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里的风光女裁缝,缝合不了一分为二的家
郑婷2025-03-18 17:5523,033

“翠姨得了老年痴呆症,走了。”2023年年初,我妈打电话和我说。

翠姨名叫肖翠玉,她的丈夫和我爸原先是一个单位办公室的,住平房时我们就是邻居,后来单位分了房改房,他们家住二楼,我们家住五楼,算起来,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

翠姨一生的高光时刻,是在90年代那条热闹的“裁缝一条街”上。

1

肖翠玉1955年出生在衢州一个村镇,她父母都是橘农,下面还有一个小她9岁的弟弟肖翠东。她小时对念书不太上心,唯独喜欢缝缝补补。村子里有几个绣娘,做得一手好衣服,还会在粗布衣服的袖子上绣花,她看得心生欢喜,就追着人家学,晚上光线不好,眼睛也搞近视了。

初中毕业后,肖翠玉早已没心思上学,帮着家里干活,每天做饭、喂猪、择菜。她对外界的了解大多来自那些个去城里进货拿布的绣娘的讲述:市里面有电影院,百货公司都是大瓦数的灯,晃得人睁不开眼,大得转都转不完,男男女女在那挑选沙发套布料,买花花绿绿的糖果,穿着颜色鲜亮的衣服,别提有多洋气了。

一晃好几年,本以为一辈子就面朝黄土背朝天了,没想到,赶上市里的国营棉纺厂来村里招工。先不说能不能解决户口,能去城里工作就是天大的好事,肖翠玉立马就报了名。但她卡在了体检这关。“啧,你这近视不行呀。”面试的师傅抬起眼皮,盯着她看,看得她脸红了一大片。虽不是一个爱钻空子的人,但肖翠玉不肯放弃,做了好多手帕、袖套送给面试师傅。师傅没想到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农村姑娘有这手艺,有些许意外。

“你倒是有股不服输的劲。”师傅笑笑,一枚红印章用力往表格上一戳,“好!将来你可要好好干,报答我。”

工作后,肖翠玉住职工宿舍。厂里发了蜂花洗发水,肖翠玉第一次用,洗完头发又香又滑,梳辫子再也不用费劲地往下拽了。在城里生活真好啊,肖翠玉痴痴地想。

那时一些机关单位和砂轮厂、棉纺厂等几个大厂子都离得很近,几条街的平房也都是围绕着工厂盖的,邻居之间还会互相帮忙说对象、看孩子,大家生活得很紧密。肖翠玉和韩立志就是别人介绍认识的。

韩立志在机关单位上班,比肖翠玉小一岁,长得像混血儿,长脸,棱角分明,眉目开展,嘴唇微微上翘。他头发常年保持着三七分,随身带一把小梳子,保证发丝不乱。第一回见面,韩立志只瞟了一眼肖翠玉——她皮肤黝黑,个头矮,身材壮硕,耳后扎着两根粗黑的辫子,微笑的嘴露出一排雪白的牙,前额圆溜溜的冒着油光,鼻梁上还有一小片雀斑,架着一副厚厚的镜片,后面的眼睛显得小而深陷。

介绍人拽了拽肖翠玉,把她拉到前面,只见她一改平日响亮清澈的嗓门,声音变得极低,说了一句:“你蛮好看的……”

“啊?你说什么?”韩立志一时没听清,又好像听到了些什么,大声回应。

“我说……”肖翠玉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扯着嗓子,喊出了几个字,“你蛮好看的!”

没多久,大家伙就见识到了肖翠玉的情感攻势:

中午在食堂吃饭,她蹦蹦跶跶走到韩立志的跟前,说:“立志,我能坐你旁边吗?”

“这是公共食堂,你想坐哪里就坐么,好了呀。”韩立志看似回答坦荡,其实是懒得搭腔。有时,韩立志刚踏进食堂,一见肖翠玉在那儿,掉头就走。肖翠玉以为韩立志没看见自己,追着喊:“哎,立志,这里这里,我占了座!”

再后来,韩立志有意躲着,肖翠玉也是一根筋,就在食堂等他,有人过来在她旁边坐,她就有模有样地说:“我在等立志,我们是一起吃的。”

那个年代,女追男是爆炸新闻,众人经常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话就传到了韩立志他妈那里。她也看不上肖翠玉,总说:“哎哟这个乡下人,长得像个秤砣,还是个撒辣门(方言:近视眼的戏称)。”有工友劝肖翠玉,城里人难伺候,这还没结婚呢,说话就这么难听,以后能有啥好日子?肖翠玉不理会:“我都是国营厂的工人了,肯定要往上走啊,难不成还要找个乡里人?”

一到休息日,肖翠玉就往韩立志家跑,洗衣服做饭,把里外打理得妥妥帖帖。她很会做针线活,能踩缝纫机,韩家的窗帘桌布都是她给做的。就算韩立志不怎么搭她的腔,肖翠玉也不在乎,不停地问,哎立志你回来啦?吃饭了没?我做了条裤子你要不要试下?等下要不我们去散步?

“我真怕跟她一起出去,人家一眼就看出我比她小!”韩立志啧啧说,以示对肖翠玉无感。但渐渐地,被伺候舒服了的韩家老太觉得,儿子年纪轻轻,工作稳定,皮相又好,家里自然要找个干活卖力的女人帮衬,这桩婚事也就成了。

肖翠玉从此跳出农门做了城里人。肖翠东记得那时姐姐每次回家探亲都满脸笑容。“一家人都有劳保,单位还会分房子,以后有退休工资,这好日子都让老肖家的女儿碰上咯。”在乡亲们艳羡的赞叹声中,肖翠玉整个人好像都在发光。

结婚后的日子随着家务循环。夏天到了,肖翠玉收起一家人的冬衣,熨烫、叠好、放入衣柜,再丢两颗樟脑丸防潮;要入冬了,再把夏装全部洗晒一遍,收纳整齐……肖翠玉最喜欢春节,一到过年,人人都要做新衣裳,她就有了用武之地,给婆家人买布、裁衣。

韩立志嫌单位伙食不好,她每天换着花样做饭菜,忙完家里的活,就去忙裁缝活,帮邻居们换拉链,改尺寸或者熨烫一下衣服。大伙儿也不好意思让她白干,会塞给她钱,她却不肯收:“干嘛啦,拿回去拿回去,都是邻居帮个忙嘛!”

肖翠玉手艺好,是整个厂区都知道的事。她用一块小碎花的碎布对折三次,剪掉多余布料,就可以拼成小吊带,再弄点当年电视机罩或者风扇罩上的花边,用缝纫机踩几下,一条小清新的碎花裙子就做好了。包括我在内,很多小女孩都穿过这样的碎花裙子。

每天到了饭点,偌大的食堂闹哄哄的,大家穿的都是料子厚重、颜色沉闷的工服,放眼望去一片灰不拉几的颜色,只有韩立志总穿着洋气的带着皂香味的衬衫和剪裁得显腿长的微喇裤,有时候还在衬衫领口那塞一块丝巾。

“呦韩师傅,你老婆手艺可以的呀,搞得这么时髦。”同事们纷纷上来端详。

“好看伐啦?她也就做做衣服还可以。”韩立志洋洋得意,不忘用手拨弄额前的头发。

2

当初,韩家老太相中了肖翠玉体格好,能干活,以为她应该也好生养。没承想,肖翠玉结婚后一直怀不上孩子。街坊夸韩家老太找了个贤惠又懂人情世故的好儿媳,老太太却丝毫不留情:“好什么啦?结婚这么久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韩家老太心里不满,脸上是看不出来的,但她专门弄些转弯抹角的话来敲打肖翠玉,说什么种子再好,地不行也结不出果子。但和儿子讲话,就直接多了:“你说说,她身子有毛病也不知道去医院看,实在不行你离掉算了。”韩立志立马拉下脸来:“神经,人是你选的,现在又要离,传出去我面子光彩啊?”韩家老太语气缓和过来,继续跟儿子说,要不,我找人去算一下,看这女的是不是命里跟你犯克,怎么就生不出来?你去给我把她的八字要来。这时候,韩立志就瞪着他妈。见儿子懊恼,韩家老太就闭嘴了。

一开始,街坊邻居还会见到肖翠玉和韩立志抱怨:“你妈怎么这样啊?生不出孩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韩立志嘬口烟,轻蔑地回一句:“你帮帮忙好伐,难道是我的问题?不行么,我只好换人生小孩了。”几次三番夫妻俩沟通无果,肖翠玉只好把苦水都往肚子里咽。她是个好强的人,觉得人争一口气,日后就算拿走半条命,也要生个孩子堵住他们的嘴,于是到处找大夫求生子偏方。

