乌朵灵离去后,整个院子都空了下来。
她饲养的蛊物都被付之一炬,但她留下的话,却在魏思音心头蒙上了沉重的,难以释怀的阴影。
只要一想到凌寒会死于功法反噬,想到他会短命,只能依赖林绾柔的身体活下去,她好不容易被填满的心,就像要裂开似的疼。
她转过头望着凌寒,他沉默的侧颜冷如山峰雪原,在那能冰封万物的冷漠之下,究竟藏着多少伤痛,多少秘密?
她忽然就很想吼出来:
如果不是那个图珈妖女说出一切,你到底还想瞒我多久?
是瞒到你度不过死劫离我而去那一日,还是真与林绾柔夜夜欢好,用她的身体为你续命,却不让我知道?
她又忽然觉得可悲,很可悲。
明明她想要的,只是和凌寒好好地携手走下去。
这世间有再多肮脏险恶的尔虞我诈都不要紧,人心再如何凉薄荒唐也没关系,只要她和他的爱是纯粹干净的,只要她们两人之间亲密无间,即便一起向上的这条路上再多荆棘苦难,她也都心满意足了。
君当为雄凤,她便作他翱翔的青天。
可偏偏上天连最后这点念想都不肯给她。
明镜司的番子按照阿离的叮嘱,挖开了那棵桃花树底下的土。
随即,让众人惊愕的一幕发生了,这底下竟然埋葬着无数白骨骷髅,被翻出来的土的颜色猩红如血,仿佛这些骷髅还是活人时,都是被活埋在这里,用一身血肉和性命供养这棵格外鲜艳,直到夏日还能盛开的桃花树。
魏思音望着那些残骨,眼底一片冷冽杀意。
图珈黑蛊师竟然在大齐帝都,用如此残忍的手段,肆无忌惮地残害大齐的子民!
她若是不把这些疯子连根拔起,把他们活埋在这里祭奠因他们而亡的冤魂,她都不配姓魏。
阿离看了会儿,低声道:
“把这些骨头挪走时要小心。”
明镜司的番子和鬼面卫一起搬运骸骨,其实不用阿离提醒,他们的动作也很小心珍重。
因为死在这里的,极有可能是他们的同胞。
一具具尸骨被搬到一旁的地上,等搬完了之后,凌寒的亲卫头子穆闯清数了一遍,然后单膝跪下朝他禀报,“督公,这里一共有四十九具尸骸,有几具身上还残留着衣物……”
他话音未落,忽而听见身后传来同僚的惊呼声。
能让明镜司的人都震惊到倒抽冷气的画面,那绝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
凌寒和他一起回过头,看见那棵倒在地上的桃花树上的万千桃花瓣,竟然都从娇艳明媚的绯色,渐渐蜕变成深红,又从深红转为更阴暗沉重的黑色,滴滴血珠从花瓣顶端渗出,伴随着一股浓郁至极的血腥味落在地上,仿佛无数亡魂在泣血啼哭。
一个鬼面卫不慎被黑血滴到鞋面,他的靴子竟是被腐蚀了一大片。
阿离喃喃道,“泣血桃花,这是以活人性命滋养阵眼的血蛊术,你们继续挖,这院子里恐怕不只这棵树底下埋了尸骨。”
在番子们和鬼面卫齐心协力的合作下,果然如他所言,假山花丛还有屋子后的水井里,都藏着尸骨。
这些新挖出来的加在一起,竟有上百具。
魏思音神色凝重阴沉,眼中的杀意沸腾如烈火。
她不敢想象,这么多尸骨究竟是从别处运来的,还是他们在这里动手杀人。在大齐皇帝脚下杀大齐的子民,这种挑衅和侮辱,但凡是个还有些血性的大齐皇族都忍不了!
但让她遍体生寒的是,这宅子位于帝都民坊,周围都是普通人家的民宅,甚至离官府都很近,外边人来人往,却无人察觉到宅子里的异常。若是那些人真被杀死在这里,那他们临死前想着彼此间只有一墙之隔,却无人发现他们在受难的同胞,心中该有多么绝望?
