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老汉做梦都没想到，祖上积德，告了大运。儿子耿兴乾考上了全国闻名的东方大学。
耿老汉蹲在田埂上，粗糙的手指捻着一撮黄土。太阳刚爬过山头，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老耿，你这块地今年收成不错啊。"隔壁老王扛着锄头路过，眯眼望着金灿灿的麦浪。
"还行吧。"耿老汉抹了把汗，眼角挤出几道褶子，"就是腰疼得厉害，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老王蹲下来，掏出烟袋："你家兴乾啥时候开学？"
提到儿子，耿老汉的眼睛亮了起来："下月初八。东方大学，听说那图书馆有二十几层楼高哩。"他比划着，手指微微发抖。
"啧啧，你们老耿家祖坟冒青烟了。"老王吐着烟圈，"那学费凑齐没？"
耿老汉摸出个皱巴巴的手帕，一层层揭开："卖了两头猪，加上去年攒的，还差三千。"他盯着手帕里的钞票，喉结上下滚动。
远处传来老伴的喊声："吃饭了！兴乾等着你呢！"
耿老汉小跑回家，看见儿子正捧着书本坐在门槛上。阳光透过枣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爹，我想带几本书去学校。"耿兴乾抬头，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城里书店贵，咱能不能......"
"带！都带上！"耿老汉抢着说，转头朝屋里喊，"老婆子，把那个樟木箱子腾出来！"
饭桌上，老伴往儿子碗里夹了最后一块腊肉："多吃点，城里可没这么地道的肉。"
耿老汉突然放下筷子："兴乾，到了那边，可别忘了咱家的枣树。"他声音有点哑，"你小时候总在树下背书......"
"知道啦爹。"耿兴乾扒着饭，"等我毕业了，接你们去城里住楼房。"
老伴抹着眼角笑："傻孩子，你爹离了这片黄土，怕是要害相思病哩。"
午后，耿老汉独自蹲在枣树下。风吹过，几颗青枣啪嗒掉在脚边。他捡起来擦了擦，塞进嘴里嚼着，酸得眯起眼。
"爹，您怎么又吃生枣。"耿兴乾抱着书箱走过来，"医生不是说您胃不好吗？"
耿老汉嘿嘿笑着吐掉枣核："习惯了。这棵树结的枣，比啥药都管用。"
儿子蹲下来帮他捶背，突然说："爹，要不......我还是不去了。听说隔壁县招老师......"
"放屁！"耿老汉猛地站起来，黄土从裤管簌簌落下，"老子种了一辈子地，就为让你跳出这山沟沟！"
枣树沙沙响，耿老汉喘着粗气。他看见儿子眼眶红了，声音立刻软下来："去吧，爹给你晒了红枣，腌了咸菜......"
傍晚，耿老汉蹲在灶台前烧火。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老伴在擀面条，面粉沾满了围裙。
"当家的，村头李婶说能借咱们两千。"老伴压低声音，"就是利息高了点......"