夏天天热,邻居们都坐在门口乘凉,有人喝绿豆汤,肖翠玉则捧着一碗中药。

“翠玉,你还在喝中药啊?罪也不能你一个人受啊,韩师傅去医院看过没有?”有邻居为肖翠玉抱不平。

“他肯定是没问题的,中药就是慢,不能急的。”肖翠玉一边跟大伙聊天,一边笑嘻嘻地把药灌下去,转身回屋又端出一碗。以至于每次一走到韩家附近,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中药味。

某天,肖翠玉陪工友买卫生巾,突然想到了什么,匆匆赶回去翻日历,然后抱着工友喜极而泣——经过一番“调理”,她终于怀孕了。

肖翠玉的腹部一天天隆起,孕反也一天天加重,吐得黄疸水都出来了。严重的时候,她上班得随身带一个小痰盂,冷不丁就弯下身去呕吐。可婆婆照样拿话噎她:“谁家媳妇不怀孕啊?你看看你,家务也不做了,立志每天上班回来一口热乎饭都吃不上!”肖翠玉不想惹事,心想既然怀了小孩,无论婆家怎么挑刺,自己还是要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工友们也给她打气,纷纷说,你看这肚子尖尖,肯定是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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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胎十月,一个男婴呱呱坠地,韩家老太抱着大胖孙子乐得合不拢嘴,肖翠玉松了一口气。担心婆家觉得她娇气,还没出月子,她就下床烧水做饭、照顾孩子,除了累一点,她内心满是温柔,仿佛能原谅全世界。肖翠玉总和工友们说,有了儿子,自己在婆家的位置就稳了,老公也会对她刮目相看。接下来的日子如同一艘行驶平稳的小船,只要一直向前开,就一定能到达幸福的彼岸。

可她是怎么都没想到,她喝了无数碗苦汤药生下的儿子,会变成一个傻子。

儿子韩晓峰从小吃饭不好好吃,不是手抓着碗里的饭菜捏着玩,就是抓着饭菜四处撒,往墙上抹手上的油。再之后是脱衣服,只要一眼没看住,就会把裤子脱了,光着屁股到处跑。肖翠玉没办法,只能一遍遍地拎着裤子去找儿子,看着他穿上再去干活。

直到上小学了,韩晓峰还是咯咯傻笑,要么就是大喊大叫乱摔东西。有一次,韩立志陪他下跳棋,眼看他要输了,就开玩笑地说:“爸爸要赢咯,输的人没汽水喝。”韩晓峰突然就一把掀翻了棋盒子,怎么都不肯说话,开始乱叫。韩立志烦了,转头问肖翠英:“这孩子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啊?”肖翠玉一听就急了:“你脑子才有病呢!他是你儿子啊,谁这么咒自己儿子!”

还有一回给韩家老太过生日。肖翠玉教儿子说吉祥话,教了好多天,又买了个寿桃蛋糕,让儿子送给奶奶。到了饭桌上,韩晓峰把话谨慎地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磕磕绊绊说完了,韩家老太就高兴,有说有笑。不料,吃着吃着饭,晓峰就上手抓蛋糕,大人阻拦,他就又哭又闹,还把人的虎口给咬破了。

韩家老太叹起气来:“有个好孩子比啥都强,偏偏你们没这福气,摊上晓峰这样不省心的。”

“生下来好好的,谁知道脑子坏掉了。”韩立志闷了一口酒,不悦地说道。

肖翠玉听罢,脸涨得像一块大红布,但仍忍不住揶揄了一句:“晓峰可怜,小时候没人给好好带。”

这话,是冲着婆婆去的。肖翠玉当时有三班倒,有时要替人顶班,韩立志又总不着家,无奈之下,她只能叫婆婆过来帮忙带儿子。韩家老太总惦记着家里的老头没人做饭,中途偷摸跑回去,有次等到肖翠玉忙完回到家,发现两岁多的儿子发着高烧,都翻白眼了。她心疼坏了,来不及换工作服,抱起儿子哭着就往人民医院跑。

“就是那次发烧,脑子烧坏了。”韩立志对外声称。但肖翠玉对此非常忌讳,一直没带儿子去医院,她一来觉得脸上无光,二来固执地认为晓峰只是发育迟缓,不可能是痴呆。

“以后日子长着呢,但愿你们能指望得上晓峰吧……”饭桌上,谁也不会把喜恶写在脸上,韩家老太挤出一抹笑。

肖翠玉脸色暗了下去,默默地给晓峰喂饭,不再说话。儿子三岁前,她不知道睡囫囵觉是什么感觉;晓峰吃东西喜欢上手抓,衣服是尽是些食物残渍,用力搓还是留印子;家里总是被他搞得遍地狼藉,日复一日总是收拾不完……

又怎么样呢?肖翠玉和韩立志说,晓峰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傻也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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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长大的韩晓峰不再像小时候那般傻笑,渐渐暴露出顽劣的一面。

我妈有次去翠姨家里借个东西,敲门喊了两声,晓峰就在里面学着电视剧里的口吻:“谁家的狗在叫啊?”我妈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邻居听见了,出来抱不平,晓峰又重复那句话,气得邻居拽上我妈就去找肖翠玉告状:“好好管管你儿子,有毛病么早点去看,小小年纪,嘴里不干不净的!”

在学校,晓峰不仅行为怪异,成绩稀烂,还爱骂人,经常和同学打架。孩子们恶作剧,在白纸上写“我是傻子”,贴到他后背,他发现后问也不问,冲上去抓住笑得最起劲的那个就打。课堂上,同桌的胳膊肘稍微过了一点“三八线”,他握住铅笔头就往同桌的手臂上戳。

他念完小学,磕磕绊绊地又念了一年初中,便不再上学。肖翠玉把他带在身边,车间的工友们都是老相熟,并不多说什么。

3

1994年,棉纺厂效益不行了,一线工人只出不进,一批批的工人被迫下岗,年纪大些的人买断工龄,提前过上退休生活,年轻一点的则各寻生路。肖翠玉也是其中之一。那时韩立志还有份体面工作,肖翠玉不想被丈夫嫌弃,更担心自己没了收入来源,儿子今后的生活出现其他变故。

那时位于巨化路的批发市场是我们衢州当时名副其实的“小商品王国”。最初,市里想把这个地界打造成跟武汉的汉正街、沈阳的五爱街一样齐名的小商品市场。市场的后身紧挨着电影院,进城的农民和外乡人来这里谋求生计,没工作的本地人把这里当作暂时的退路。

小商品批发市场分为小百货、小五金、眼镜、布匹、内衣等区域,里面是一排排的档口,外面一圈则是商铺,卖各类鞋、文具纸张、劳保用品,货类齐全,可以讨价还价,确实经济实惠。虽不及汉正街和五爱街繁华,但从全国各地涌来的新鲜玩意都聚集到这里,市里的大人、学生都爱来闲逛。市场门口有摆小吃摊的,麻辣烫、小馄饨、肉烤饼,一眼望去,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离网购还遥远的年代,扯几尺布,找个手艺好的裁缝做一身衣服是常态。当时本地好的裁缝店寥寥无几,开缝纫店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师傅,只会缝补改衣。而肖翠玉对各种西装、套装、衣服、裙子、裤子,从裁剪到制作都会。

她嗅到了商机,左思右想,决心开裁缝店自己谋生——腰身放松收紧3块钱、裤腿缩短增长3块钱、衣袖裤脚放宽或改小5块钱,有手艺,就不怕吃不上饭。

租店面要钱,买缝纫机也要钱。肖翠玉下岗后,分到手里的钱很少,只好回到乡下老家,跟父母跪了一夜,老两口才同意把给弟弟娶老婆的钱借给她。

“晓峰以后怎么样我们不敢说,翠东是你亲弟弟,你不能亏待他……”肖翠玉她妈抹着眼泪,把一张存折塞到手里。

“妈,你乱说什么啊?翠东我要给他讨老婆,晓峰也要讨老婆的!”