出了这种事,她和凌寒之间的私事也只能先往后放了。
她开口对凌寒说话时,嗓音苦涩到微哑:
“凌督公,等我离开后,你立即派人把这处地方封锁起来,然后彻查到底。我要知道这些尸骨生前都是什么人,图珈余孽时如何把他们骗来这里的。
还有,明明再过几条街就是皇城司的官署,按照规矩司兵每隔三日就要在各大民坊巡逻查房,确认各地无恙,但为何这么久了,竟无人发现此地的异样?!”
凌寒的声音冷酷而坚决,“臣明白。”
魏思音咬了下唇,转过头终于看了他一眼。
她眼眸里明暗交错,染上一层深深的阴霾,再不似往日看着他时那般明亮又透彻。
她是对他失望了吗?
凌寒的心忽然就疼了起来,这种疼痛比他幼时为了练功,浑身浸泡在百毒水里所受的折磨,还要令他难以忍受。
他慌到想放下所有这一切,什么都不管不顾,只把她锁在怀里,哪儿都不许她去。
可魏思音却很快收回了目光。
她好似对他再无留恋般,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凌寒再难控制自己,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公主……”
他的声音里满是卑微的乞求,又带着扭曲的执念,惴惴不安却又霸道偏激。
仿佛只要她一句话不合他心意,他就会做出难以挽回的事情来。
但魏思音却只用一句话,就让他安静下来:
“我要先去一趟顾府,找到顾澜问个清楚——等我回来,我们一起找对策。”
她说到“我们”时坚定又理所应当的口吻,莫名就抚平了凌寒心里的所有暴虐和不安。
他心中那头叫嚣着要杀戮的困兽,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他的公主说,等她回来,她和他一起找对策。
她没有想要放弃他,更没打算离开他。
“臣会去舒云宫,等您回来。”
凌寒说完便缓缓放了手,但他的目光一直留恋地跟随着她,直到他的公主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不见。
忽然,他眼皮跳动了一下,心中生出强烈的恐慌。
就好像,即便她不想走,他还是会失去她一样。
虽然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像是他的妄想,但他还是忍不住当了真。
凡是和公主相关的事,他都要做万全准备,绝不许出任何纰漏!
“穆闯!”
穆闯闻言连忙快步跑来,朝他俯首,“督公,请吩咐。”
“你派人,不,你亲自带上身手最好的人跟上公主。记住,无论如何,你们都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若是发生什么事,你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护她!”
穆闯刚才看见了凌寒望向魏思音的眼神,他心里已经了然,督公对长公主之间究竟是什么情分。
长公主就是督公的命。
“督公放心,属下一定护好公主!”
他说完后就点了几个人,片刻不敢耽误,飞身骑马追了出去。
魏思音到顾府时,像是感觉到什么回头张望了一下,就看到凌寒的亲卫穆闯带人跟着自己。
她眉头微皱,想让穆闯回去跟着凌寒,她怕他情绪不稳定再出什么事,而她身边已经有鬼面卫保护了,也不差这几个人。但想到这是凌寒想保护她才特地派人跟着,她便没有赶人。
凌寒身上背负了太多,即便是再理智强大的人,被外人蓦然扯出心底最深处的伤也会痛,也会有不冷静的时候。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她先让他安心。
至于之后的事纵使再艰难,她也不会放弃希望,一步步慢慢来,她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守在顾府门前的明镜司番子看到她,又瞧见穆闯,便恭恭敬敬地开了府门,请魏思音进去。
顾家人此时还没有和大齐皇室鱼死网破的准备,他们自然不敢在府中对皇上最宠爱的嫡长公主下手,但魏思音却没有托大,她由鬼面卫和穆闯带来的人紧紧簇拥着才进了府。
因为顾府的特殊,凌寒只派人在府外看守,府内还都是顾家人自己做主。
此时,顾府的管家见她来了,看似恭敬地上前问道:
“不知长公主殿下有何贵干?”
这管家是长房的人,他的口吻中带着淡淡的讥讽嘲弄之意,魏思音却不加以理会,冷声道,“让顾二公子来前院见本公主。”
那管家听了冷笑一下,不阴不阳道:
“自从那日凌督公在顾二公子身上搜出蛊物之后,我们家主就下令让顾二公子搬进无人的院子好生保护,免得有人要再次加害他这个金尊玉贵的准驸马。公主若是为了他的性命着想,就别让他来这儿了,万一路上再被什么人害了呢?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您怕是就又得换驸马了。”
魏思音冷眼看着这个管家,发现顾氏不愧是天下世家之首,府里的确很有一些人才。
比如说这个管家,有了顾渲的前车之鉴,还敢和她这么狂妄地说话,这是不怕被打脸啊!
