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清晨,天空泛着鱼肚白,陈凡早早起身,郑重地换上了那身领来的、还带着清晰折痕的深蓝色技术员制服。布料挺括,颜色庄重,与车间里沾满油污的工装截然不同。他对着屋里那块巴掌大的破镜片,仔细整理好衣领,抚平前襟的每一丝褶皱。镜中映出的青年,面容坚毅,眉宇间早已褪去了初来四合院时的惶惑与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沉稳和历经锤炼后增长的自信。今天,是他正式调入技术科报道的日子,一个全新的舞台正在眼前展开。
推着那辆崭新的永久自行车出门,不可避免地又迎来了中院那些熟悉而复杂的目光。贾张氏倚在门框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身刺眼的蓝色干部服,嘴唇嗫嚅着,似乎想故技重施地咒骂,但那些恶毒的话语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极低的、充满嫉恨的咕哝,那是一种意识到差距已被拉开、难以逾越后的无力与怨毒。阎埠贵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断腿眼镜,精明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那身新制服上反复扫视,似乎在飞速计算着这身行头背后代表的工资等级、福利待遇以及潜在的社会地位,脸上表情复杂难言。易中海则黑着脸,远远看到陈凡出来,便猛地扭过头去,发出一声沉重的冷哼,那背影写满了难以接受的挫败感。
陈凡目光平视前方,仿佛穿过的是无人的旷野。他轻巧地蹬上自行车,铃声响亮清脆,车轮稳稳碾过四合院那高高的门槛,也仿佛彻底碾过了一段充满压抑与争斗的旧日时光,向着充满希望的新起点疾驰而去。
技术科位于厂部办公大楼的二楼,与机器轰鸣、油污遍地的车间仿佛是两个世界。走廊里安静无声,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墨水、晒蓝图药水以及旧书籍混合而成的特殊气味。推开那扇挂着“技术科”牌子的深棕色木门,一个宽敞的大办公室呈现在眼前。室内光线明亮,用墨绿色的铁皮文件柜隔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卡座,每个卡座上都堆放着厚厚的图纸、工具书和各种绘图仪器。
张工早已在等候,见他进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他拍了拍手,清脆的掌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响亮,立刻吸引了科室里七八个正伏案工作的技术员的注意。“大家手头的工作先停一下,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事。”张工的声音洪亮,“这位是陈凡同志,原来在钳工车间,凭借过硬的技术和突出的贡献,现在正式调入我们技术科。小陈在之前的齿轮箱攻关和生产线流程优化项目中,表现非常突出,厂领导都给予了高度评价。希望大家以后多帮助,多交流。来,大家欢迎!”
掌声响了起来,但显得有些稀稀拉拉,并不热烈。大部分人都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最近在厂里名声大噪的年轻人,目光中带着审视、探究,也有几分不以为然的淡漠。几个年纪稍大、头发已见花白的老技术员,只是象征性地抬了抬眼皮,微微点了下头,便又立刻埋首于自己面前的图纸之中,态度明显带着一种老资格对“新人”惯有的疏离和冷淡。技术科是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更看重资历和理论功底,一个从车间上来的工人,即使有过一两次亮眼表现,能否真正融入这个群体,还得打个问号。
张工似乎对此习以为常,他亲自将陈凡领到一个靠窗、光线良好的空卡座,邻座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技术员。
“这是李文军,比你早来两年,人很踏实。”张工介绍道。
“陈凡同志,欢迎你来技术科。”李文军推了推眼镜,友善地小声打招呼,带着点知识分子的腼腆。
“李技术员,你好,以后请多指教。”陈凡报以真诚的微笑。
安顿好座位,张工抱来一摞半尺来高的资料,重重地放在陈凡的桌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小陈啊,初来乍到,先熟悉一下科里的情况和咱们厂的技术家底。这些是近两年一些主要设备的图纸副本、技术改造方案还有部分技术档案,有些年头久了,图纸模糊不清,需要重新誊画清晰,顺便归档整理。工作比较基础,也比较枯燥,但能让你最快地系统地了解咱们厂的血肉筋骨,算是基本功。”张工的语气平和,但目光中带着考验的意味。
“我明白,张工。我会认真做的。”陈凡没有任何犹豫或不满,立刻欣然接受。他深知,这是每个新人融入新环境的必经之路,也是一种无声的考核——考核你的耐心、细致以及对技术的理解深度。
他沉下心来,立刻投入了工作。打开台灯,铺开图纸,拿起绘图尺和笔,开始了枯燥却必要的整理工作。他并没有像有些人那样机械地、抱怨地应付差事,而是将其视为一个宝贵的学习机会。他的效率极高,这不仅得益于他超越时代的文档处理逻辑,更源于他强大的信息吸收和理解能力。他快速浏览、分类、编号,如同一个高效的扫描仪,将图纸上的每一个部件、每一条标注、每一处技术参数印入脑海,并与之前车间实践的经验相互印证,迅速构建起对红星轧钢厂技术体系的整体认知。
遇到那些因年代久远或保管不当而线条模糊、字迹漫漶的图纸,他绝不简单地依样画葫芦。他会仔细研究相邻的视图,分析零件的结构功能和工艺逻辑,推断出缺失或模糊部分的合理形态和尺寸,先用铅笔在一旁轻轻标注或补全,反复推敲确认无误后,再用绘图笔以极其标准、清晰的线条例行地描绘出来。他绘图的基本功极其扎实,线条均匀流畅,字体工整规范,堪比印刷体。
他这种专注、高效且充满智慧的工作方式,很快引起了邻座李文军的注意。李文军偶尔借着起身倒水的机会,探头看向陈凡的绘图板,忍不住低声惊叹:“陈凡同志,你这图……画得也太标准了吧!这线条,这字体,比资料室存档的一些原图都清晰规整!你这手绘图功夫,是下过苦功练过的吧?”