说完,母女抱在一起哭,肖翠玉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哭自己,还是哭儿子。

手头资金有限,肖翠玉只能在市场紧里头的角落租下一个小门脸。缝纫机,锁边机,扣眼机,裁剪和熨烫时用的案板,还有做和衣服配套的扣子的小机器,统统都在那个昏暗的小屋里,屋子的墙角摆放着各种布料,还有一摞摞的时装杂志,《上海服饰》《世界时装之苑》《时装》等,都是时下最流行的。

最初,肖翠玉和周围的商户们不熟,她不敢离店,中午就买附近最便宜的油饼或者炒饭吃。有时刚端上饭还没吃一口,见进来了人,就得赶紧放下饭盒去忙活。冬天有过堂风,有些商铺会自己挂一层挡风帘子,但肖翠玉无论春夏秋冬总敞着门,方便大包小包的布料和客人们进出。

时间长了,有些中年女客会来店里控诉自己糟糕的婚姻,说着说着,就开始骂男人,怎么难听怎么说。她们大都骂丈夫没出息,说自己单位里的谁家的男人多么能干,让老婆穿金戴银,还经常进出美容院。肖翠玉也跟着骂,哄她们高兴。

肖翠玉清楚,女人生过了孩子就是显老。在她量体的时候,母乳喂养外加自己带孩子的女人,大都胸部干瘪,屁股下垂,四肢再纤细肚子上也几圈肉。于是,在很多女人还在穿过膝盖的一步裙时,肖翠玉就做了长度在膝盖上5到8公分左右的短裙,为了方便女人们走路甚至小跑,她还把拉链从裙侧身改到后身,又在裙子后尾做了一个小开衩。女人的大腿因为这个小开衩而有了露肤度,走起路来,布料在拉链上一皱一皱,从后面看,摇曳生姿,平添了几分娇媚。

一些在百货公司、银行上班的女人来店里定做白衬衫,肖翠玉会建议她们用的确良,有垂感,轻薄透气,能把女性上半身的曲线衬得极美。

要穿得好看不仅是衣服,还得是从头到脚配饰和妆容的组合。

“这套衣服比较大气,你最好把头发烫一下,那种一次性的卷卷就好看的。”

“裙摆大,你不要总梳个发髻了,头发放下来,画点眉毛,显年轻啊。”

“咦?你不是有耳洞嘛,别浪费啊,戴个耳环,整个人都亮起来了。”

……

肖翠玉从衣服到造型的指导,为女客们带去了自信。一时间,不管是在职的女领导、上班的女青年,还是自己开店的老板娘,越来越多的女人开始穿漂亮的裙子,穿泡泡袖的白衬衫,去做发型,画眉描唇。这些女人大都当了母亲,平日里习惯了沉闷,并不懂如何美丽,而今,她们被肖翠玉做的一套套时髦衣服改变,变得鲜活亮眼、风情万种。

手艺好、审美又在线的肖翠玉渐渐有了名气,卖布料的商家们都找上门,希望跟她合作。肖翠玉本以为自己只是在厂区、街道这边风光一阵,却不想,街道办主任乔大妈知道她能剪裁会打样后,还推荐她到制衣厂的高级车间和技术学校去指导。还有一次,一家监狱负责人上门邀请她,去给牢里的犯人们上手工课,“可能想让他们知道只要有门手艺就饿不死吧……”肖翠玉尴尬地拒绝了。

裁缝店的人气越来越旺,大家没事也愿意聚在那个小屋周围,打毛衣、摆扑克,互相编头发,今天小波浪,明天大盘头。肖翠玉会让客人们根据衣服去周边档口买头饰、帽子,墨镜、耳环,手袋,丝巾……有人说她傻,帮别人揽客,她也不在意:“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这个操作让周边商户们十分满意。以前,肖翠玉带着大包小包的布匹来到店铺,个头小小的她开门前得先用手扶一扶眼镜,然后撅起屁股用力将店铺的卷帘门朝上掀。如今,商户们左一句“翠玉姐”右一句“翠玉姐”,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帮她拉卷帘门,她去卫生间小解,他们还会帮忙看店。

那两年,肖翠玉风光得不得了。走到哪个档口,商户们马上围过来给她送东西。只要她推荐的店,店家都觉得脸上有光。每到年关,周围档口的商户们陆续关门准备过年,只有肖翠玉的裁缝店还亮着灯,始终传出踩缝纫机的声响。她的档期塞得满满当当,不是熟人根本排不上。正月里拜年串门,有人如果穿了一件肖翠玉做的衣服,又恰好被别人认出来,一般都会佯装不在意,淡淡地说一句,“哎,就是邻居,大家关系好,互相帮衬”,以此彰显和大裁缝关系不一般。

4

从有劳保的厂子里出来自力更生,肖翠玉发现,家里和外面是两个世界。

在家里,她只是伺候一家老小的“那个撒辣门”。每天早起,要把韩立志的洗脸水倒好,牙膏挤好,再给他泡一杯浓茶,吃饭要把饭盛好了再喊他。夏天,韩立志爱喝啤酒,说解暑。到了冬天,改喝黄酒,说活血。他半醉不醉时,就骂肖翠玉:“要不是嫁给我,你还在农村跟他们一样种橘子卖菜呢。”

肖翠玉对丈夫从不说什么,一心一意干活,照顾儿子。住楼房后,逢年过节,回婆家团聚时,她就不声不响地在厨房忙活,像个透明人。

而批发市场里这间小小的裁缝铺,反而令她有了价值。

最初,她让晓峰跟她一起待在店里。她找来了个小板凳,上面套上海绵垫,晓峰往那一坐,抱一个掌上游戏机打俄罗斯方块,后背倚靠一堆废弃的布料,还算舒服。可待得久了,晓峰就开始惹是生非,一会儿顺手牵羊偷人家档口的小玩具,一会儿又盯着人一直看,别人说一句“你看什么啊”,他就冲人吐口水然后边笑边跑掉。他还喜欢玩鞭炮,没鞭炮时,就用一根火柴支在擦火皮上,另一只手轻轻一弹,将火柴擦燃飞溅出去。行人和商贩们不知情,经常被飞来的火柴烫坏衣裳,逮到晓峰就要打,肖翠玉低头哈腰去给人赔不是。对方一看,这不是大红裁缝吗?算了算了,卖个面子,不计较了。

田姐劝道:“让晓峰待在家吧,乱跑容易出事的呀,再说了,你面子也挂不住。”肖翠玉只好让晓峰一个人在家,中午得空了就跑回去做饭。她给儿子脖子上挂了一把家门钥匙,说,闷了就在家门口玩玩,别走远了。

裁缝店生意越来越好,肖翠玉招了学徒,那间小小的裁缝店,从一间变成两间,开始接一些大的演出服单子,最多的时候一个月做过50多套。周围人都清楚,肖翠玉这么拼,不是穷疯了,就是为了她的傻儿子,她想再买一套两居室,给晓峰以后结婚用。

不过这宝贝儿子,似乎没有消停的时候,没多久又捅了一个天大的娄子——1996年,有人瞥见十六七岁的韩晓峰拉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走进了一个等待拆迁的废弃矮楼里。当晚,女孩的父母气势汹汹地找上门,说女儿被晓峰糟蹋了,要拧送他去派出所。

动静太大,邻居们都来围观,肖翠玉脑袋嗡的一下,赶忙把儿子护在身后。韩立志气得青筋凸起,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抄起裤子上的腰带就朝晓峰抽过去,吼道:“我就知道你这傻东西干不出什么好事!挣的钱都给你花了,你个讨债鬼!”

那腰带是牛皮做的,韩立志下手也狠,噼啪两声,实实在在地抽在儿子身上。晓峰虽然看起来是个大孩子了,但毕竟稚气未脱,脸上长着青春痘,胡须一看就是从未剃过的。那两皮带抽得他嗷嗷叫,手捂着头,人越缩越小。一瞬间,孩子的哭声、肖翠玉的哀求声、韩立志的怒吼声,还有周围人群的议论声混杂在一起。

有邻居看不下去,叫来了居委会主任乔大妈,乔大妈帮着说了一嘴:“事情到底怎么样,还是得去一趟医院检查啊。”

女孩父母不依不饶,一口咬定是晓峰糟蹋了女孩。言语来去间不知道哪句话点燃了战火,两家人又扭打了起来,女孩在一旁捂着眼哇哇大哭。

“他是个傻子啊,他什么都不知道啊!”肖翠玉凄厉地喊着,咣当一声跪在地上,央求对方不要报警。

“都是晓峰不对,他这里有毛病的……”乔大妈指了指脑袋,想安抚住女孩父母。

“对对对,我们进屋好伐,别再吓着孩子了。”肖翠玉抹了一把眼泪,赶忙接过话,快速起身,又让看热闹的邻居散去,关上了屋门。

据乔大妈后来说,关上门后,女孩父亲就问韩立志:“你们也不用演戏,就说怎么办吧。”

刚才还在挥舞皮带的韩立志仿佛吃了瘪,又像是没听到,转身去了厨房:“你们要喝点什么吗?白开水?还是健力宝?”一旁的肖翠玉无比忐忑,先是去反拧门锁,又打开电风扇,就怕屋里的空气凝固在一起。

乔大妈则小心地询问女孩:晓峰哥哥碰你哪里了吗?让你脱衣服裤子了吗?女孩子啜泣着说,他喜欢看我穿着裙子转圈圈,可我不想转给他看,他就过来掀我的裙子,还拍了我大腿一下。

女孩的父母是外地人,听说是来打工的,没有具体的营生。女孩和韩晓峰走得近,是因为过年放鞭炮。小孩子不敢自己点鞭炮,晓峰年长几岁,就说我帮你们点。女孩喜欢看,就去拿很多鞭炮让晓峰帮她点,一来二去,俩人似乎成了“朋友”。

可没人教晓峰,朋友的定义是什么,更没人告诉他男女有别。

乔大妈向女孩父母解释,晓峰只是想和孩子亲近,没有恶意,但如果报了警,大人和孩子可能要面对打官司过程中的二次伤害,还要付出巨大的时间成本,整件事情将会不可控。

“真要打官司,一年是他,三五年也是他,这样一来,咱们两个家都毁了啊。”乔大妈无奈地说道。

双方僵持不下时,肖翠玉动了恻隐之心,空洞的眼睛盯着女孩父母:“我看,要不就让俩孩子结个娃娃亲吧……”

女孩父母愣了片刻后,一口回绝:“亏你说得出口!”