这要是搁在以前,魏思音高低都得让人狠狠抽他一顿给他醒醒脑,让他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但现在她却懒得在这种小人物身上浪费时间。她直接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匕首,在那管家没反应过来时就冷下眼眸朝他一掷。
管家吓得浑身一哆嗦,只觉得凌厉的刀锋顺着他的脖颈就擦了过去。
最后匕首刺进他身后的墙上,却也在他脖子上留了一条血痕。
魏思音朝他扯起嘴角,绽出优雅却冷酷的冷笑,走上前轻轻拍着他的脸,“本公主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再敢多嘴一个字,本公主就先削下你的嘴,再把你剁碎了喂狗。你们顾府有谁敢拦着,本公主就杀一个。
本公主的话,你都听明白了?”
管家咽了下口水,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娇媚无双,却又疯狂冷酷的白玉似的脸,只觉得这位长公主长得有多美艳,骨子里就也就有多狠毒可怕。
他发着颤点头,魏思音的手拿开他的脸,从身后鬼面卫手里接过一张帕子细细擦过后扔在地上,“既然听明白了,那就立刻让顾澜滚来见我!”
她就想知道,这管家不怕被打脸,那他怕不怕死?
管家身上又哆嗦了一下,他望向魏思音的眼神变了又变,最后只剩下深深的畏惧和忌惮,仿佛在看一个已经丧失理智的疯子。
魏思音看到他的眼神,压抑的心情忽然就变好了一些。
嗯,这些贱人就该往死里怕她,她魏思音从来都不是什么愚蠢可欺的小公主,她就是个不知死活的疯子,谁敢触碰她的逆鳞,她就逮住谁往死里咬。他们不是一直诟病她仗着皇帝的宠爱就肆意妄为,视人命如草芥吗,那现在她真就这么做了,他们应该感到满意才是!
管家屁滚尿流地跑了,没一会儿就把顾澜给带过来了。
顾澜只穿了件素衫,墨发随意地束在脑后,看到她冰冷中藏着暴怒的神色,却是丝毫不意外,还朝她笑了一下。
他笑得很好看,人淡如菊,但魏思音此时连拔刀杀了他的心都有。
她也真就这么做了,娇软的小手拔了身旁鬼面卫的刀,就气势凶悍地朝着顾澜逼近。
跟着顾澜来的顾府家仆都吓了一跳,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魏思音直接把刀横在了顾澜脖子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长公主殿下这是疯了?!
顾二公子不是她自己选定的驸马爷吗,虽然还没成婚,但她这么做和谋杀亲夫又有什么区别?
顾澜也不闪躲,就任由她拿刀对着,甚至就连他嘴角的笑意都未褪去,用他温润如玉的嗓音柔声道:
“你们都退下吧。”
那些家仆一脸惊悚地看了看他,又看着暴怒的魏思音,虽然觉得荒唐,但还真怕公主殿下一刀就把他们二公子的头砍下来,不由得在心里对顾澜肃然起敬:
二公子不愧是能成大事的人,落在了长公主这头母老虎手里性命堪忧,居然还能神色自若,就论这份功力,整个顾家上下也无敌手!
顾澜见他们愣怔地望着自己,又温和地重复了一遍:
“都退下,公主不会真伤了我。”
闻言,几名家仆面面相觑。
虽说是顾澜让他们退下,但若是长公主真伤了他,那事后二老爷和老夫人问责,他们的命怕是……
就在他们还犹豫时,穆闯一脚就把那个领头的踢了出去,剩下几人刚露出震怒之色,就被他手里的刀锋所慑,不敢上前与之对抗。
明镜司可是有先斩后奏的特权,他们这时候冲上去无异于送死。既然横竖左右都逃不过一个死字,那他们还是先麻溜的滚远点吧!
等家仆都退下,魏思音仍然没有收了手里的刀。
她望着顾澜的眼神仿佛即将爆发的火山,熔岩翻滚肆虐,要将他整个人烧得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