耿老汉盯着灶膛："不借。我明天去县里卖血。"
"你疯啦！"老伴摔了擀面杖，"上次卖完晕了三天！"
"嘘——"耿老汉紧张地望向里屋，儿子读书的影子投在窗户上，"小声点，别让孩子听见。"
夜深了，耿老汉躺在炕上听着儿子的鼾声。月光从窗户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画了个银圈。他轻轻起身，从床底摸出个铁盒。
里面是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耿老汉抱着穿开裆裤的兴乾站在枣树下。他用拇指摩挲着照片，突然听见儿子翻身的动静，赶紧把铁盒塞了回去。
窗外，熟透的枣子一颗接一颗砸在泥地上，像下着一场无声的雨。耿老汉数着枣子落地的声音，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他轻手轻脚地摸出枕头下的存折，上面的数字像被虫啃过似的缺了个角。"还差两千八。"他盯着那个数字，指甲在折子上刮出一道白痕。
灶台传来锅铲碰撞声，老伴正在烙饼。"多放点油，"耿老汉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兴乾爱吃脆的。"老伴的手顿了顿："油罐见底了，留着路上给他煎两个荷包蛋吧。"
耿兴乾提着行李出来时，看见父亲正用草绳捆扎装枣的布袋。"爹，太重了，我坐火车不方便带。"他推了推眼镜，阳光在镜片上折射出晃眼的光斑。"胡说！"耿老汉把布袋勒得更紧些，"城里卖的枣都是糖水泡的，哪有自家晒的甜。"
村口停着去县城的拖拉机，突突的排气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耿老汉突然抓住儿子的手腕："到了给家捎个信，电话费贵，写信就成。"他的拇指蹭到儿子腕上的手表，那是用卖麦子的钱买的，表盘亮得能照见人脸。
"老耿！"村长小跑过来，往耿兴乾兜里塞了个红包，"咱村第一个大学生，给祖宗长脸了！"耿老汉慌忙去拦，红包却已经陷进儿子裤兜的褶皱里。他看见儿子耳根红了，像秋收时晒伤的痕迹。
拖拉机开动时卷起一阵黄土，耿老汉追着跑了十几步。"爹！回吧！"耿兴乾的声音被发动机声切得七零八落。老伴拽住耿老汉的衣角："让孩子走得安心些。"
回程路上，耿老汉拐进村卫生所。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皱眉："耿叔，您这血压还敢卖血？"针头扎进血管时，耿老汉盯着墙上的人体解剖图，那蓝色的静脉和自己手臂上凸起的青筋一模一样。
"四百毫升，两百块钱。"医生把棉球按在他胳膊上，"下周千万别来了。"耿老汉数着钞票，突然问："大夫，我儿子在江城东方大学念书，你们那的医院......"医生笑了："那可是全国顶尖的附属医院。"
傍晚的枣树下，耿老汉用树枝在地上划拉数字。卖血的两百，卖玉米的三百五，加上王会计家给的补习费......"当家的！"老伴举着信封冲过来，"兴乾来信了！"信纸带着淡淡的墨水味，耿老汉的手指在"图书馆真大"几个字上反复摩挲。
"爹，娘，学校要交教材费......"老伴念到这句时声音突然低了。耿老汉摸出床底的铁盒，硬币哗啦啦倒在炕席上。有枚五分钱的硬币滚到灶台缝里，他撅着屁股掏了半天。
月光再次漏进窗户时，耿老汉突然坐起来："老婆子，我寻思着......去趟江城。"老伴的鼾声停了："你连县城都没出过几回。"沉默像块石头压在两人中间，直到远处传来夜猫子的叫声。
第二天晌午，耿老汉在灶台后头翻出个化肥袋子。他仔细刷洗干净，把晒好的红枣倒进去，又掏出腌菜坛子。"带这么多干啥？"老伴按着坛口不让他开。耿老汉的手停在半空："兴乾打小就馋这口......"
村支书家新装的电话响了七声才接通。"兴乾啊，是爹。"耿老汉的耳朵紧贴着听筒，"我后天上你那看看......不用接！爹认得字，能找着路！"挂掉电话时，他发现手心全是汗，话筒上粘着个枣核大小的湿印子。
临行前夜，耿老汉把铁盒里的照片塞进内兜。老伴往他包袱里塞了五个煮鸡蛋："路上别跟陌生人搭话。"他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门后取下那顶发黄的草帽。