眼看这气氛又不太对劲,乔大妈连忙过来拉着女孩父亲说了几句悄悄话,没过一会儿,又凑到肖翠玉耳旁说了几句。

最后在乔大妈的调解下,肖翠玉拿出一大笔钱赔给女孩家。没多久,女孩一家搬去别处,远离了所有人。

5

那之后,不明真相的街坊邻居都防备起韩晓峰来。尤其是夏天晚饭后,一群小孩洗完澡,身上扑满香香的痱子粉,穿着睡裙或小背心,聚在一起玩耍,大人们则站在不远处摇着扇子聊天。只要看见晓峰朝女孩靠近,不管是不是的自己孩子,大人都会大声喝止,激动地小跑过来,用扇子驱赶他。

有一回,我放学值日,到家晚了些,我妈急得在楼下大声嚷:“以后放学就回家,不要在外面转来转去,遇上神经病怎么办啊!”肖翠玉正好回家,应该是听得清清楚楚的,我看着她脸色阴沉,一声不吭地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

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运动会开幕式,班主任要求穿那种深蓝色、裤子两边有两条白条纹的运动服。那天正好赶上我爸和我妈都忙,等到下班再赶去百货公司时都关门了。我急得一边哭一边说:“明天运动会必须穿,不穿老师会骂。”我妈也恼了,骂道:“一套运动服你知道要多少钱?就穿那么一次,怎么就非要买!”

肖翠玉闻声赶来,问了几句,去屋里拿出一套旧的运动服,也是深蓝色,只是不带白色条纹,然后随手扯了一块白色碎布,剪了几刀,又在缝纫机那踩了几下子,一条带白条纹的运动裤就改好了,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来。

我妈拉着肖翠玉长长叹了一口气:“没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这么多年的邻居,别说这话了。”肖翠玉轻声安慰道。

后来肖翠玉给人做衣服,经常给很多折扣,想以此换回大伙对自己儿子的宽容。但晓峰被人指指点点还是成了常态。

因为对待儿子的态度,也让肖翠玉和韩立志的夫妻关系生出了更大的嫌隙。

1997年,韩立志也下岗了。这个懒男人拉了一段时间的人力车就嫌累不干了,一家的生计就落到了肖翠玉身上。

韩立志喜欢打麻将,到了双休,能两天两夜见不到人。打完一通宵牌后,他走路时双眼发直,步伐飘忽,有时邻居见了提醒他注意,他却突然来一句:“要死的,一晚上碰了那么多回,怎么就胡不了!”

韩立志这时愈发坚信了母亲的话——指望这个儿子养老是不可能了。他就想再生一个,肖翠玉不同意。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有一回傍晚,韩立志喝了点酒,想和肖翠玉过夫妻生活。“你脸皮怎么这么厚啊,几岁的人啦,有个正经没?”说完,肖翠玉转身下楼去给自行车开锁,想回店里待着。韩立志一拍桌子,鞋都没穿,追了出来,上去就揪肖翠玉的头发,连拖带抱把她拽回了家。

我妈正好撞见这一幕,想劝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第二天,她看到肖翠玉眼睛红肿,脸色苍白,胳膊上有淤青,眼镜的镜腿上缠着胶布。

“他对你动手了?”我妈问。

“这下流胚,干开心事上瘾。”肖翠玉有些尴尬。

“那不行的呀,你还和他过?”我妈听了有些于心不忍。

“这家总不能散了。”肖翠玉像是在搭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时逛批发市场的人没事还是爱聚在肖翠玉的小屋里谈天说地,话题从婚姻关系、孩子上学,到什么款式的衣服流行、头发该剪成碎发还是留长了盘起来,男人女人虽各执一词,但也分析得头头是道。

一个30多岁的女人在试一条无袖连衣裙。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自顾自地转圈:“还真是,年轻的时候我老公就夸我皮肤白,我胳膊也不胖,一露还真当好看。”

“是呀,这碎花往身上一穿,你老公都多看你两眼!”肖翠玉站在一旁笑眯眯地说。

这么一夸,女人更开心了,直接穿着还带着划粉片印子的裙子就走了,心满意足地穿梭在市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像一只轻盈地飞在田野上的蝴蝶。

“她上次来还说自己孩子很大了,这裙子太花穿不出去,你看看现在,天南海北,数她最美!”旁边卖袜子的田姐撇撇嘴说道。

“正常,当妈了,心思就都在孩子身上了,哪有精力去打扮啦?”肖翠玉叹了口气。她望向工作台上的一个相框,那是晓峰1周岁时,她抱着拍的。照片里,晓峰穿着花格子毛衣,双手抱个假苹果在胸前,笑起来虎头虎脑,十分可爱。

恍惚之间,肖翠玉抬起左手看了一眼手表——坏了,都这个点了,得赶紧回家给儿子做饭了。她把店面的卷帘门稍稍往下拉了一点,转身去找田姐。田姐正弯着腰整理货品,上衣太短,裤腰又太低,露出一截白花花的后腰肉,好像随时都要漾出来。

肖翠玉上前,帮她往下拽拽衣服,说:“你帮我看会儿店,韩立志也不知道是去他妈那儿吃还是又出去打麻将了,我回去给晓峰烧点吃的。”

“你男人也真是的,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儿子,他不管,奶奶家也不管……”田姐一边应付客人,一边念叨。

“哎,该他出头时,是怎么也指不上的。”肖翠玉推上自行车,火急火燎地往家赶去。

田姐看着肖翠玉匆忙的身影,不由叹气。

6

也许是年龄偏大,又或者事后有措施,肖翠玉迟迟没怀上二胎。韩立志就从福利院抱来一个两三岁左右的女婴,本来想应着香港回归取名紫荆,觉得拗口,后取名韩晓童。

多了一张吃饭的嘴,韩立志反而勤快了,又拉起了人力车补贴家用。肖翠玉无法理解,韩立志说起了风凉话:“女儿才是小棉袄,你自己儿子什么样你不知道啊,傻不拉叽的。”

更让肖翠玉来气的是,丈夫居然有意防着儿子。晓童尚幼,上完厕所不会自己擦屁股,晓峰就让妹妹抬起屁股擦。韩立志看见了,一脚把晓峰踢一个脸朝地,破口大骂:“你这个傻X,离妹妹远点!”有时候晓峰带晓童,妹妹一哭,韩立志不分青红皂白就是揍儿子。有一次晓童在屋里端着一碗面条,边走边吃,突然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一碗面扣了她一头,惹得晓峰哈哈大笑。韩立志见状,揪起儿子的后脖领用力一甩,晓峰就重重跌在地上,尾巴骨肿了好久。

韩立志是个酒蒙子,下酒菜总是一碟凉拌海蜇,海蜇上面要撒上葱花,再点上两滴香油。晓童闻着了味,就爬上桌用手抓上一口,放到嘴里以后说:“真香。”韩立志笑笑,用筷子沾一点酒给晓童尝,看到女儿龇牙咧嘴的样子,笑得更欢乐了。而如果晓峰也盯着那碟子菜,韩立志的筷子就像雨点一样散落打在他头上:“就知道吃!”

夫妻俩因为这些偏心的事不断吵架,吵得邻居皆知。韩立志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谁让你儿子是个傻子,打服了就不会闯祸了。”肖翠玉没话说了,堵塞在心中的委屈久久散不去,只能在学徒和一些多年的邻居面前吐吐苦水:“你说说,他怎么能这么说自己儿子呢?”

有时,她踩着缝纫机,突然就直起身子发呆——晓峰在家有东西吃吗?韩立志今天出门拉车吗?会不会又在家打儿子?越琢磨心里越发毛,就赶紧嘱咐徒弟几句,自己骑上自行车赶回家。看到一切相安无事,才慢悠悠地回到店里。

她告诉过一些关系交好的熟客,韩立志总问女儿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爸爸老了,能不能依靠你啊?”刚上小学的晓童头一仰,答:“不然那依靠谁呢,傻子哥哥吗?”

