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整栋房子安静下来。骆夏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晨曦房间里隐约的翻书声。
江遇已经睡着,呼吸平稳而深沉。骆夏轻轻起身,走到晨曦的房门外。从门缝里,她看见晨曦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乐谱,手里握着那张泛黄的照片。
晨曦的指尖轻轻抚过照片,然后拿起铅笔,在乐谱上写下几个音符。骆夏认出那是《给家人的歌》的旋律,但这一次,晨曦在中间加入了一段新的变奏——忧伤而温柔,像是某种无言的追问。
骆夏退回阴影处,胸口像压着一块石头。她知道,晨曦已经发现了什么。而这个家平静的表面,或许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晨曦帮小雨修好贝壳项链后,回到厨房时,骆夏已经收拾好了情绪,正在切水果。
“妈妈,”晨曦靠在料理台边,声音很轻,“我在杭州的旧书店里,发现了一张照片。”
骆夏的刀尖顿在砧板上。
“照片上有个女人抱着婴儿,”晨曦继续说,“婴儿手腕上有和我一样的胎记。”
骆夏放下刀,转身面对女儿。晨曦的眼睛清澈而平静,但指尖微微发颤。
“你……想知道什么?”骆夏轻声问。
“我想知道,”晨曦深吸一口气,“她是不是我的生母?”
厨房里安静得能听见冰箱的嗡嗡声。骆夏擦干手,拉着晨曦在餐桌前坐下。
“是的,”骆夏终于开口,“她叫林芮,是位钢琴老师。”
晨曦的睫毛颤了颤:“您早就知道?”
“最近才发现。”骆夏从口袋里取出那张名片,“我去见了她。”
晨曦盯着名片,眼眶渐渐红了:“她……为什么不要我?”
骆夏握住女儿的手:“我不知道全部真相。但我想,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
楼上传来小雨的笑声和江遇的脚步声。晨曦迅速擦了下眼睛:“先别告诉爸爸和小雨,好吗?我需要时间想想。”
骆夏点点头,将名片放进晨曦手心。
接下来的几天,晨曦把自己关在琴房里,反复修改那首《给家人的歌》。骆夏经常站在门外,听着里面时而激昂时而低沉的旋律,知道女儿正在用音乐梳理自己的情绪。
周六下午,小雨被同学邀请去过夜,江遇去学校加班。骆夏端着红茶敲响琴房的门。
“进来吧,妈妈。”晨曦的声音有些沙哑。
骆夏推开门,看见乐谱上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晨曦的手指停在琴键上,弹出一段忧伤的旋律。
“这是新加的部分?”骆夏问。
“嗯,”晨曦轻声说,“关于……寻找和失去。”
骆夏在她身旁坐下:“想去见她吗?”
晨曦沉默了很久,最后摇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无论你做什么决定,”骆夏抚摸着女儿的长发,“我们都支持你。”
晨曦突然转身抱住骆夏,把脸埋在她肩头。骆夏感觉到温热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衣领。
音乐会当天,社区中心座无虚席。小雨穿着最喜欢的蓝色连衣裙,兴奋地跑来跑去;江遇忙着调试录像机;骆夏则不停地整理已经非常整齐的节目单。
当晨曦走上舞台时,掌声雷动。她穿着简单的白色长裙,黑发挽起,露出那张与林芮越来越相似的脸庞。
《致爱丽丝》《月光奏鸣曲》……每一首都演奏得深情而完美。最后,晨曦深吸一口气:“接下来是我创作的《给家人的歌》,献给我最爱的父母和妹妹。”
旋律开始时轻快明亮,像童年的欢笑;中间转为忧伤的低吟,仿佛迷途的徘徊;最后回归温暖的基调,如同回家的拥抱。
骆夏在观众席中寻找,终于在角落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林芮独自坐在那里,泪流满面。
演出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骆夏看见晨曦走向角落,在林芮面前停下。
“您来了。”晨曦轻声说。
林芮的手颤抖着:“你弹得……很美。”
“谢谢。”晨曦犹豫了一下,“要喝杯茶吗?”
骆夏悄悄退到门外,给她们留下空间。江遇走过来,疑惑地问:“那位是?”
“一位老朋友。”骆夏握住丈夫的手,“回家再告诉你。”
半小时后,晨曦出来了,眼睛红红的,但表情平静。她挽住骆夏的手臂:“妈妈,我们回家吧。”
在车上,晨曦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她生病了,当年是重度抑郁……怕伤害我,才把我送到福利院。”
骆夏紧紧握住方向盘:“现在呢?”
