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清晨,向来少雨的天京下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
若在往日,这个时辰街上已经有很多人在走动,来来往往的都是急急忙忙的腿:跑生意的、送信的、大户人家派出来办事的,匆匆的就在眼前滑过,走马灯似的在各自的活命路上奔忙。
他也是其中的一个,但似乎比旁人又稍微悠闲一些——每次他都是不知刚从哪处深宅大院内翻出来,而脚一踏上这条路,就意味着他已安全,已可以用几个月的时间来享受刚才的劳动所得——他是一个杀手,而且是一流的杀手,所以,他出手一次就可以挣得大笔的金银,也可以赢得许多自由的时光,比如这样的清晨,他就可以负手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看着眼前往来的人流——这为利往来的熙攘人间。
然而这些天来,街上熟悉的景致却有着许多细小的改变:城门的巡逻兵丁多了起来,因为城外出现了越来越多负伤流血的士兵,有的甚至已三五成群的钻进城来。城里偷盗抢劫的事情也就随之剧增,老百姓自然害怕,于是清晨的街道就这样冷清下来。杀手不由皱起了眉头,熟悉的血的气味让他在这座城里第一个觉察到危险。
果然,在这个大雨倾盆的早晨,城门忽然提前开放,一队人马驰进城来,更有迤逦的军队跟在后面。杀手忽然嗅到了失败的味道,不由生出了兴趣,仔细观察起前头骑马的几人:只见当先开道的是一员武将,一看就是武功平平。中间簇拥的似乎是个少年,蓑衣掩住了他的身形,看不真切。再往他身边看去,忽觉面上一寒——两道清明如刃的目光穿越雨幕直刺而来,杀手本能的往阴影里一躲,过了好一阵才敢又出来。
居然会被发现?!杀手暗想:千万别叫那眼看清了自己的相貌去,他知道自己身上肯定有所谓“杀气”能被所谓的明眼人给看出来。于是,他决定赶快逃出城去。谁知刚走到城门口就被守城兵卒拦住:“从今天起,奉命戒严,一律不许出城。”
“啊?奉谁的命令?”
“太子殿下的。”
“太子?他不是在北蛮吗?”有人围了过来。
“问那么多干什么啊,听说前头打了败仗,太子就逃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有路过的士兵插嘴道:“皇上都被俘虏了,蛮子马上就要打过来啦。”
“什么什么?这可是真的?”越来越多的人闻言聚拢过来。
“当然是真的,我们刚跟着太子打了一仗,大炮轰得蛮子哭爹叫娘的,只可惜皇上在他们手里,太子没办法,只好撤回来了……”
就这样,先于诏告,皇帝被俘、天京危急的消息很快就在京城里传开了。
相对于民间的人声鼎沸,庙堂之上其实也不差分毫,只不过大多数的眼睛看不见而已。
皇帝被俘的消息其实早一步就已经通过逃回的兵将带到了宫中,但这样光明长大的正式拿到朝堂上议论还是第一次。
早朝时分,百官被许久未闻的叫大起的鞭声赶到了金銮殿中,只见高高的宝座之后垂了一道珠帘,四王爷站在宝座旁,大家都离得太远,看不清这位今上胞弟的脸色。正思忖着,只听内侍一声高唱:“恭请皇太后、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众人忙倒身下拜,这才知晓帘后是谁人端坐。
参拜完之后,只听皇太后颤巍巍的在帘后道:“众卿家平身,今日召众卿家来,乃是……乃是国有大难……”说着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四王爷忙躬了躬身,对帘后说:“请母后莫急,千万保重凤体。事情便由儿臣来说吧。”
皇太后便哭道:“一切就交给四王了。”
四王爷道了声:“谨遵懿旨。”便将怎样兵败,皇帝怎样被俘,以及北蛮军如何大兵压境之事说了,他在朝中素有刻薄狠辣之名,说起话来也是铿锵有声,一字一句他吐得倒是不慌不忙,却听得下面群臣虽也早知事情始末,仍跟着不住胆战心惊。最后,只听四王说道:“如今已是兵临城下,不知诸位有何看法?”
众人心中都是一跳,哪敢出言?太久的沉默中,忽听帘后一道女声尖利的响起:“你们这些世沐皇恩忠心耿耿的臣工们倒是想想办法啊,皇上在他们手里啊,你们怎么都不着急?”
唬得地下立时呼啦啦跪了一片。四王便咳了咳,对帘里道:“请皇后息怒,容臣一一问过。”说完,就转过头来。众人个个只觉背上发毛,终于还是有人被那刀锋一般的目光给钉住——“张大人,你是三朝元老,可有良策?”