肖翠玉翻来覆去地告诫儿子:“你爸愿意带妹妹就让他带,你少说话,干自己的事就行了。”晓峰呆呆应许,想了一下,又说:“爸爸打麻将,妹妹没人带不行的。”一旁的田姐听得如鲠在喉,肖翠玉泪眼婆娑地把晓峰的脑袋揽在怀里。

和人提起晓童,肖翠玉心中夹杂了不少复杂的感情,有怨恨,也有无奈。

虽说没有血缘,她自认对女儿不薄。小学一年级开始,她就起早给她弄早饭,一块鸡蛋糕,外加一袋鲜牛奶。而她和韩立志还有晓峰,只吃白粥配咸菜或者烧饼油条。

但晓童始终和肖翠玉不亲。有次班里开家长会,晓童撒娇说:“爸,你去给我开家长会吧,我妈没什么文化,发言都讲不了几句。”

还有一次下雨,肖翠玉和韩立志走不开,是晓峰拿着伞去接妹妹放学。一看到哥哥蹲在那,晓童立刻变了脸,一路上不撑伞不说话,到家进门就把书包摔地上,对肖翠玉哭着说:“谁让他去接我的?谁不知道他当年干的好事啊,我脸都丢光了!”

家长里短之事,肖翠玉只爱和居委会的乔大妈说。她调侃,一个四口之家,分出了两个立场分明的阵营。一些暗地里的较劲,多发生于饭桌上。

到了饭点,韩立志拿眼看她:“晓峰呢?”

“弄堂里玩吧?”肖翠玉一边盛饭一边说。

“混账!家里开饭了也不知道回来吃,天天都在外边瞎晃荡,要干什么呀!”

晓童皱眉道:“妈妈,今天这菜没味,你去剥两个皮蛋吧,我想吃松花蛋。”

肖翠玉答应了一声,却有些磨蹭,没动身。

直到韩立志大喊一声:“聋了是伐?女儿叫你剥皮蛋!”

肖翠玉这才慌忙去厨房。

“越来越没样子了!跟那傻子一样,神经兮兮的。”韩立志将酒杯重重在桌面上一磕,啤酒起了沫子,漾了他一手。

结果可想而知,晓峰回家,这一顿揍是免不了了。

为了防止儿子再惹祸,或者说,让他少挨打,肖翠玉减少守在店里的时间,把一些活计都拿回了家。一天早上,她在厨房用高压锅煮了粥,到点后关了火,转身又去干活。再过一会儿,她听到高压锅的气阀已经不响了。也许是忙到走神,气阀还没拿掉,肖翠玉就鬼使神差地去拧转高压锅的锅盖。“嘭”一声,巨大的气压迸射出来,锅盖把厨房的窗户玻璃冲击碎裂,飞了出去。滚烫的粥,连同那个还在旋转的气阀,像突然失控的命运,张牙舞爪地往肖翠玉脸上扑去。

当时我妈也在家,和楼里的人一样,以为谁家的煤气罐炸了。紧接着,110、119和120相继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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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翠玉的左眼球没保住,脸也烫伤严重,在医院躺了大半年。为了不让左眼变成一个窟窿,她安装了假眼。我妈听周围人讲,那是一只猪的眼睛。从眼球大小、黑眼球和眼白的比例来看,猪的眼睛最接近人。只是跟肖翠玉面对面时,那只眼睛不会转动,也毫无光彩,直勾勾地盯着你,显得有些诡异。

这场事故之后,肖翠玉总是化很浓的妆,脸抹得像墙皮,想盖住面部的疤痕,但还是迅速地衰老下去。她变了,说话扯着嗓门,眉飞色舞的,笑得也大声。要命的是,逢人她就讲,自己的脸是烫伤的,左眼球是猪眼。有时,我妈在五楼都能听见她的大嗓门,埋怨道:“一张脸变成那样,自己一滴眼泪都没有,还到处去说。”

肖翠玉不知道,把自己的伤痛拿出来当谈资,同样惹人嫌。

7

可日子还得过下去。肖翠玉打算让晓峰去读个技校,像她一样,出来有个手艺,也能有口饭吃。带儿子去见老师那天,正巧遇到住校的几个女孩子拿着脸盆毛巾从浴室出来。晓峰就跟在后面,悄悄凑上去嗅女生们的头发,吓得她们连哭带叫。面试老师气得当场炸毛:“你这儿子怎么回事!不行不行,我们学校肯定不会收的!”

无奈之下,肖翠玉给乔大妈做了好些条料子精美的旗袍,托她帮忙,给晓峰找了份居委会的环卫工作,每天只需分几次清扫小区街道的路面,再去垃圾站点装桶,每个月有八九百块钱。

即便是扫大街,肖峰身上的糟心事还是层出不穷。扫着地,遇到有人往垃圾桶扔东西,晓峰就骂人,对人家挥扫帚,结果被人抡了好几拳,半天爬不起来。

闹心归闹心,肖翠玉仍四处打探,想给早已成年的儿子说个老婆,可周围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弱智?后来,有人给肖翠玉介绍了一个外地来的打工妹,她就来找我妈,估计是担心自己视力不行,想让我妈帮忙一起看看。

那女孩长得矮胖,穿了一件紧身的卡通T恤,一条大亮片的牛仔裤,胳膊浑圆,挥动起来显得十分有力。她操着一口不知道是哪里口音的普通话,说,我给人洗头、敲脑袋、按肩膀,没力气了人家不乐意。

“理发店的洗头妹啊。”我妈脱口而出,肖翠玉也有些不高兴。

媒人在一旁,再三说:“这外地来的女人,本地话都听不懂,肯定没什么坏心眼,再说了,能给晓峰生个一儿半女,能安稳过日子就行了呗。怎么,你还想挑个仙女啊?”

是的,还奢望什么呢?肖翠玉拿出多年的积蓄,打算给晓峰操办婚事。为了让场面看起来有牌面,她挨家挨户地送喜糖,希望邻居和多年的客户们来喝喜酒。

相熟多年,街坊虽然对晓峰的事出言相讥,但并不见得是对肖翠玉有恶意。婚礼当天,大家也算赏脸,纷纷到场祝贺。肖翠玉拆了好几条红双喜香烟,也不问对方抽不抽,见到男的就往他们手里塞,嘴里连连说:“谢谢啊,谢谢!”

当初给那小姑娘家赔完钱后,给晓峰买套两居室的事就搁置了。晓峰结婚后,一家五口人挤在70平的房子里,晓峰两口子住一间,肖翠玉和晓童住一间,韩立志在客厅支了张行军床。

住一起,嘴仗肯定少不了。儿媳的脾气不是很好,吃不惯肖翠玉做的饭,也瞧不上她做的裁缝活,在家什么都不干,下班回来就往床上一躺,拿着手机用方言跟人煲电话粥。她总和晓峰吵架,骂晓峰是智障,气急了还会动手。肖翠玉发现儿子后背都是伤痕,无比心疼,找儿媳质问,儿媳理直气壮地承认,并大骂:你这个傻X儿子,有女人肯跟他睡就不错了,一个月赚几个钱啊,天天折腾我……儿媳越骂越起劲,还嚷嚷着让邻居来评理,肖翠玉气不过,和她推搡起来,邻居们又好心来劝架。我妈也会去,经常看见韩立志牵着晓童,一脸漠视地站在那,仿佛在看一件和他们毫不相干的闹剧。

这鸡飞狗跳的日子没持续太久,外来妹很快就卷走了晓峰几年攒下来的钱,跑了。小两口住的那间屋,里外都被洗劫一空,肖翠玉给买的金戒指、一对金耳环、一条珍珠项链,也全被拿走了。不知道是为了泄愤还是使坏,那女人还把晓峰一本本收集起来的漫画全用水给泡了。晓峰跪在那里,一声接一声地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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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路段改造,小商品市场有过一次搬迁。受肖翠玉的影响,市场附近的街上多了许多裁缝店,成了“裁缝一条街”。小商小贩也来了,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有兜售假的名牌皮夹、皮包什么的;有卖盗版光碟的,周围都是一些学生,你两块我三块凑起来,用最少的钱满足追星的热情;还有卖墨镜的,自己打扮新潮,鼻梁上架一副镜面的蛤蟆镜,高声揽客叫道“墨镜8块一副”。

2008年,全国上下都沉浸在奥运的氛围中,大型商超拔地而起,电商网购也方兴未艾,几乎没人还去扯布做衣服了。在城乡结合部,东一家西一家,到处都是成衣批发加工的小作坊,工业缝纫机的马达通宵达旦地轰鸣,三四个人一个晚上就可以弄出几百件和网络图片一模一样的最新款衣服。

随着各种大型购物中心和商圈兴起,小商铺的生意愈发艰难。能经营下去的只有文具店、五金行,卖服装、烟酒、鞋袜、小饰品、做美甲的都难以为继。直到那些外墙的瓷砖都失了颜色,那条街也没再活跃起来,只剩下日渐黯淡的牌匾被南方潮湿的气候吹变了形。