陈凡从图纸上抬起头,谦逊地笑了笑:“李技术员过奖了,就是熟能生巧,比较注重细节而已。”
下午时分,办公室里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位姓钱的老技术员,也是科里的技术骨干之一,抱着一摞厚厚的俄文技术资料,愁眉苦脸地走到张工办公桌前,语气焦急:“老张,麻烦大了!这新引进的Б65型铣床的安装说明书,关键部分的翻译稿简直是一塌糊涂,语焉不详,好几个安装尺寸和公差标注,我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十有八九是译错了!这要是照着错的装,设备基础打歪了,主轴不同心,那可是要出大事故的!耽误生产不说,责任谁都担不起!可我这俄文水平,看个标题都费劲,真是急死个人!”
张工接过资料翻看了几页,眉头也紧紧锁了起来:“俄文……这可真是卡脖子了。科里就老赵还能啃动点俄文资料,偏偏他老家有事请假回去了。这……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懂行的人去?”
办公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大家都明白问题的严重性。就在这时,陈凡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走到张工和钱工面前,语气平和地开口:“张工,钱工,这份资料……能让我看一下吗?我业余时间自学过一些俄文,尤其是技术方面的词汇,或许能帮上点忙,看出点问题所在。”
钱工和张工同时惊讶地转过头看向他。钱工脸上写满了将信将疑:“你小子……还懂毛子文?”也难怪他怀疑,在这个年代,懂外语,尤其是俄语的技术工人,简直是凤毛麟角。
陈凡接过那摞散发着油墨和旧纸张气味的俄文资料。前世作为顶尖的机械工程师,阅读和理解外文技术标准、专利文献是日常必备技能,虽然俄语并非他的主攻语种,但凭借扎实的工程语言基础和专业术语的共通性,辅以前世接触过的有限俄语资料,阅读这类技术说明书,他有相当的把握。
他快速而专注地翻阅着那几页争议最大的安装说明和配套图纸,修长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几个关键参数和复杂的语法结构上,沉吟片刻,条理清晰地分析道:“钱工您的怀疑非常正确。您看这里,这个介词短语的用法,结合这条标注线的指向和上下文的技术逻辑,它明确指的是从这个基准面到卡槽底部的距离,而翻译稿上却错误地理解成了那个侧面。还有这个公差标注,俄文采用的精度等级符号体系与我们的国标存在细微但关键的差异,这里标注的符号,实际对应的是我们的IT7级精度,而不是翻译稿上写的IT8级。另外,这个地方的被动语态,翻译时忽略了动作的发出者,导致安装顺序完全理解反了……”
他一项项指出问题,不仅指出错误,更分析错误根源,语言精准,逻辑严密,令人信服。
钱工听着听着,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眼睛越来越亮,到最后,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哎呀!我的老天爷!就是这么个道理!通了!全通了!我就说怎么看怎么别扭嘛!原来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搞错了!小陈!你可真是救了命了!你这俄文水平,何止是‘懂一点’,这简直是专家水平啊!帮了大忙了!天大的忙!”
张工也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由衷的赞许和惊喜,用力拍着陈凡的肩膀:“好小子!真有你!深藏不露啊!这次可真是立了大功了!避免了严重的安装事故和质量隐患!太好了!”
这一幕,清晰地落在办公室里每一位技术员的眼中。那些原本对陈凡这个“车间上来的”新人抱有几分轻视或观望态度的老技术员们,此刻再看向陈凡时,目光已然不同。惊讶、佩服、重新审视……种种情绪交织。这个年轻人,不仅实际操作能力强,解决实际问题有一套,竟然还拥有如此扎实的外语功底和理论素养?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对一个“优秀工人”的认知范畴。技术科这个崇尚知识和能力的地方,实力是最好的通行证。
尽管可能有个别人心里还会有些许酸意,但至少表面上,原本的冷淡和疏离瞬间化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强者的认可和尊重。
整个下午,陈凡都协助钱工,逐一校正了那几页关键说明的错误翻译,并用极其工整清晰的字体,在标准的表格纸上重新誊写、标注清楚,还附上了简要的说明。
下班铃声响起时,钱工看着手中那份被修正一新的译文,心情大好,他主动走到陈凡桌前,语气亲切地说:“小陈,明天上午我们有个关于改进一批老式工装夹具的小型讨论会,你也一起来参加吧,听听看,也给我们提供点新思路,年轻人,脑子活!”
“谢谢钱工!我一定准时参加,好好学习!”陈凡心中了然,这扇通往技术科核心圈层的大门,凭借自己的实力,又被稳稳地推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新的挑战和机遇,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