张大人伏在地上,叩首道:“老臣自从听说圣上被俘,已经辟谷三日,日夜祷告上苍,愿以老残之躯换得圣上平安……归来……”话没说完,竟一头歪倒。众人大惊失色,却听一个年轻的声音不知在哪个角落里说了一句:“没关系的,不是辟谷了三天吗?一准是饿的,喂个馒头就好了。”大家笑也不是骂也不是,只能仍像原样般跪着。
四王厌恶的摆了摆手,让人把张老大人架了出去。接着又问了几个大臣,不是主战便是主和,要么就是以金银去赎,反正是无一得心。再没耐心和他们纠缠下去,他暗中打了个手势,钦天监监正叶璇便出班奏道:“启禀二位娘娘、四王千岁,微臣近日夜观天象,只见紫薇黯淡,荧惑南移,将犯南斗,恐是天命转变之兆。”
“什么兆?”皇太后和皇后齐声问。
四王微微笑了笑,和她们一起听叶璇继续摇头晃脑道:“此乃上天预示:天朝有难,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顺天南迁,方能平安渡过。”
“南迁?”皇后叫出声来,却被皇太后阻止:“你急什么?”随后对帘外道:“你继续说。”
叶璇扫视了周围一圈,面有得色,有如教书先生般头一点一点的说道:“回太后:南迁其实并非是当下迫不得已之选,而是在我天朝数代以前就有的既成之策——高祖建都天京的同时,便指定了金陵作为‘留都’,其后历位先帝也都十分注重金陵的迎建。就是太祖皇帝武功全盛之时,全力北伐之余也不忘强调金陵之建设,将其和天京并称为‘南北两直隶’。可见,金陵本就是天朝之都,因此,两都迁变也是理所当然。如今更有天象预警映证此说,还望太后明鉴。”
自上而下都凝神静听,虽大多数都已听出了他背后意图,但当着四王的冷冷笑脸,又有谁敢指出?皆只能在私下里互相使个眼色:准备回家收拾包袱偏安江南吧。
正在这时,却听殿外一声:“不可!”众人纷纷回眸,只见雨幕之中,一道身影破雨而来,漫天风雨似乎为之一凛,雨丝纷避不及,朝堂上衮衮诸公也不由自主的让出一条道来。
因雨而暗的金殿之中,人人都觉眼前一亮,只见一少年昂首而入,一身黄袍亮得刺眼。
呼吸刹那为之所夺,等回过神来时,无数人已惊呼出声:“太子?!”
只有九重阶上,一人低呼了一句:“沐沧澜。”
少年和许多人一起顺他目光回头望去,只见殿门处素衣缓缓拂槛而入,一柄竹伞水珠淋漓,清雨湿了那墨发如浪衫如澜——这才知风雨不近少年身的真正因缘。
沐、沧、澜——少年把这三字化了符咒贴在心里,回眸映在眼中。素波微潋,那人回之一笑,略带抱歉。
少年促狭一笑,转过身时,已是面容一寒,向珠帘深处倒身下拜,言道:“儿臣怀曦给皇太后皇后娘娘请安。”
“曦儿?”两个女人在帘后异口同声,随即又同声呜咽起来。
四王只得又一次充当传声筒,也不移步,居高临下道:“来者可是怀曦皇侄?”
怀曦淡淡一笑,凤眸轻挑:“正是小侄。皇叔,三年不见,你的眼神怎的不济起来?”
四王没料他居然上来就针锋相对,当下也不动声色,微微一笑:“岁月不饶人,皇侄如今长得如蛮人般壮实,皇叔自然是不敢贸然相认。”
怀曦一哂,故意整整身上朝服,理理头上金冠,回道:“皇叔既然看不真切,不妨走下来仔细瞧瞧。”
“哈哈哈哈——”四王忽地大笑起来,震得伏地的人都感膝下一抖,只听他道,“好个皇侄,在蛮族待久了也学会蛮族的胡搅蛮缠了,皇叔不过随口一问,倒被你引出这许多话来!”笑罢,面色竟然随即一凝,他与燮阳帝是一母同胞,生得极像,只不过他颧骨更高,眼眶凹得更加厉害,一双黑棕色眸子如同嵌在山坳之中的岩洞,扫人一眼便教人通体一寒,此刻,这双眸子便直直的盯着怀曦,厉声问道:“你怎回来了?”