眼睛受伤后,肖翠玉的手脚就不再麻利,加之没啥要赶的,做什么都慢半拍。从家里带来的饭也没精力吞咽了,吃两口就摆到一边。我妈有时候会去市场买些生活小零碎,看见她坐在店门口的小板凳上,转动着仅剩的那个眼珠,四下里看着,像一口枯井。

小商品市场的辉煌,连同肖翠玉那间裁缝铺,就这样一步步金光散尽、走向了萧条。

也是差不多这个时期,上初中的晓童打扮得越发像小太妹了。我妈常见她穿着小皮裙坐在男生自行车的后座上嘻嘻哈哈。

有一天,她突然跟肖翠玉和韩立志说:“我不想上学了,反正我也不是你们亲生的,我上网打听过了,我的亲生父母在广东,我要去找他们。”

“都说了你父母不要你了,把你丢在路边,是福利院收留了你。”肖翠玉和韩立志苦口婆心地劝。

可外面的世界和自己的身世有着巨大诱惑,即便是涉世未深的晓童也觉得他们这番话毫无说服力。劝得急了,晓童就会变得暴躁,指着晓峰叫嚣:“他从小就耍流氓啊,你们还给他娶老婆,他配吗?他怎么不死啊!”一旁的晓峰不说话,一副神游的样子,从小被打,他怕极了父亲,妹妹说难听话,他也忍着。

不能随自己心意,晓童的情绪急转直下,每天哭得一抖一抖的,好像整个人要散架了,还时不时地找我妈和其他邻居追问自己的身世。韩立志心软了,给了女儿5000块钱,不再阻拦。

递钱的时候,韩立志小心翼翼,问:“几时去啊?”

晓童淡淡回道:“就这两天。”

韩立志眼圈就红了:“爸爸手里就这些,不过钱你别担心,有了就给你汇过去。”

晓童点点头,没有说话。

儿媳和养女相继离家,家底也几乎被掏空,原本人丁兴旺的五口之家迅速冷清下来。

晓童走后,韩立志像是染了病一般瘦了许多,头发白了不少,没了往日的跋扈气焰,仿佛一下老了十几岁。没生意的时候,他整日坐在车座上抽烟,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骂骂咧咧,到了饭点也不回家吃饭,更愿意和几个车友们凑一块喝两口。有时醉酒回家,他趴在马桶上干呕,吐得起不来身子。肖翠玉小心翼翼去扶,问他要不要喝水,他就甩开妻子的手,闭口不答,然后躺在沙发上哼唧“晓童啊我的乖”。肖翠玉耐着性子,把马桶周围的呕吐物打扫干净,行尸走肉般默默回屋,关上房门。

以前,一家人过年都要去婆家过,干家务,陪老人,尽孝道,夫妻不和后,肖翠玉就以店里太忙走不开为由,不再去婆家了。偶尔去一次,婆婆也是一脸厌弃,对她不冷不热的——自从抱养了晓童后,婆婆家对肖翠玉母子俩便不闻不问,把娘俩完全当成了外人。

家里的气氛仿佛降到了冰点。肖翠玉也开始犯懒,中午不再赶回去做饭,经常早上煮一大锅粥,蒸上几个馒头,就着咸菜,能吃两顿。

中午,晓峰就用塑料袋装上一包榨菜和两个馒头送去裁缝店。田姐说,这女人整天浑浑噩噩,唯独见到儿子就高兴:“晓峰你吃了没有啊?妈妈不饿,妈妈有劲。”

肖翠玉吃饭时,晓峰就拿起门后面的扫把,清扫屋里凌乱的布屑。一个市场里巡视的保安见了,直夸晓峰懂事,又对肖翠玉说:“大姐,儿子那么孝顺,你有福啊。”

8

裁缝店终究是开不下去了。

一次,一个年轻姑娘送到肖翠玉手上一条裙子。那是条暗红色金丝绒的长袖连衣裙,裙长盖住脚面,裙身是A字版,微微宽松。女孩说想给裙子做一些装饰和修改,到时候用来做敬酒服。

肖翠玉想,婚礼嘛,女孩子都梦想能在那天与众不同,让新郎和宾客们都记忆深刻。她对着衣服想了半天,最后决定用亮片拿线钉上去,用暗针脚在裙摆、领口、袖口处绣花,再用金线刺一朵大牡丹,到时候闪光灯一打,一定非常闪耀。

裙子改好,姑娘穿上一看,几乎所有的走线都歪七扭八,有些亮片还钉反了——没了左眼的视力,肖翠玉看东西就少了空间感,基础的锁边走线都十分费劲。女孩扯着嗓子大骂肖翠玉是睁眼瞎,骗人钱,最后肖翠玉不得不赔了双倍的钱,女孩才勉强同意,带着咒骂声离去。周围商户里也有了闲言碎语,说肖翠玉是吃老本,明知道瞎了一只眼还开门做生意,不是骗人钱是什么?

早些年,肖翠玉还会跟我们家借香港电影的录像带放给学徒们看——里面的男明星穿的西装辅料很厚,肩部一般都是加到极限宽度。那时的肖翠玉一双眼睛亮亮的,像打了鸡血,一边指着影片画面,一边告诉学徒:塌肩膀的人穿这样的就很难看,不是客人想做什么款就做什么款,量体剪裁要因人而异。

而今,她扣子会钉错位,扦裤脚会前后不一,做一条裤子,不是裆浅了,就臀窄了,要么就是裤子门襟那里总是拧着,哪怕是多年的熟客也有怨气。她心里过意不去,半价给人做衣服,但生意还是萧条了,学徒一个个走了,只留下她独自呆坐在昏暗的小屋里。

肖翠玉也累了,2010年,她干脆把裁缝店关了。

裁缝店关了没多久,韩立志不辞而别,南下找女儿去了。肖翠玉费尽心力从一个车友那问来了电话,末了,车友嘟囔一句:“师母,你可别说是我给你的电话啊,老韩不想你找他……”

肖翠玉仰起头,做了一个“哦”的动作,不过没有发出声音来。

她心里一阵难受,电话拨过去,刚接通就忍不住张嘴骂:“韩立志你还是个男人吗?说走就走,几十年的夫妻啊,不值得你说一声吗?!晓峰怎么办,儿子你不要了?”

肖翠玉以为丈夫会和她对骂——几十年前,正值壮年的韩立志八面威风,饭菜咸了淡了都要和她吵一架。没想到,如今韩立志在那边沉默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晓童在这边挺好的,找了份工作,条件不错,她愿意照顾我。你跟晓峰就这么过,不也挺好?”

“放你的屁!”肖翠玉呛声道,“你等着,等你老了死了,没儿子给你送终!你们家等着绝户吧!”

老话说得好,饭前不训子,睡前不骂妻,韩立志两条都不占,还跑了。挂断电话,肖翠玉暗下决心:“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儿子让这么个爹作践死了。”

肖翠玉没太多文化,人生也没什么太大追求,现如今,只剩下儿子和自己相依为命,她想着,只要是能挣钱的事,都要试一试。

她试着投了点钱跟人合伙做洗衣店,乐观地想,“没人做衣服了,总有人要洗衣服的”。可不知道是她的假眼和满脸的疤痕增生太吓人,还是时运不济,洗衣店的生意一直不好,最后只能关了。

袜子生意做不下去了之后,田姐就去超市做了理货员,工资才2000块钱,但是卖某直销的保健品很赚钱。田姐跟着一个姐妹一起做,那女的也离婚,还带一个女儿,照样挣出了城西区的一套房。

“这可是个好事业啊,你也不用盯着缝纫机踩了,光动弹嘴就行。”田姐拉起肖翠玉的手,对她说,“有你,晓峰就还有家,你可要努力赚钱啊。”

肖翠玉动了心:“我就一个儿子,我不管他谁管?”

她就这样成了田姐的下线,一头扎了进去,不断找人卖货、囤货,玩命拉人,玩命做业绩,渴望拿到更多返利和更高的进阶。弟弟弟媳一家、之前厂子里的同事、曾经排队找她做衣服的客人们,还有我妈,都成了她的“发展目标”。她又找图文店的人设计印制了一堆宣传单,到各个超市、医院门口发放,但没什么人来咨询。每天,她脖子上挂着自己的“工作牌”,抱着一摞厚厚的宣传资料,挨个给手机里的人打电话,电话沟通不畅的就上门拜访。尽管每天骑着自行车东奔西跑,但一单也没有签成,多数人都不相信她。

我妈好心劝她:“你也快拿退休金了,也别干这些了,这都是骗你们这些代理的钱的。”也有人十分厌烦,不留情面地轰赶她:“好了好了,你赶紧走吧,我们没钱,你别再来了!”

时过境迁,风光女裁缝的滤镜已经消失,肖翠玉不再讨喜了。

9

一转眼到了2018年。

我妈又接到了肖翠玉的电话:“丽晴,我好像有点老年痴呆了,但我还记得你,给你打个电话,我也不知道过几天会不会就忘了你。”

我妈着实惊讶:“翠玉你还好伐啦?出什么事了?”

