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峰摇摇头,既然杜启辰能被圣上认为是足够中立之人,那么所谓站哪一方,本质只是个伪命题罢了。
但杜启辰既然这样问了,这个问题反倒有意思起来。
若是他谁都不站,又何必问这个问题呢。
楚峰当即就明白过来,这杜启辰,实际上是支持“商贾济世”之说的。
只是他本人并不愿意太过牵涉进朝堂上的争论,所以才对外露出并不站哪一方的姿态。
加之他平日里定然十分低调,并不引人注目,所以倒是不曾有人为难过他。
但今科秋闱之后,恐怕杜启辰所谓中立的态度就要被人怀疑了。
更何况他被加派到南燕州做副主考,这是何等的信任和荣宠,这次他回京,再想要低调行事怕是行不通了。
所以这一次,他就是要直接亮明态度,他愿意站在“商贾济世”之说这一方。
杜启辰见楚峰已经将他未能说明说的话全都猜到了,心里格外欣慰,自己取他做头名,是真真切切的一点儿没看走眼!
当即点着桌子,对楚峰说道:“我这一次回去,京城中怕是更要掀起腥风血雨,你若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必要,会试之前,最好不要进京。”
杜启辰这么说,爱护之情溢于言表。
可他终归还是低估了楚峰。
楚峰当初和景成结交的时候,就已经做了决定,他就是要去京城里,好好闹上一闹。
不为自己,不为名利,而是为了这天下百姓!
楚峰看了一眼凉亭外不远处的龙须河。
当初若不是他提出让商贾出钱,帮忙修建水利工事,那安平县如何能成为唯一一个在那场水患中幸存的县城呢。
而这龙须河,又如何能有现在这般清澈温和的模样呢。
他所提出的债券之法,石破天惊,却也是实实在在一举解决了县衙无钱进行水利维护的局面。
这些法子对他来说,不过信手拈来,实在是看过太多,并不新奇。
可对于这里的人来说,他这些法子,甚至称得上一句邪修。
士农工商,这是老祖宗千百年来的祖制。
于这里的读书人来说,既然走仕途,就该和商贾划清界限,俸禄之外,再置办些庄子农田,也能维持富贵生活。
何必非要沾上商贾之事,惹来一身铜臭味。
但在楚峰眼里,既然促成用商贾的钱办朝廷的事,能大幅加快推进朝廷政令推行,那么又何必非要拘泥于祖制呢。
办法并不重要,但解决问题才是最重要的。
就像猫一样,是什么花色的猫并不重要,能抓住老鼠,护住粮仓才是最重要的。
楚峰清楚地知道,所有的问题,症结并不在于实务,而在于观念的转变。
也正是因此,景成这趟浑水,他就是不想淌一遍也不行。
这是他早已做好的决定,自然不可能因为杜启辰几句话就改变主意,所以面上并没有显露出什么特别的神色来。
但杜启辰对自己如此爱护,几次三番叮嘱,他如何能不感怀在心,于是起身再次道谢:“多谢恩师提点,恩师爱护之情,学生感激不尽!”
杜启辰说完话,就一直紧紧盯着楚峰的神色。
见楚峰神色一直平淡无波,似乎并不因为他的话而有所动摇或者是恐惧,反倒是双眸中带着坚定不移的神色,似是早已做出了决断,并且决意不会让这决定受到任何外界的影响。
想着楚峰卷子中一句“政以民为重,是以民重而君轻,况士子乎”,心中登时百感交集。
看着他当前默然不语的模样,再加之见面不过几个时辰,他已经是第二次劝诫楚峰远离京城了。
可楚峰虽然起身道谢,却并不主动说一定会听从告诫,这其中的含义,杜启辰如何能不明白。
两人虽然并未多说一句,却已经心意互通大半。
杜启辰见楚峰半点儿没有被自己说动的意思,心中确认无疑,楚峰正是他等了一辈子的那种人。
当即抚掌大叹一声,却并不开口说什么,只是提起酒壶酒杯,自斟自饮了三大白,这才放下酒杯,看向楚峰。
杜启辰此刻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看向楚峰,分明像是看到了朝廷乃至国家社稷的未来。
楚峰见杜启辰如此尽兴,心中也十分肯定,杜启辰无论是做官还是为人,都心怀社稷,以黎民百姓为重。
思及此处,楚峰看向杜启辰,问出了一个问题:“座师,学生斗胆,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杜启辰正自因为见到了楚峰这样的社稷栋梁而心中畅快,兴致高昂,当即答道:“但问无妨!”
楚峰沉吟片刻,问道:“韩昌黎主考官,因何不曾同来?”
这个问题,楚峰心中已有了答案。
韩昌黎在放榜当日离开的消息,早已传遍了,饶是楚峰从城外回来直接回了家,路上仍旧不免听到了这个消息。
能让主考官连放榜后的鹿鸣宴都不参加,直接当日出城的事情可不多。
和同僚不睦算得上其中之一了。
而韩昌黎是出了名的极为反对“商贾济世”之说的人,楚峰又是在秋闱中以此为题答的卷子。
楚峰固然十分自信自己定然能拿下头名,却也知道以韩昌黎的脾性,恐怕未必能轻易松口。
他原意只想着钱德光总归是愿意在官场中钻营,定然不会放过他这样一个有前途的士子。
但现在看来,恐怕真正在取士定名的时候,真正在韩昌黎面前拉了他一把的,是杜启辰,而非钱德光。
此乃知遇之恩。
更加之韩昌黎似乎是因此而怒气冲冲离开了南燕州府,如此一来,等于杜启辰为了他,宁愿得罪了同僚。
而且两人同为翰林院编纂,回了京城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此结下了仇怨,怕是往后在京城中多有妨碍。
此等恩情,楚峰如何能装聋作哑,全然不管不问。
但杜启辰却只是摆摆手,有意不将这事提起:“韩昌黎就是倔脾气,你不必将他放在心上,将来见了他,依旧只按礼问好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