怀曦早料他有此一问,不慌不忙的转过身去。沐沧澜早有准备,将手中布包递与他手。天朝太子接过,亲自往金砖上一扔,包裹散开,从中滚出一颗人头。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中,有人认出了人头主人——“闻人佑!”
闻人佑,正是此次极力鼓吹出兵,却又在最后买主求荣的天朝兵部尚书——这是如今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而在这朝堂上的许多人更知道:此此出兵,他给燮阳帝递上的军需奏表,言道赏出征军队军丁每人白银一两、胖袄一件、胖裤一件、鞋两双,炒麦三斗做为一月行军粮食,统共发下去兵器和用具等八十余万件,更每三人分给负载辎重的驴子一头。军官在把总以上者再加赐钞五百贯(数据出自《于谦和北京》、《英宗正统实录》),随从护驾的一百多个大臣更不必说,人人赏金发银,分封不少。而在这其中,又有多少银子其实是落进了他闻人佑等少数几人的腰包——这号称的五十万天军中究竟有多少的空额!而在这朝堂上更有多少人在暗自发抖:他们又直接或间接的从这场荒唐的出兵中得到了多少?!
而现在,的确是他们该发抖的时候了。
他们看见年轻的太子一步步走上台阶,在走到一半的时候猛然转过身来,他的眸子是一种人们从未见识过的纯黑,像是萃取了天地间所有阳和的乌金的炭!兴许是年幼的缘故,他的目光里还有着涟漪,还不能像他的叔父那样有如冰封一块,但,这种波动反更带着一种震慑人心的压力,仿佛细碎的浪花缓缓推进,滔天的巨潮就在不远。“闻人佑,乃是孤王杀的。”他字字清晰的说道,“奉父皇的御旨诛杀的。父皇令孤即刻回国,不得有误。”接着,就将在敌营中如何见到燮阳帝,燮阳帝如何谕令之事说了。
众臣趴伏一地,在听到皇帝遭遇时不时肩头抽动,听到颁布诏令时又不时唏嘘感慨,将忠君之态做了个十足十,引得帘后也是宝珠晃动,两宫垂泪。只有四王面无表情,冷冷鼎立玉座之旁。
怀曦于神机营中已见识过此种情形,但在这金殿之上见到如此多位高权重之官员也都哭得像个孩子,倒还真有几分不惯,放眼,却见阶下那人冷笑摇头。心中顿时安定下来,再不受他人干扰,他抬手示意:“列位臣工请暂收声,还是商量如何营救父皇,化解天京兵危要紧。”
“太子所言极是。”只听帘后皇后首先咐和。
四王浓眉一拧,也不好作声。
此时堂上局势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转变,一出、一惊、一慑、一叙,几番起伏,怀曦已于不动声色之中掌握主动,只见阶下一片抬头仰视,必恭必敬。只有少年心中悄自感慨:方才来前多亏那人坚持,耽搁了时辰也要先回东宫更衣,这朝堂之上果然是有几人长眼,多少人是只认袍服不认人!十三岁的少年与十岁孩童已然面貌迥异,然这一身储君袍服一穿,居然还是威压群臣。想到此处,忽地生出一念:这身袍服若真是旁人穿了又会怎样?身上一个激灵,当即未敢再想下去。
只听四王在身后凉凉说道:“皇侄说得对,刚才皇叔便正与众卿家商议对策,却不料皇侄突然闯入,生生给打断了。”
怀曦转过身去,却不看他,目光扫过与自己仍有几阶之遥的玉座,方才的激灵已成了某种激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已有了种从未有过的沉厚,这让他想起那人低醇声线,一字一句将江山社稷植在他心头。他听见自己在用与那人相似的语调对全朝堂的人说:“刚才所议之对策,孤不能苟同。”
“殿下!”不等四王使眼色,叶璇已然出班奏曰,“此乃天兆,不能不从。”
怀曦轻笑:“你说的天象孤没看见,孤只听见你,在妖言惑众,动摇国本!”
这话说得极重,叶璇当即磕头如捣蒜,泣血道:“请殿下明查,臣一字一句皆据之天象,从之历数,并无半点虚言。”
怀曦冷笑:“是吗?那孤问你:四年前,你也是钦天监之首吧?”
“臣是。”
“那那一年江北地震你却为何预报江南?你那时候就没从历数?”
“这……”叶璇语塞。不光是他,就连朝上所有官员也都暗自惊讶这位年轻太子的记性和犀利:四年前——那时候他才——九岁吧?