电话断了。

“可能不那么严重吧,就是岁数大了记不住事了。”我妈在心里暗自琢磨。

同一栋楼的邻居和老工友,有的搬家,有的去了儿女的住处帮忙带孩子,大家接触变少了。我妈也在几年前就换了房子。但她是个怕孤单的人,即使搬家,也只是搬到了离原来房子不到两公里的地方,用她的话说,想见老朋友老邻居,蹬个自行车或者散步遛弯儿就能回去。

我妈偶尔去居委会开会,还会遇到肖翠玉,拉着她絮絮叨叨。因为生病和衰老,她瘦得身上都没肉了,原先紧绷绷的衣服变得松松垮垮。她说不但裁缝店干不下去了,韩晓峰的环卫工作收入也不高,娘俩的生活相当吃紧:“你说,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肖翠玉硬着头皮找乔大妈申请了低保,每个月能拿500块钱的补贴,在家也重新接起了打补丁、给裤子掐边儿、换个松紧腰这样的散活儿。韩立志留下的人力三轮被她卖了,换了一辆她能骑的小三轮,平日里一有时间就在小区附近转悠收废品,再把收来的快递纸箱、废旧书本报纸叠得工工整整,送到五六公里外的废品站卖掉。

有时吆喝得嗓子费劲,她就去每栋楼挨层“扫楼”,很多人会把快递纸箱等垃圾暂时放在门口,除了拿走那些值钱的纸箱,她也会顺手把垃圾带走。邻居们也觉得省心,有几户人家还会特地把纸箱留给她。运气好的话,她一个月靠卖废品能多入账小200元。

看她实在可怜,乔大妈说:“要不我给韩立志打个电话?大家都老了,夫妻俩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要闹到这个地步?”

肖翠玉脸色一变,嚷道:“那个王八蛋,我俩早就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互不相欠!”

毕竟是几十年的邻居,我妈见她家里也没个管事的,俩人就互留了电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保持着联系。

肖翠玉告诉我妈,韩立志走后,晓峰倒是变得懂事起来,还跟自己讨教如何烧饭。她手把手教儿子洗菜、切肉、打鸡蛋、翻炒、锅蒸……最开始晓峰不太灵,被菜刀切过手指,半片指甲盖都飞了,往滚烫的油锅里扔下一把刚洗好的青菜,油星子乱溅到胳膊上,被烫了好几个泡,还被烧过眉毛。炒蛋炒饭,他能一次打了10个鸡蛋。

虽然儿子做饭笨拙,肖翠玉仍止不住地高兴。晓峰去菜场买菜,她悄悄跟在后面。到了菜摊,晓峰认真挑拣,有模有样地说:“大姐,这肉你给我切这半边就好了,我和我妈两个人吃,吃不了那么多的。”有时,晓峰还会比较菜价:“哎?最近小白菜涨价了啊?啊哟青菜都要吃不起了。”

回到家,晓峰穿上围裙开始忙碌,在厨房洗洗涮涮,没一会儿就听到“滋啦”一声,满屋油烟,香味也冒了出来。肖翠玉跑到锅前,俯下身子凑上鼻子闻了又闻,说:“真香啊。”晓峰把她拉开,说:“妈妈你出去,省得油崩到你。”肖翠玉笑起来:“我有这么个好儿子,能享福咯。”

遇到家里管道堵塞、灯坏了,晓峰就打冰箱贴上的电话,找维修师傅来,他学会了礼貌,总用“请”“麻烦你了”这样的话。师傅临走,他还给人拿鞋子,说:“辛苦了,有空来家里玩。”

肖翠玉很欣慰地和我妈分享自己的喜悦,她也不知道对晓峰的“教育”算不算晚,因为她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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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阵子,市里评选文明街道,乔大妈带着街道办的人挨家挨户上门,让住户把楼道清理干净,鞋架子纸箱子这些,暂时都收起来,然后又找工人把脏兮兮的墙面刷干净。

上午抹的白墙,下午再检查时,工作人员就愣住了——肖翠玉家门口的墙面上写着几行大字:

我叫肖翠玉,韩晓峰是我儿子,韩晓童是我女儿,肖翠东和姚玥是我弟弟和弟媳,XX巷64号五单元201是我家,不要乱跑。

“韩晓童是我女儿”那一行,还被划掉了。

乔大妈愣住了,发现防盗门开着,只虚掩着纱窗门,便推门进去。客厅吊顶的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沉闷的声响。肖翠玉呆坐在一个竹制的小靠背椅上,一身松垮的棉睡衣,一双半透明的塑料拖鞋,只穿了一只脚。

“翠玉啊,你怎么乱涂乱画啊,这工人刚涂好的墙面啊……”乔大妈问。

“哎呀,我好像,总忘记事情哎……”肖翠玉低低地说。

她说,自己先是看不清东西,接着耳朵也不好使了,头脑一天天地迷糊,会忘记做饭,直到忙了一天的晓峰回到家没饭吃,她才意识自己也饿了。有一回,晓峰快下班给她打电话,说想吃玉米,她就在锅里煮上了几根,之后鬼使神差地就往外走,门还锁了,等想起自己没关火时,才发现没带钥匙,只能硬生生等儿子下班。开门进去时,一口锅都烧没了。

觉得自己意识清楚时,肖翠玉分别给几个关系较亲近的邻居打电话,生怕最后自己谁都记不起来,又找来眉笔,把门牌号,自己、儿子和养女、弟弟弟媳的名字都写上,还不忘加一句“不要乱跑”。可是转念一想,老公都不会回来,区区一个养女,又怎么会管她死活?于是,又伸手把那行字用力擦了擦,没擦掉。

乔大妈听得心酸,更怕有安全隐患,就减少了晓峰的工作量,让他多看着肖翠玉。我妈接到电话后没几天也过去和乔大妈商量,最后,一起给她弟弟肖翠东打了电话。

姐弟二人感情很深,当年肖翠玉刚去棉纺厂上班时,因为晕车,回家回得少,肖翠东有事没事就问母亲:“姐姐什么时候回来?”肖翠玉结婚时,肖翠东本想说两句祝福话,嘴一张就哭了,边哭边对韩立志说:“你可得对我姐好点啊,不然我翻脸不认人!”

肖翠玉年轻时虽然借了弟弟结婚的钱开的裁缝店,但生意起来之后,肖翠东结婚、买房、生孩子,肖翠玉都拿了钱,不曾亏待弟弟。后来,他们爸妈的土瓦房拆了,盖了二层小楼,钱也是肖翠玉出的。老两口去世后,房子被当成遗产进行分割,肖翠玉想都没想,就签了放弃协议。

当初因为肖翠玉还是农村户口,分房改房时有些优惠政策,家里的房本便写了她的名。而今,韩立志一走好几年,婚姻关系也等同于解除。肖翠玉就提前写好遗嘱,说房子在她走后归弟弟,但要保证晓峰能有口饭吃有个地方住——在生命之灯耗尽前,她想尽可能地为儿子把日子安排好。

但弟媳姚玥不情愿,跟肖翠东说:“送完你爸妈,还要给你姐养老?上哪儿说也没道理啊。”

“她老公死外边不回来,我那外甥又傻,我不该给她养老吗?”肖翠东带着央求。

乔大妈做了几次工作,一切交代妥当,弟弟弟媳就住到了肖翠玉家里,照顾她的起居。

10

肖翠玉不愿意吃药,肖翠东就把药磨成粉,再放在黄色的胶囊里,跟她说是滋养神经的保健品。但肖翠玉怎么也不吃:“我没病,身体好着,吃什么保健品!”肖翠东又把药搅和在牛奶里,跟她说,睡前一杯牛奶,能睡得香。结果,她前脚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把牛奶倒了。问她,就答:“全家就晓童喝牛奶,养得那么金贵有什么用?还不是白眼狼一个!”

为了防止肖翠玉乱跑,肖翠东给她配了定位手环,但她坚决不用,说这东西是个怪物:“线也没有,别人却能找到你,更危险。”最后是乔大妈和我妈千说万说,才劝她戴上了定位手环。

某天,肖翠玉又犯糊涂了,坚定地认为手环是坏人用来监视她的,把手环藏起来后,往外“逃命”。肖翠东急得赶紧打电话给我妈和乔大妈,然后一起出门寻人。小区附近没找着,再一点点扩大搜索半径,天都黑了,才在城外一个大桥洞底下找到了肖翠玉。她腿上都是攀爬时被擦伤的伤口,但脸上挂着笑,反复说着:“对不起啊,人老了不中用,又让你们担心了。”

我妈说,肖翠玉看起来和吃完饭在马路上散步的普通老太太没有什么分别,但她心里一定十分痛苦。

随着病情加重,肖翠玉开始在家里砸东西,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不砸的物件。她会把晓峰和弟弟认成韩立志,一巴掌一巴掌地往他们脸上扇,嘴里吐沫星子乱飞。最严重的时候,能连续大骂1个多小时,把儿子身上抓得全是伤。她早饭能吃三次,然后又去厨房里翻东西找吃的,最后撑到吐一地。

弟媳姚玥怨声载道:“要死就赶紧死,吊着一口气折腾人干嘛,是嫌我们日子太舒服了吗?”