“好多了,但一直不敢找我。”晨曦转过头,对骆夏微笑,“她说很高兴我有这么好的家人。”
那晚,全家围坐在餐桌前。江遇听完整个故事,久久沉默。最后他起身,从书房拿出一本相册。
“其实,”他翻开一页,“我们一直保留着你的出生证明和那张名片。福利院给的,说将来你可能想知道。”
晨曦惊讶地接过相册:“你们早就……”
“我们想等你准备好。”骆夏轻声说。
小雨眨着大眼睛:“所以晨曦姐姐有两个妈妈了?”
餐桌上一片寂静,接着所有人都笑了。晨曦抱起妹妹:“是啊,我很幸运,对不对?”
窗外,初夏的夜风轻轻吹动窗帘,钢琴上的乐谱微微翻动,露出《给家人的歌》最后修改的乐句——那是一个圆满的终止符。
深夜,骆夏再次打开那个尘封多年的文件盒。牛皮纸信封里的出生证明在台灯下泛着微黄,她颤抖的手指抚过“母亲姓名”那一栏——骆夏,清清楚楚地印在那里。
“这不可能......”她喃喃自语,记忆像被撕开一道裂缝。
十五年前的雨夜突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医院刺眼的灯光、剧烈的疼痛、护士抱走的婴儿,还有医生遗憾的叹息:“产后大出血,孩子恐怕......”
后来江遇告诉她,孩子没能活下来。三个月后,他们去福利院领养了晨曦。
骆夏抓起那张名片,翻到背面——“清河路心理诊所,林芮医师”。这不是什么钢琴教师,而是当年她的心理医生。
第二天清晨,骆夏独自驱车来到清河路。那栋米色建筑前,“林芮心理咨询”的招牌依然挂着。
推开门时,风铃清脆作响。办公桌后的女人抬起头,岁月在她眼角刻下细纹,但那双眼睛依然温和如初。
“你终于来了。”林芮放下钢笔,“我猜晨曦找到那张照片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骆夏的声音发紧,“为什么我的名字会在出生证明上?”
林芮从抽屉取出一个档案袋:“十五年前,你在昏迷前反复说‘不要告诉江遇孩子的事’。当时你产后抑郁严重,又遭遇新生儿夭折......”
“可晨曦就是那个孩子?”
“不,你的女儿确实没能活下来。”林芮叹息道,“但江遇不知道,他领养的晨曦其实是......”
门突然被推开。晨曦站在门口,脸色煞白,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病历单。
“妈妈......”她声音颤抖,“我在爸爸的书房找到了这个。”
骆夏接过那张纸,上面写着:“精子活性检测报告——江遇,2004年7月,无存活精子。”
咖啡馆里,三个女人相对无言。晨曦的眼泪砸在桌面上:“所以我不是爸爸的孩子,也不是您的......”
“不!”骆夏猛地抓住她的手,“你就是我的女儿。当年我......”她哽住了,转头看向林芮。
心理医生轻轻点头:“你母亲在失去孩子后精神崩溃,在福利院见到你时,执意认为你就是她的女儿。江遇配合了这个谎言,连出生证明都......”
“那我的生母呢?”晨曦追问。
林芮从钱包取出一张照片:“这是我妹妹,她在车祸中去世前把你托付给我。但我发现......你让骆夏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照片上的年轻女子站在钢琴旁,笑容明媚——和晨曦一模一样。
当晚,江遇回家时,发现三人都在客厅等他。看到茶几上的文件,他的肩膀垮了下来。
“我本来想带进坟墓的。”他摘下眼镜擦拭,“那年你抑郁症严重,医生说再受刺激可能会......”他看向骆夏,“当我发现晨曦和你妹妹长得那么像,就觉得这是天意。”
晨曦扑进江遇怀里:“您永远是我爸爸!”
骆夏抚摸着那张造假的出生证明,泪水模糊了视线。十五年的谎言,筑起的却是一个真实的家庭。
音乐会上,晨曦弹完最后一曲,走到话筒前:“这首《致爱丽丝》献给我的三位母亲:生我的母亲,养育我的姨妈,还有......”她看向台下泪流满面的骆夏,“让我成为真正女儿的妈妈。”
观众席中,江遇一手搂着骆夏,一手抱着睡着的小雨。舞台灯光下,三个女人的目光穿过时光的长河,在《致爱丽丝》的旋律中紧紧相拥。
音乐会结束后的第三天清晨,骆夏在厨房准备早餐时,发现晨曦已经坐在餐桌前等她。晨光透过纱帘,在女孩的侧脸投下细碎的光斑。
“妈妈,”晨曦推过来一个牛皮纸信封,“我写了封信,想请您帮我看看。”
骆夏擦干手,取出信纸。那是写给林芮妹妹——晨曦生母的信,字迹工整却带着些许颤抖。信里写满了这些年的成长点滴,对未曾谋面母亲的想象,以及......谅解。
“写得很好。”骆夏将信折好放回信封,却发现底部还有张便签纸。上面是晨曦清秀的字迹:“妈妈,我能叫您一声‘妈妈’吗?不是作为养母,而是......真正的母亲。”
骆夏的眼泪瞬间打湿了便签。晨曦急忙站起来:“对不起,我不该......”