朝上小声议论半晌,忽听得有人说:“人非圣贤,偶有失误也属正常。”一听这话,脸红得像番薯一般的叶璇终于被解救了出来,在四王的目刀逼视下,只得又梗起脖子来道:“正是正是,地震之事……其实乃因当时……地动仪故障,这才勘测有误。这一次,却是微臣呕心沥血夜夜观测,并且遍阅古籍遍查历书才推得的结果,定然是不会错的。”说到激动处,竟全身扑地,高呼道,“请殿下、皇太后、皇后明查——”
余音尚飘空,却听背后一声:“哎哟!”虽然极轻,却十分破坏气氛,而且更有耳尖的人听出这声音似有些耳熟。众人的目光不由都纷纷从叶璇处转移而去,只见角落里身穿青色官服的一个青年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但,这已经晚了,所有的人都已经注意到了他,包括阶上的天潢贵胄。
怀曦循声看去,只见那青年不过双十年纪,生得肤白如雪,发黑似炭,一双修眉如长翎拂鬓,一对凤眼似秋水横波,更有红唇一抹艳如桃花初绽,此刻正被他尴尬的捂着,一幅美人图不由多了几分好笑意味,只见美人神情更是怪异,正又惊又恼的惶然四顾,终于目光定格一处,眸中波光一闪,手也缓缓放了下来。
怀曦随他目光一瞥,正是那一抹春衫,暗自疑惑,也只能静观其变。问那青年道:“你是何人?何故出声?”
青年收回目光,垂首道:“翰林院编撰郑风如参见殿下,今日乃微臣当值承旨翰林。”
原是草诏之员,难怪六品官职也能上殿,怀曦再次仔细打量于他,只见此时他敛容肃立,神情庄重,一身青衣垂如直瀑,与方才轻佻模样已是大为不同,看着竟生出几分清雅出尘的味道来,不由好奇心起,听他如何继续。
郑风如却哪知储君心里念头转圜,只暗自咒骂方才是被什么妖法戳中肘上麻穴,害他猛然吃痛惊呼出声,惹来当下麻烦,小心翼翼回道:“方才……方才……”嗫喏一会儿,偷抬眼,却瞥见储君目光凝聚,瞩目深深,心中不知怎的竟然一热,脱口而出:“臣是对叶大人之言有所质疑,这才忍不住失仪出声。”
此言一出,只见怀曦眼中一亮,面上笑意浮动,和蔼的道:“你说。”
郑风如知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不犹豫,抬头说道:“回殿下,微臣家在东海,茫茫波涛,日升其中,月出其里,星辰浩瀚更是非陆上可比,因此自幼爱观天象,大后博览群书,从此对天文地理也略知一二。叶大人所说荧惑南移之事,微臣日前也有观察,荧惑确似偏位,但却绝无叶大人所言之严重。”
“黄口小儿,你腹中有几本历书,胆敢信口雌黄?”叶璇回身便道。
郑风如微微一笑,瞥眼阶上,十三岁的储君冷笑正浓,叶璇官场老手如何会反应不过来,立时讷讷,不敢再言,狠狠瞪他一眼,转回身去。
郑风如不急不徐,始终蕴一抹春水浅笑,眸光却是咄咄逼人,回答道:“风如年轻,的确不该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这就想请教大人:若如大人所说,荧惑南移直冲南斗,那它究竟将何时移入南斗?”
“这……”叶璇迟疑,这一番荧惑之说本就是子虚乌有——郑风如说见荧惑“微”移已是留有余地——这天上星星如何能为言语所动,让未移的星辰移入南斗岂是他人力所能为之?心中大急,又不敢看四王,只得强自扛了,回答:“大约……至少……半月之后。”暗暗祈祷只盼半月之内四王大局已定,到那时再无人敢提此事。
却哪料有人不肯放过——怀曦哂笑一声:“半月之后?哼,等朝廷真听了你的妖言迁都金陵,大家再一起抬头看星星吗?”金殿传音效果自与别处不同,少年清朗的话音震得众人鼓膜嗡嗡作想。一时间,天地俱静,所有交锋都随他话锋所向一齐汇聚在殿上某处——
秀美青年挑眉而笑:“叶大人不觉时间久了点吗?如今兵临城下,山河垒卵只在千钧一发,大人便要用这样得不到证实的言论影响国策?”
“那……那你说如何?”
“风如看也不必等到十五天后,现在便请大人证明自己,确有实力做出正确之推断。”
“怎么证明?”
郑风如朱唇一勾:“大人可敢与风如小赌?”
“放肆!朝堂之上怎可言赌?!”忙有人出声喝斥。
却被怀曦眸光瞪回:“非常时期非常之举,且听他说完!”