虽然肖翠玉神志不清时会打晓峰,但每次姚玥骂她时,晓峰会突然大吼一声窜出来,挡在前面,也不说话,只是狠狠地瞪舅妈。姚玥见状有些发怵,便闭了嘴。

或许是感受了母亲的衰老,晓峰能自主生活后,又试着和外界建立起连接。清扫完垃圾站,看到有人再来丢垃圾,他也会上前主动招呼,“好,你放这里吧,我来。”“吃过饭啦?”“那块地方湿,你小心啊!”有居民扔垃圾时手上沾了点污渍,晓峰就掏出另一块布让他擦手:“这是我擦脸的,干净的。”——那是肖翠玉教他的,她说,是人就都会想身上干干净净的——虽然别人未必搭晓峰的话茬,不过几次下来,也会点个头示意感谢。有时候他干活没干利索,居民抱怨的话传到乔大妈那里,乔大妈就挪着胖乎乎的身子第一时间赶过来“训斥”晓峰。晓峰倒也老实,站在那一声不吭,算是接受了乔大妈的批评。

临近冬至时,我妈去街道办领东西,晓峰也探头探脑地来了。他说,自己买一只鸭子炖汤,花了70多块,按照肖翠玉以前教他的,鸭子洗净,放入枸杞、笋干,各种大料,结果出锅后,发现原本肥硕的鸭子,看着就像个鸭架子。他心里气不过,觉得被骗了,又不爱跟舅舅舅妈说话,只好来找乔大妈。

乔大妈耐心地和他讲:“用来炖汤的是老鸭,老鸭就是肉很少的,人家没有骗你。”晓峰心里舒畅了许多,说了一句:“我脑子不好你知道的,我妈也病了,没办法教我了,不过你会教我的对吧?”那真切的口吻让在场的人有些动容,纷纷回答他:“我们都会的,只要你肯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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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间,大家生活的范围一步步地缩小。我妈减少了去探望的频率,但不忘打电话询问肖翠玉的近况,肖翠东很不耐烦:“就那样咯还能怎么样?”

不能怪他厌烦。在他眼里,老姐姐像变了一个人,一晚上一会儿要翻身,一会儿要揉这里揉那里,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陪她上厕所,不让人消停。到了冬天,空气又湿又冷,穿衣服出被窝太难了,肖翠东就干脆坐着等,肖翠玉又要他躺下睡,刚迷糊地歪一会儿,她又叫了。

“你都不知道,被她一叫,我整个人像被鬼拉醒一样。”肖翠东在电话里长长叹了一口气。

有一次是肖翠玉自己接的电话,说:“韩立志一家人都可恨,几十年欺负我是个乡下人,他妈那个老不死的,让好端端的小孩发烧给烧坏了。晓峰小时候胖乎乎的可乖了……”话没说完,开始呜咽。

我妈吓得赶紧安慰她:“做母亲的记挂儿子是没有错的,那为了晓峰,你要好好吃药治病。”

11

当初裁缝店关闭时,所有的东西都卖掉了,有一台缝纫机跟了肖翠玉很多年,承载着她曾经高光的人生,她舍不得扔,便放置在了阳台,和一堆杂物挤在一起。

据肖翠东说,在他姐姐生命的最后那段日子里,她的记忆连同那堆杂物,好像一同停留在了十几年前。望着摆在阳台落土的缝纫机,肖翠玉剩下的那只右眼亮晶晶的,总是大声喊:“晓峰晓峰,快把妈妈的眼镜拿来,不然踩线都看不清了。”晓峰就说:“妈妈,缝纫机没油了,早坏掉了。”

再后来,肖翠玉得了脑梗,老年痴呆逐渐加重,数病加身,甚至抓不稳梳子,只能卧床,更加喜欢提一些过去的事。肖翠东也愿意听,就喊来晓峰一块儿坐着:“行,姐姐你说,我们听听,你还有哪些小秘密。”

肖翠玉说,第一次跟韩立志见面时,韩立志对她上下打量,说了一句:“哟,长得这么小巧啊。”

“我长那么大,第一次被人这么盯着看,挺不自在的。”肖翠玉笑了笑,竟露出了一丝羞怯。

“你老怪我结婚了不回来,我晕车啊,那股子汽油味一蹿上来我就难受。妈妈给我肚脐眼上贴了块膏药,还泡了一杯姜汤水喝,你也乖,腾出半个肩头给我靠。我那时候就想,一直待在家就好了……”

“还有晓峰,他小时候喜欢两手放在膝盖上,然后坐在长条凳上,跟个小大人一样,两个脚丫晃呀晃,然后大声喊我,妈妈!妈妈!”

肖翠东听了,心里涌上一波波的酸痛,笑着告诉姐姐:“是哇,过去那么多年了,你看你,头发都白了。”

“岁数大了嘛,有白头很正常的。”晓峰接话道,还凑过身子去,亲热地用手拨了拨肖翠玉油腻的头发。

肖翠玉满足地点点头,眼泪却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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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初,肖翠玉去世了。

前一晚睡觉前,她突然和肖翠东说:“我老感觉身体像个头重脚轻的洋娃娃,两条腿像棉花一样,软绵绵的。”

“是不是感冒了呀?还是缺钙太严重?改天给你买钙片吃。”肖翠东应付了一嘴,第二天再去看,姐姐的身体已经硬了。

肖翠东脑袋一阵晕乎,站不住了,心跳得要从胸腔里蹦跶出来。慢慢缓过神来后,他带着哭腔低声唤道:“哎,我的老姐姐呀……”眼泪便唰唰地流了出来。

肖翠东说,他给韩立志打过一个电话:“姐夫,我还喊你一声姐夫,我姐姐走了,你回不回来?”韩立志又是半天不说话,末了,说:“晓童生了,我得看外孙,以后找时间我去上个坟吧。”说完,挂了电话。肖翠东听着生气,如同被一记沉闷的硬拳打在胸口上,再拨过去,那边关机了。

因为没钱,肖翠玉的后事一切从简。当年在农村的爸妈都是土葬,现在不让了,肖翠东就找了殡仪馆,打算把姐姐的遗体先火化,再抱着骨灰盒回老家,找个便宜的公墓葬了。韩晓峰什么都不会,让他干嘛就干嘛,倒是乖,舅舅去开死亡证明,买寿衣,联系殡仪馆,他就跟在后面,像梦游一样。

有一天晚上,韩晓峰坐在阳台的地面上,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小瓶机油,给那台蒙了灰的缝纫机上上了。上完了油,他又拿起抹布仔细擦了起来,先是脚踏板,接着是台板,最后是手轮。肖翠东也没多想,“一个傻子,能知道什么”。

肖翠玉火化那天,肖翠东将火化炕面打扫干净,铺上白布单后,就示意工作人员把纸棺抬放上去。可突然间,韩晓峰扑了上去,一边用手捶着棺木一边号啕大哭:“妈妈,你一路走好,下辈子还要当我妈妈啊!”他就这么口吐沫子,半个身子压在棺上死活也不撒手。肖翠东见状,也哭得声嘶力竭“晓峰啊,你的孝心你妈会知道的!她这辈子命苦,下辈子要换你照顾她啊!”

肖翠东和姚玥好一顿劝,直到工作人员都过来了,韩晓东才缓缓松开手。躺在棺里的肖翠玉,再也无法回应那一声声的“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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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翠东临走那天,我妈招呼了几个当年住一个单元楼里的邻居,凑了几千块钱给他,作最后的告别。韩晓峰学着大人的口气对叔叔阿姨们千恩万谢,肖翠东在一旁笑话他:“你啊,就学会一些没有用的。”

“不知道晓峰以后会怎样……”我妈站在那,若有所思地说。

“看命吧,都是命啊。”乔大妈说完,挥挥手走了。

办完丧事,肖翠东把外甥接到了老家,又托关系帮忙找了个送快递的工作。晓峰已经40多岁了,两个鬓角隐隐长出了白头发,也会识趣地跟人打简单的交道了。听肖翠东后来说,晓峰每天按部就班,7点出门,路上买上两屉小笼包和一袋豆浆,到快递站点签到,领上自己区域的快件,装车,忙活一天,晚上8点才能回到家休息。每天睡觉前,他都要抱着肖翠玉之前摆在案台上那个相框,抱上个几十分钟。就像他和妈妈抱在一起,分不出是谁在保护谁。

屋里只剩一盏白炽灯,静默长明。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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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里的风光女裁缝,缝合不了一分为二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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