天还没亮，老伴就点起了煤油灯。灯光下，耿老汉发现包袱布上有块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儿子初中时缝的。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摸了摸，补丁下的皮肤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原来是昨天捆袋子时勒出的血口子裂开了。耿老汉用舌尖舔了舔裂开的血口子，咸腥味在嘴里漫开。老伴正往化肥袋里塞最后一把红枣，枣子碰撞发出沙沙的响声。"醋坛子捆紧没？"他蹲下来检查包袱，手指碰到冰凉的陶罐，"路上颠碎了可糟蹋东西。"
"用麦秸裹了三层。"老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当家的，要不让二狗子陪你去？他去年去过省城。"耿老汉摇摇头，草帽檐扫过老伴花白的鬓角："车票得多买一张，不划算。"
天蒙蒙亮时，耿老汉踩着露水出了门。化肥袋压得右肩发麻，他换手的动作惊飞了草窝里的鹌鹑。火车站台的水泥地上粘着口香糖和瓜子壳，他盯着电子屏上跳动的红色数字，把车票和存折用塑料布包好塞进内衣口袋。
坐了十几小时绿皮火车，终于到了东部沿海江城火车站。
”列车到终点站了“。列车员扯着嗓子喊。耿老汉被人流挤下车，皮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噗嗤声。他摸出儿子信纸上画的路线图，油墨已经被汗浸得晕开。"同志，去东方大学咋走？"他拦住个穿西装的年轻人。
对方瞥了眼他鼓鼓囊囊的化肥袋："坐地铁二号线。"耿老汉道谢时，年轻人已经快步走开，皮鞋跟敲在地砖上像打快板。地铁闸机吞票时发出"嘀"的尖响，他慌得后退两步，被后面排队的人撞得踉跄。
列车进站的气流掀起化肥袋一角，露出晒得发皱的红枣。对面座位上穿超短裙的姑娘皱着鼻子往旁边挪了挪。耿老汉把袋子往怀里搂，突然发现玻璃窗映出自己的脸——晒得黝黑的脸颊上粘着根麦秸，像条金色的伤疤。
"爹？！"熟悉的声音炸在耳边。耿老汉转头看见儿子穿着白衬衫站在车厢连接处，胸前的校徽亮得晃眼。他张了张嘴，却看见儿子迅速别过脸去，和身旁同学说了句什么。同学好奇地望过来时，耿兴乾已经快步走向下一节车厢。
地铁到站的提示音惊醒了发愣的耿老汉。他追着那个白色身影挤出车门，化肥袋在人群中磕磕碰碰。"兴乾！"他喊得破了音，看见儿子背影明显僵了一下。穿超短裙的姑娘从旁边经过，嗤笑一声："现在农民工也学人碰瓷了？"
校园里的银杏叶黄得刺眼。耿老汉蹲在图书馆台阶下，看着来来往往的球鞋皮鞋，突然发现儿子正和几个同学从玻璃门里出来。他急忙站起来，化肥袋撞到栏杆发出闷响。
"同学你东西掉了。"耿兴乾弯腰捡起本书，刻意避开台阶下方。他同学突然指着耿老汉："那人怎么一直看你？"耿老汉看见儿子耳后沁出细汗，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不认识，可能问路的。"耿兴乾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有个戴耳钉的男生吹了声口哨："该不会是你家亲戚吧？"笑声像玻璃碴子扎进耿老汉耳朵。
他鼓起勇气上前两步："兴乾，爹给你带了......"话没说完，儿子突然用力推开他："你认错人了！"化肥袋砸在地上，醋坛子碎裂的声响惊动了树上的麻雀。咸菜和红枣滚了一地，有颗枣子沾着醋汁，像滴血红的泪。
"老人家没事吧？"穿制服的门卫扶起他时，耿老汉正哆嗦着去捡没摔碎的红枣。他不敢抬头："没事，俺就是......想看看大学啥样。"门卫帮他拍打衣襟上的灰："您儿子在这上学？叫什么名字？我帮您查查。"
耿老汉突然抓住门卫的袖口："别，别查......"他看见儿子躲在银杏树后，白衬衫被树干蹭上了灰。门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耿兴乾立刻转身疾走，却撞翻了路边的自行车。耿老汉看着儿子撞翻的自行车，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他弯腰去扶车把，化肥袋里的醋味混着红枣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大爷，您别动。"门卫按住他肩膀，"这学生您认识？"