四王咳嗽了一声,怀曦却不回头,四王也就只好沉默。
郑风如看了怀曦一眼,桃花潭水深感君恩,再无丝毫犹豫,朗声道:“风如推算今晚将有天狗食月。叶大人看呢?”
一直落于下风的叶璇终于露出笑来:“荒唐啊荒唐,你没看见外面大雨瓢泼?!”
郑风如秀眉一滞,不禁咬了下下唇,却正见怀曦目光投来,不看殿外大雨只看他。心立一横,他上前一步:“殿下,请殿下作裁判,风如愿与叶大人一赌今晚!”
怀曦手在袖中紧握成拳,点了点头:“好。”
只听四王在背后沉沉说道:“那本王就毛邃自荐作个见证吧。”
雨中的东宫因主人的归来而沸腾嘈杂起来,暮色四合,却再听不到以往沉寂时的雨打重檐声——储君居处亦如天子居所般辉煌盛大,只规模略小而已,雨点击打在青色的琉璃瓦上、檐下的铁马上、朱红宫墙上、冰冷石栏上,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如今,只听得见身周这一两声被自己拨动的水声——手指无意识的滑过水面,沐浴的人仰头靠在浴桶壁上,目光如水,漫漫流过房间四壁。
这是他曾住过四年的房子,然后离开三年,如今回来竟已有几分陌生——也许就从未熟悉过吧,他记得自己好像还从未细看过这处居所,从搬入的第一天起——那时还是少年游,风华初上年十九。中进士,入东宫,从五品洗马辅太子左右,一心要助储君成一代令主。雄心勃勃的时光,无暇注意衣食住行,只道太子体恤,让他与另外几个没有家室的年轻属官都在东宫内居住。房屋狭小简陋,却未有丝毫不满,更有一段时间,因住所在这里才让他躲避了那一位位高权重之人的纠缠,满心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只思要竭全力报君恩,也实现自己的一腔抱负。却不料……年少之梦,如纸脆……心灰意冷下终生搬离之念,然未料,倒是他人先离了这宫殿搬入更光明堂皇所在——一道圣旨颁下,升他为正四品少詹士——他知自己已被圈在了这东宫禁。从那一天起,学会了雨打梨花闭深门,掩卷但听暮雨声。任东风催动屋外几番花开花谢,轩窗再不启,庙堂上,他只作隐形人。
几乎已忘了曾有过怎样的梦……
回忆的舟沉入现实的河,谁料想到这波澜聚散?!
闭目,再睁开时,如水眸光已再无氤氲,瞬时恢复成那永远沉敛的海,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步履听来尚远,却是直扑而来,肆意轻狂,声彻石阶,一时竟又能闻见风雨作响,金石之声——东宫之内,还有谁敢如此放肆?不由一笑起身。
穿上纯白中衣,外罩玉色长袍,束起迤逦发丝,一一穿戴整齐,整理完毕,正好听见敲门声起,沐沧澜走出屏后,从容开门:“殿下。”
“叫曦儿。”怀曦一步踏进门来,眨眼狡黠一笑,“不然,我就治你欺君之罪,‘水、木’老、师。”
沐沧澜只得淡淡一笑:“谨遵王命。”
怀曦却还不依不饶,端着太子架子,硬是近逼一步,仰头看他。
他只得唤道:“曦儿。”
少年粲然而笑,深黑双瞳登时清华流泻,深沉里蓦然多了几分光明,拖长声应道:“是——老师——”
沐沧澜直觉后退一步,问道:“曦儿来是有事?”
“嗯。”怀曦却只顾说话,直觉的仍往前冲,面上忽觉微热——是因雨,夏日傍晚也凉似水,却为何身前空气如斯温暖?也因雨,狭小房间潮气发酵,却为何蒸入鼻内竟有一缕淡淡清馨?暖香缭绕,如刚温就的花雕,不经意间不在意时竟挑起少年血气之中第一丝迷醉——他,刚沐浴过吧?脑海里不知何时浮出这样的念头,眸光在睫毛下轻抬——忽然不敢直视,那素净肩头的一两点水晕——那水珠是如何挣脱了那紧束发丝,滑落那乌发玉颈……
脚步早已一滞,正懵懂时,忽听一声——“曦儿?”
老师——
这声应难道竟没发出?可为何全身上下都已被什么牵动,难道牵动它的不就是这一声回应?疑惑的抬起头来,那人同样疑惑的眸光落在自己仰起的脸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出神,颊上血管一挑,他忙敛容,故作打量之色的道:“今晚郑叶之赌,百官观战,老师为何不着官服?”
