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夫子便宣布,为庆贺秋收,学堂放假三日。
这个消息让整个学堂都沸腾了起来,孩童们欢呼着跑出大门,像一群归山的猴子。
楚峰刚带着楚明走出学堂没多远,身后就传来了紫妍怯生生的声音。
“楚峰……”
小姑娘今天换上了一件淡粉色的新襦裙,脸颊红扑扑的,一双杏眼在晨光下亮得惊人。
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竹篮,里面似乎装着些东西。
“我爹娘……他们同意了。”紫妍的声音细若蚊鸣,她不敢看楚峰,低着头道,“这三天,你能来我家吗?”
楚峰点了点头。
紫妍家离学堂不远,是一座青砖黛瓦的院落,比楚家那破败的土坯房气派了不止十倍。
刚踏进院门,一股草药的清香扑面而来。
院子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晾晒着几簸箕药材。
一个穿着体面,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喝茶。
他看到紫妍领着楚峰进来,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这人正是村长紫德全,紫妍的父亲。
他上下打量着楚峰,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让他眉头皱得更紧。
他儿子紫天麟初次科考便中了秀才,乃是全村的骄傲,如今不在家中,他才想着为女儿寻个启蒙先生。
可眼前这孩子,论年纪,论名声,哪一点配得上给他紫家当先生?
“妍儿,这就是你说的……小先生?”
紫德全的语气不咸不淡,听不出喜怒,但“小先生”三个字却咬得特别重。
“爹!”紫妍有些着急,生怕她爹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一个温婉的中年妇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应该是紫妍的母亲,她拉过紫妍,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对楚峰笑了笑。
“你就是楚峰吧,快坐。”
楚峰也不客气,在石凳上坐下,将一旁好奇张望的楚明按在身边。
紫德全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浮沫,院子里的气氛有些凝滞。
他信不过楚峰。
一个六岁的孩子,就算真有点小聪明,能作出几句歪诗,又怎能与他那年少中举的儿子相提并论?
天麟不在家,才不得已为之,可也不能找个顽劣之徒来糊弄。
“听妍儿说,你作的诗,连曾夫子都赞不绝口?”紫德全终于开了口,话里带着明显的考较意味。
“夫子谬赞罢了。”楚峰答得不卑不亢。
“好一个谬赞。”紫德全冷笑一声,伸手指了指正屋门楣上挂着的一块匾额。
那匾额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德厚流光”。
“你若真有才学,就给我讲讲这四个字。”
紫德全靠在椅背上,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
“不单要讲出意思,我还要听听,它出自何处,有何典故。讲得好,我便让你教我女儿。讲不好……”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哪来的,回哪去。我们紫家,不欢迎装神弄鬼之辈。”
这番话,已经是赤裸裸的下马威。
紫妍急得脸都白了,她拉着她爹的衣袖,连连摇头。
楚明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他只认识那几个字,哪里知道什么典故。
院子里安静得可怕。
楚峰却站起身,走到那匾额之下,仰头看了一会。
然后,他缓缓开口。
“‘德厚流光’,出自《谷梁传·僖公十五年》,原句为‘德厚者流光,德薄者流卑’。”
他的声音清亮,吐字清晰,在安静的院中回荡。
紫德全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其意,是指品德高尚者,能如光辉般泽被后世。村长以此为匾,是为自勉,也为训诫后人,可见家风之正。”
楚峰顿了顿,话锋一转。
“不过,这四个字,还有一个更早的出处。”
“哦?”紫德全来了兴趣,身子微微前倾。
“《尚书·舜典》中,舜帝禅让于禹时,曾言‘德惟善政,政在养民’。后世大儒程颐注解此句时,便有‘德之厚者,其光必远’的说法。虽非原文,但意境相通,流传更广。”
楚峰侃侃而谈,从上古禅让,讲到儒家经典,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至于这字……”
楚峰又看向那匾额上的书法。
“笔法雄健,起笔藏锋,转折处方圆并济,颇有前朝书法大家颜公之风骨。但‘光’字的最后一捺,稍显急促,失了几分沉稳。想来,是书写此匾之人,当时心中必有不平之气,故而力透纸背,锋芒毕露。”
一番话说完,院子里落针可闻。
紫德全彻底僵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楚峰,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个孩子。
他儿子紫天麟是何等天资,初考便中了秀才,可即便是天麟,也只是跟他讲过这匾额出自《谷梁传》。
至于《尚书》的引申,还有对夫子书写时心境的揣摩……别说是天麟,怕是连曾夫子本人在此,都要大吃一惊!
这番见地,这等学识,哪里是一个六岁孩童能有的?他原以为儿子已是人中龙凤,没想到眼前这孩子,竟是深不可测!
“砰!”
紫德全手里的茶杯滑落,在石桌上摔得粉碎。
他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楚峰面前,之前因儿子天麟而生的傲气,此刻荡然无存,脸上只剩下难以言喻的震撼与羞愧。
他对着楚峰,郑重其事地,深深作了一揖。
“是紫某有眼不识泰山!原以为我儿天麟已是天纵奇才,不想小先生之才学,更在其之上百倍!请受我一拜!”
一个年近半百的村长,竟对着一个六岁孩童行此大礼。
楚峰坦然受之,心中冷笑,当我文学博士生的底蕴是白来的?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从今日起,小女就拜托小先生了。”紫德全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塞到楚峰手里。
“这是三十文钱,算作三日的束脩。若是少了,小先生尽管开口。”
楚峰掂了掂,分量不轻。
他也不推辞,直接揣进怀里。
接下来的三天,楚峰便在紫家住了下来,白天教紫妍读书写字,晚上则在紫家宽敞明亮的书房里,看自己的书。
紫德全对他极为客气,好吃好喝地招待着,甚至晚上还要拉着他讨论几句诗文,俨然已经将他当成了平辈论交的忘年之交。
三天假期,转瞬即逝。
楚峰拿着紫德全另外给的三十文“赏钱”,带着楚明心满意足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