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耿兴乾的白衬衫上。他僵在原地，眼镜片后的眼珠快速转动。"不、不认识。"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可能是来送快递的。"
穿超短裙的女生突然尖叫："我的新鞋！"她跺着脚，鞋尖沾着褐色的醋渍。耿老汉慌忙用袖口去擦，袖口的补丁勾住了她鞋面的亮片。"滚开啊！"女生猛地抽回脚。
"对不起对不起。"耿老汉佝偻着背，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他余光瞥见儿子往人群后退了半步，喉结上下滚动。
戴耳钉的男生吹着泡泡糖："耿兴乾，这老头该不会真是你爹吧？"泡泡"啪"地炸开，粘在他嘴角。
"胡说什么！"耿兴乾的声音突然拔高，"我爸是县农机厂的......"他的谎话卡在喉咙里，因为看见父亲从内兜摸出张照片，边缘已经被汗水浸得发软。
门卫接过照片，年轻时的耿老汉抱着穿开裆裤的男孩站在枣树下。"这是您儿子？"门卫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耿老汉的嘴唇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他看见儿子攥紧的拳头在发抖，指甲掐进了掌心。"不是......"他突然摇头，"俺认错人了。"
"大爷！"门卫提高嗓门，"要是有人遗弃老人可是违法的！"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耿兴乾的白衬衫后背湿了一片，汗渍慢慢晕开。他同学捅了捅他："喂，你脸色好差。"
有颗红枣滚到耿兴乾皮鞋边。他盯着枣子上熟悉的虫眼，想起小时候蹲在枣树下，父亲把最大最红的枣子擦干净塞进他嘴里。
"同学。"门卫走到耿兴乾面前，"看下你的学生证。"
耿兴乾的呼吸变得急促。他摸学生证的手在抖，塑料封皮发出细碎的摩擦声。照片里的他穿着同样的白衬衫，只是胸口没有校徽。
"耿兴乾？"门卫对照着照片，"这位老人家说是来找儿子的。"
穿超短裙的女生突然凑近："咦，你们鼻子长得一模一样哎！"她身上的香水味熏得耿老汉打了个喷嚏。
"俺就看看......"耿老汉的视线黏在银杏树后那个白衬衫身影上，"大学真敞亮。"他手心的红枣被捏出了糖霜，黏糊糊地粘在指纹里。
戴耳钉的男生突然插嘴："门卫师傅，这老头一直盯着我同学看。"他吹破的泡泡糖粘在耿兴乾的课本上，像块惨白的疤。
门卫皱眉："同学，你认识这位老人家吗？"他的对讲机发出刺啦的电流声。
耿兴乾的眼镜滑到鼻尖，汗珠挂在睫毛上。他看见父亲的内衣领子磨出了毛边，和自己考上大学那天穿的是同一件。
"不......"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不认识。"有颗红枣滚到门卫脚边。耿老汉突然扑过去捡，膝盖磕在台阶上发出闷响。"小心！"门卫拽住他胳膊，摸到一把硌手的骨头。
"爹！"这声呼喊卡在耿兴乾喉咙里没喊出。他看见父亲佝偻着背，化肥袋的提手断了半截，像条死蛇耷拉着。
穿超短裙的女生突然尖叫："我的裙子！"醋渍在她裙摆晕开，她瞪着耿老汉，"脏死了！"
"对不住对不住。"耿老汉用袖子去擦，袖口的补丁勾住了她背包的链子。女生猛地扯回包，拉链划破了补丁。
门卫按住耿老汉肩膀："大爷，您儿子叫什么名字？我帮您查查。"他的钢笔悬在记事本上方，墨水晕开个小黑点。
银杏叶落在耿老汉的草帽上。他盯着儿子攥紧的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的样子和小时候偷钱被逮到时一模一样。
"叫......"耿老汉的嘴唇抖了抖，"叫耿有田。"这是他藏在心底的名字，儿子出生时他蹲在田埂上想的。
耿兴乾突然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同学拍着他的背，摸到一手的冷汗。"你没事吧？"戴耳钉的男生凑近，"脸色跟鬼似的。"
"兴乾！"远处有人喊，"辅导员找你！"
这声呼唤像鞭子抽在耿兴乾背上。他看见父亲浑身一颤，草帽掉在地上，露出花白的头发，像秋收后的稻茬。
门卫的钢笔停了："大爷，您刚才说儿子叫......"