沐沧澜随手一拂袍袖,淡淡作答:“我还在丁忧之中,不便穿。”
他急切相问:“那老师何时丁忧期满?”
“明日。”他望着少年玉带金冠器宇轩昂,不禁想起当年初见情形……想不到一晃竟已是整整三年。
怀曦却不知他心中感慨,只是自己一通狂喜,恨不得立时金鸡报晓旭日东升,迫不及待要看那人一身粱冠金绶玉佩罗裳,玉笏流光,夺目朝堂。喜形于色道:“太好了,明日我就去宣布:封老师太子太傅。”
沐沧澜也不辞,羽睫一抬,眸光如出鞘剑光:“那要看明日太子站得有多高。”
一股热血冲上脑际,怀曦昂首:“请老师看好了。”
说罢,二人不约而同都大笑起来,窗外一个霹雳,竟是谁也不觉。
只是一笑,沐沧澜已很快收敛形容,让怀曦坐下,自己则隔了张几案,坐在他对面,说道:“曦儿自信,为师宽慰,不过,虽智者千虑也必有一疏,况朝堂谲诡,世事翻覆,有些事也不能尽在掌握。”
怀曦明白他意,询问道:“老师可是忧虑今晚之赌?”
沐沧澜点点头:“此事说来也是因我多事,当时不该将这郑风如给逼出来,原想让他替曦儿你驳斥妖言,却谁知他竟能引出这一桩听天由命的事情来。”
怀曦不由笑了:“老师不提我都忘了问:老师是如何将这活宝给推出来的?”
“活宝?”沐沧澜摇头苦笑,“曦儿这形容还真是确切。我当时站在最后,观察诸人脸色,无一例外都是些没有主张的应声虫。只有这郑风如目光跃动,紧紧盯着叶璇,每见他说一句话就冷笑一下。以前我就听说过这郑风如的名声:十七状元,惊才绝艳,只可惜所学太杂,又性格古怪,更因拒绝了太师的招赘,最后只落得在翰林院干些闲差。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见他这副表情,自然是心存驳斥之念,又不敢轻易开口,我便取了块碎银,砸了他麻穴一下。”
怀曦已然笑岔气,边咳边道:“老师,原来你暗器也使得这般好!”
沐沧澜肃容,沉睫:“情非得以。”
怀曦不敢再放肆,忙收声听他说下去。只听沐沧澜接着道:“这郑风如出列所言倒当真是不负人所望,只是……”他轻叹一声,又一次摇头:“这大雨倾盆之下,他竟能提出看月之赌!唉,这般狂妄……真真出人所料,将来……”又叹一声,终未再言。
却见对面少年笑容依旧,海雨天风也吹不散那一脸渐盛光华,只见他唇角微勾,剑眉轻扬,定定看他:“老师不必过于担忧,有句话不是你常用来教育怀曦:人定胜天。”
心房一震,最深梦徊处竟似被少年感染,热血泉涌而至,带得话音发颤竟难以克制:“太子有这般决心,臣定当鞠躬尽瘁。”
少年脸一红,低声道:“老师怎又忘了?”
他蓦然想起自己刚答应过什么,曾答应过什么——从初遇那日,少年便一遍一遍的恳求——只是一声:曦儿。心中一软,不由弥补的唤道:“曦儿。”见少年立时重绽光彩,却忽然生出一丝抽痛:这称呼,这孤独的少帝还能再拥有几天?
旁人已见了即将铺展的帝王孤途,当事的人却还未了悟,那时的少年只沉浸在登顶的紧张热切之中,是因喜悦当头年少无知,还是因苦涩滋味有人代尝?直至后来独临绝顶,才明白高处不胜寒,才明白即使是那强行留住的体温也挡不住帝王路上的风凉……然而此时,毕竟无知无畏,温暖的呼唤声中,不止是帝王愿,在炽热的心田上滋长。
这时,忽听门外响起敲门之声,沐沧澜凝眉,想不到这东宫里竟不止一人敢将门敲得这样嚣张。立时猜到了来者是谁,一开门,果然见郑风如立在门外,却没猜到他旁边还有一人。
怀曦端坐不动,任由沐沧澜将来的二人引到身前,见礼道——“臣郑风如(草民谢光)见过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怀曦道,目光很快被郑风如的同伴吸引,“你叫谢光?”