话未说完,她就被拉进一个颤抖的拥抱。骆夏的下巴抵在女儿发顶,闻到淡淡的洗发水香气:“这十五年,我每天早晨看着你睫毛上的阳光,听着你弹错的音符,早就把你当成亲生的了。”
小雨揉着眼睛走进厨房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她歪着头思考两秒,突然跑过来抱住两人的腿:“我也要抱抱!”
江遇举着相机出现在门口,悄悄按下快门。这张后来被装裱在客厅正中央的照片里,三个人的笑容被晨光镀上金边,背景是餐桌上冒着热气的牛奶和微微晃动的风铃。
当天下午,四人来到城郊墓园。林芮已经等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束白色马蹄莲。在简单的墓碑前,晨曦跪下轻轻放下那封信。
“妈妈,”这是她第一次用这个称呼,“我现在过得很好,有爱我的爸爸妈妈,还有调皮的妹妹。”她顿了顿,“谢谢您把我带到这个世界。”
骆夏站在半步之后,看着墓碑上那张年轻的笑脸。恍惚间,她想起十五年前在福利院初见时的场景——两岁的晨曦跌跌撞撞扑进她怀里,小手紧紧攥住她的衣领不放。那一刻,某种断裂的东西突然接续上了。
返程的车上,小雨突然问:“姐姐的另一个妈妈住在星星上吗?”
“是啊。”江遇从后视镜里对晨曦眨眨眼,“现在又多了一颗守护你的星星。”
晨曦望向窗外流动的云彩,轻声哼起新改的旋律。这次没有忧伤的变奏,只有温柔的琶音,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秋天来临时,林芮关闭了心理咨询室。她的行李很少,最重要的是一只老旧的琴谱盒。
“真的要搬去昆明?”骆夏帮她把盒子放进后备箱。
“妹妹一直想去滇池看红嘴鸥。”林芮笑着拍拍琴盒,“再说,你们现在不需要心理医生了。”她看向正在院子里教小雨弹琴的晨曦,“她比我们想象的更坚强。”
送别林芮后,骆夏在信箱里发现一张明信片。背面是《致爱丽丝》的手写乐谱片段,正面印着滇池的碧波蓝天。没有署名,只在角落画了枚小小的贝壳。
当晚的家庭会议上,晨曦宣布了一个决定:“我想把《给家人的歌》录制成专辑,收益捐给福利院。”她翻开笔记本,里面整齐记录着这些年的压岁钱和演出收入,“已经存了启动资金。”
江遇摘下眼镜擦拭:“需要爸爸帮你联系录音棚吗?”
“不用。”晨曦狡黠一笑,“同学生物课代表家开音乐工作室的,说可以用辅导他弟弟弹琴来交换。”
小雨立刻举手:“我也可以帮忙!我会给哥哥端茶!”
全家笑声中,骆夏注意到晨曦手机屏保换了新照片——墓园那天,五个人在夕阳下的合影。年轻女孩站在中间,左右各挽着一位母亲。
初雪飘落那天,录音棚版《给家人的歌》终于完成。最后加入的是一段小雨用玩具钢琴弹的简单音节,像孩童蹒跚学步的脚印。
“完美!”调音师竖起大拇指,“这段变奏是点睛之笔。”
晨曦把U盘装进印有贝壳图案的绒布盒,这是送给全家的圣诞礼物。盒底压着张字条:“也许血缘会决定我们如何相遇,但爱决定我们成为怎样的家人。”
平安夜,当钢琴声从音响里流淌而出时,骆夏和江遇在壁炉前相拥而舞。晨曦带着小雨装饰圣诞树,在树顶挂上一颗特别的星星——那是林芮从昆明寄来的扎染工艺品,蓝底白纹像极了洱海的波浪。
窗外雪落无声,屋内琴声悠扬。在《给家人的歌》最终章里,所有离散的音符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谱写成最圆满的和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