"同志！"耿老汉突然抓住民警的手，"俺就是......就是来看看。"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黄土，掌心的老茧刮得民警皮肤生疼。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耿兴乾的课本掉在地上，扉页朝上，"爹卖血钱买的"几个字被阳光照得发亮。
"这书......"门卫弯腰去捡。
耿兴乾突然冲过来抢，撞翻了门卫的记事本。纸页飞散中，他看见父亲缩在台阶角落，正把摔碎的枣子小心拢进手帕。
穿超短裙的女生突然指着耿老汉："咦，他兜里掉出来的照片......"
泛黄的照片飘到积水里。年轻的耿老汉抱着穿开裆裤的男孩，背后的枣树才碗口粗。男孩手腕上的银镯子，和现在耿兴乾藏在衬衫下的一模一样。
门卫捡起照片，水珠从耿老汉的笑脸上滚落。"同学，"他的声音突然严厉，"这是不是你？"
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两人中间。耿兴乾的眼镜起雾了，他看见父亲正用袖子擦那照片，袖口沾了泥水，越擦越脏。
"我......"耿兴乾的喉咙像塞了团棉花。他想起离家那天，父亲追着拖拉机跑，草帽被风吹得像片枯叶。
"哇——"突如其来的叫声打破了僵局。戴耳钉的男生举着献血证："耿兴乾！这上面写你爸卖血四次！"
人群哗然。耿老汉突然站起来，化肥袋里的红枣哗啦啦全撒了出来。他踉跄着去抢那张薄纸，像在抢什么宝贝。
"还俺！"他的声音哑得吓人，"那是......那是给娃买书的......"
耿兴乾的膝盖砸在地上。他看见献血证上父亲歪歪扭扭的签名，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根刺穿心脏的针。门卫的手指停在献血证上发黄的指印处，指腹沾到了褐色的污渍。"耿有田？"他抬头看向缩在台阶角落的老人，"这上面写的是耿建国。"
耿老汉的嘴唇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他看见儿子跪在碎玻璃中间，白衬衫沾了醋渍，像块洗不掉的疤。"同志......"他佝偻着背去够门卫手里的证件，"俺、俺记性不好......"
"爸！"耿兴乾突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腿。眼镜片后的眼睛通红，泪水在脸上冲出两道白痕。"我错了......"他的额头抵在父亲膝盖上，硌到裤袋里的铁盒。
人群发出嗡嗡的议论声。戴耳钉的男生踢了踢碎陶片："搞什么啊？"泡泡糖黏在他鞋底，拉出长长的丝。
门卫蹲下来平视耿兴乾："同学，这是你父亲？"他的钢笔在记事本上悬着，墨水晕开成乌云形状。
耿兴乾的指甲掐进父亲裤腿的补丁里。他闻到熟悉的汗味混着枣香，和离家那天早晨一模一样。"是......"他的声音细得像枣树上的虫丝，"是我爹。"
穿超短裙的女生突然笑出声："哇哦，农民工老爸诶！"她的手机镜头对准耿老汉开裂的指甲。
"闭嘴！"耿兴乾猛地转头，眼镜滑到鼻尖。他看见父亲正把摔碎的红枣往化肥袋里拢，手背上还有去年收麦子留下的疤。
"门卫师傅！"系里一位老师挤进人群，"教务处找这位同学。"
耿老汉突然抓住儿子的手表。表带已经磨得发白，秒针走动的声响像心跳。"娃，你去......"他的喉结滚动。
"爹没事......"，耿兴乾转身走去。
教务处的日光灯管嗡嗡响。秃顶的主任推了推眼镜："耿同学，你知道校训第一条是什么？"
耿兴乾盯着地板缝隙里的半颗红枣。那是从父亲袋子里漏出来的，皱巴巴的表皮上还有虫眼。"厚德......"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厚德载物！"主任拍得茶杯一跳，"你父亲大老远来看你，你倒好......"他瞥了眼窗外，耿老汉正蹲在花坛边，草帽檐压得低低的。
辅导员递来纸巾："擦擦脸吧。"她看见男生手腕上的银镯子，和照片里婴儿戴的一模一样。
"老师......"耿兴乾的眼泪砸在申请表上，"助学金......"他看见父亲在窗外数钞票，手指蘸着唾沫，就像数卖粮款时那样。
主任突然站起来："老人家！"他推开窗喊，"进来喝口水！"
耿老汉吓得一哆嗦，存折掉进花坛。他佝偻着背摆手："不用不用......"化肥袋的破洞漏出几粒枣子，滚到路边。
"爸！"耿兴乾冲出去捡存折。他看见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给兴乾娶媳妇"，墨迹被汗水晕开了。
辅导员倒的水在桌上冒着热气。耿老汉双手捧着，不敢喝。"娃他娘腌的咸菜......"他小声说，"兴乾打小就着馍吃......"