一听到太子这么问,一般的人都会立刻自报家门,何官何职何事觐见,有的甚至连祖宗八代都一起说出来,那谢光倒是与众不同,只是一味沉默,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就像没听见一般。怀曦倒也不生气,只望着他头顶上两个发旋暗暗忍笑。
郑风如自也早料到这情况,忙代回道:“回殿下:谢光是臣的同门师弟,自幼寡言少语,并非有意轻慢。”见怀曦饶有兴味,便又笑着补了一句:“不瞒殿下,这一句请安的话,臣在家中也与师弟练了好久。”
怀曦笑了:“罢了罢了,孤不怪罪于他,你且说带他前来是何用意吧。”
郑风如上前一步:“殿下,臣带师弟来此,乃是为了今晚之事。”
“来得正好,孤也正要问你:今晚之赌,你有几分把握?”
郑风如面不改色:“必赢。”
此话一出,房内之人除谢光都不禁一震,饶是沉静如沐沧澜也忍不住凝眸逼视。郑风如迎上他目光,似早有准备,再不像早朝时回避,清湛一笑:“只要殿下肯助臣一臂之力。”
“你说。”怀曦心中起伏,面上却不露声色。
郑风如道:“臣听闻太子曾指挥神机营使过火炮,所以斗胆想请太子谕,借火炮一用。”
“何用?”
“太子也看见了,此刻大雨滂沱,一时难住,臣恐今晚也是云雨沉沉遮蔽月象,因此请借火炮,用以驱雨。”
“驱雨?”怀曦与沐沧澜对视一眼,“你是说:以人力驱雨?”
“不错,臣正是要借火炮之力,将驱雨剂置于炮弹之内,送上天空驱散云层。”
怀曦还在沉吟,只听沐沧澜道:“这需得能将驱雨剂射到空中才行,火炮根本达不到这样的高度。”
“这点不是问题。”郑风如微笑着看向身边之人,“有我师弟在,便有解决之道。”
谢光在他的目光凝注下终于抬起头来,平凡无奇的五官凑出一笑,只是一笑也未能给他增色多少,仍是不减那木讷模样。清俊绝伦的郑风如看他却像看宝,转头对怀曦二人说道:“我师弟乃是家师的得意弟子,家师一身绝学都尽数传给了他,尤其鲁工之术、格致之学更是强上我百倍不止。只要让他将火炮略加改造,便一定能使之高射——其实,连驱雨剂也是师弟一手炮制的。”
怀曦师生二人还在将信将疑,却听那谢光终于开了口,也不知是镇定自若还是天生如此,说话当真是不紧不慢:“这炮,就只能打这一次,后座力太大,打一下,就散了。人,也要跑得快。”
“哈哈!”怀曦终于忍不住第一个笑出声来,笑罢,却是极郑重的点头:“好,孤就给你们一门炮。”
“谢殿下。”郑风如忙答。
却听怀曦又道:“不过,此事需得保密才行……”
沐沧澜已接言道:“这事我去办。”
“可……”怀曦看过来。
他以为他是担心他人,冷笑道:“殿下可放心张克化,他,已经只能是殿下的人。”
怀曦却仍是盯着他。
他终有所悟,别开眸,看向前方:“我会赶回来和殿下一起看结果的。”
怀曦点了点头,看他和另两人一起告退,走向门外风雨之中。
时辰尚早,于是,少年听着外面的雨声,在那人房里,一个人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夜晚降临。
等再见那人,已是云开月出之时。
九阙宫城之后,巍巍邢山之上,高台宽广,百官云集也铺不满这百尺平台,位高权重也触不到那万仞高天,人人都仿佛是这造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各据枰中一点,睁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向那云层背后的长天,仰望。
只听天边隐隐一声轰鸣,少时之后,头上叠峦云层忽然裂开一线,从那缝隙里露出比乌云还要黝黑的颜色——那是天空的颜色!渐渐的,那一线扩大成了一块,与此同时,云层各处都开始出现了裂缝,乌云像棉絮般被一只只大手扯碎,渐渐零落成灰。
再也遮挡不住什么——
头顶忽然一亮,一轮皓月腾然而现!
一时,云雨尽散……
远远的,一袭素裳踏月而来,近了才看见他额上不及擦去的汗珠。
“老师!”怀曦低呼,心头一阵狂喜。
那人身上有淡淡的烟火气味,闻着却让少年那样心安——“曦儿放心,很顺利。”
闻言,怀曦点了点头,与他并肩仰首,看向天空。
天色又重新暗了下来。短暂的光明很快就被黑暗取代,黑影一点点蚕食掉圆月的轮廓,月缺、半月、月牙……直至整个的银盘。谁也无法确切的说出那天地全黑的时间到底持续了多长——从明月乍现到冰轮再出,从最开始层云密布的沉黑到又一次浓云压顶的深暗,天黑,天亮,再黑……冥冥天宇中仿佛真存在着一只翻云覆雨手,正讥讽着人方才拨云见月的自以为是,这短短一瞬的梦幻般的光明,只让人更加深谙它掌中操控自如的黑暗的力量。
然而,就是一点光,也有飞蛾扑火;就是这一点光,让人们对黑暗更加畏惧也更想战胜;更就是这一点光,将成那保家卫国、捍卫山河的星星火!
在众人瞩目下,怀曦走到高台最高处:“今晚之赌,郑风如胜!”
没有胜利者的轰然欢庆,只有失败者颓然倒地的声音,随着叶璇像一滩烂泥样瘫软在地,天象的谎言不攻自破,接下来要坍塌的便是那南迁的意图——
“皇叔看呢?”怀曦仿佛这才想起了还有个同来的“见证”。
内侍撑起的伞下,四王的脸庞沉在阴影之中,回答:“皇侄不已有成议?”
怀曦微笑起来:“既然胜负已分,侄儿便想与皇叔商量一下:如何处置这失败者?”
“嗯?”四王扭过头来,“皇侄何意?”
“皇叔不这样想吗?”怀曦笑容隐去,“这叶璇难道不该严加惩处?治他妖言惑众动乱朝纲之罪!”
一字字铿然落地,如同突落的雨点,大地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忽然有不少旁观的官员跪了下来,纷声符合道:“太子所言极是,请置叶璇大逆之罪!”
怀曦胸中一热,不由抬眼看身旁沐沧澜,在沐沧澜眼中,他看到了自己飞扬的光芒,如此惊艳,如此诱惑,他想起他对他说要他站在最高处,也想起自己答应过他——人定胜天!想到此,少年储君已再无犹豫,也不管别人如何回答,转脸朗声向天下宣布:“叶璇妖言惑众,动摇人心,着立即交大理寺论罪。今后,凡再有妄言迁都者,杀无赦!”
只听头顶霹雳一闪,四下轰然跪倒,应声震天:“遵太子令。”
山呼千岁中,又是一道电光炸裂长空,刹那的贞白中,沐沧澜仿佛看见少年身后有乌金色的羽翼,迎风展开……
终于到来的明日却并非想象的雨过天晴。
怀曦终于如愿看见那人身着朝服光华夺目,但在早朝上他要面对的更多的,是考验。
四王甚至没有出现,皇太后也没有出现,代替他们出现的是一道皇太后的懿旨:令太子留京监国,抗击蛮军,四王及数十名朝廷要员则扈从皇太后巡幸金陵。
跪在地上接过这沉甸甸的懿旨,怀曦几乎笑出声来:什么“监国”?什么“巡幸”?他们居然就这样公然南逃,而留给他一座大兵压境疲卒羸马的孤城?!然而——
他抬起头来,看见人群中那人的朝服粱冠——朝服粱冠!他答应他的——
因听到这等懿旨而皆惶惶不安的群臣看见少年太子站起身来,面朝阶下殿外:“孤王领懿旨。众卿家听令:从即刻起,孤就是天朝的监国,代天治下,统领朝纲。从此,不止这京城,全国上下都依太子令行事,令行禁止,不得有误!”
“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从容登上玉座,环视群臣,怀曦缓缓露出一抹微笑:“好,孤即宣布第一条谕令:擢升东宫少詹士沐沧澜为太子太傅。”
没有人有异意,纵是有,少年也听不见,他只听见自己隆隆的心跳挟风掣电,什么重兵围困烽火连天,什么人困马乏城破关残,只要那人沉水一笑,一笑回应——“臣领旨谢恩。”——他知道,这世上就再无所惧,哪怕风云失色,哪怕火海刀山。
再下面,再宣布再议论过什么,他已经再记不住了,只记得,那人从怀中捧出燮阳帝的血袖,他连忙接过——“破虏为先,勿以朕念”八个血字刺红了所有人的双眼。众臣泣血中,他将这血书高高悬于玉座之上,扬声道:“不驱蛮贼,孤殉此城!”
已不必再看,不必再寻,心中已再无疑虑,少年太子知道:纵是身后只有孤城一座,自己也绝不孤单。
以沐沧澜为首,群臣又一次匍伏在他阶下。
殿外,旭日终于完全破云而出,真一片大好河山……
《天朝史》载:燮阳六年,北蛮南下,天京危急。太子监国,排众议,抗外侮,以太子太傅沐沧澜总揽军务,令天下兵马进京勤王,誓守天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