主任的钢笔突然停了："你卖血供儿子上学？"他盯着老人中指缺失的半截，伤口已经变成了褐色的硬痂。
"没、没几次......"耿老汉把存折往怀里藏，"今年玉米价好......"
耿兴乾突然跪下来，膝盖砸出闷响。"主任！"他的额头抵在父亲磨破的鞋尖上，"给我处分吧......"
窗外银杏叶沙沙响。辅导员红着眼圈递来表格："先安排您父亲住招待所。"她的钢笔在"亲属关系"栏停了停，"要登记身份证。"
耿老汉的内兜破了洞。他抖着手摸出身份证，夹着的枣树照片飘到主任脚边。年轻的父亲抱着穿开裆裤的男孩，树影斑驳。
"这枣树......"主任捡起照片，"还结果吗？"
"结哩！"耿老汉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今年晒了三十斤......"他的声音低下去，"就是兴乾没吃着......"
后勤处的钥匙串叮当作响。耿老汉跟着校工走过林荫道，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您儿子成绩可好了。"校工踢开挡路的石子，"去年拿的奖学金......"
招待所的床单白得刺眼。耿老汉不敢坐，蹲在地上整理化肥袋。"同志......"他喊住要走的校工，"这枣子，能给兴乾拿去不？"
耿兴乾在门外攥紧了拳头。他听见塑料袋沙沙的响声，像老家夜里的虫鸣。父亲在数红枣，一颗，两颗，就像小时候哄他睡觉数星星。
"爹......"他推开门，看见父亲正用袖子擦摔碎的枣子。袖口的补丁散了线，像朵凋谢的花。
校工悄悄带上门。耿老汉的手停在半空，掌心躺着颗完好的红枣："儿啊，这颗甜......"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耿兴乾看见父亲枕头下露出铁盒一角，那是他小时候装玻璃弹珠的盒子。铁盒里的照片露出一角，耿老汉慌忙往里塞了塞。招待所的床垫太软，他翻来覆去像烙饼，老腰硌得生疼。月光从窗帘缝漏进来，照在床头柜的搪瓷缸上，那是他特意从家里带来的。
隔壁床的校工鼾声如雷。耿老汉摸出铁盒，借着月光看照片里穿开裆裤的儿子。相纸被摸得发毛，兴乾的笑脸却还是那么鲜亮。他想起儿子第一次叫"爹"时，自己正在枣树下捉虫，激动得摔了个跟头。
"老哥还没睡？"校工突然翻身，吓得耿老汉手一抖。铁盒掉在地上，硬币叮叮当当滚出来。
"对不住对不住。"耿老汉慌忙去捡，硬币沾了灰，他挨个用衣角擦。
校工打着哈欠开灯："您儿子在中文系可是尖子生。"灯光下，硬币上的国徽闪着微光。
耿老汉的拇指蹭过硬币边缘："娃打小就爱看书......"他突然顿住，想起儿子三岁时撕了课本折纸飞机，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了他屁股。
校工递来热水："听说他拿了国家励志奖学金？"
"啥金？"耿老汉的手抖了抖，热水洒在裤子上。他想起存折上那个被虫啃过似的数字，两千八百块，还差这么多。
与此同时，宿舍里的耿兴乾盯着天花板。上铺的呼噜声像拖拉机，下铺的磨牙声像老鼠啃麦穗。他摸出枕头下的手表，秒针走动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爹卖麦子买的......"他摩挲着表盘，突然想起父亲蹲在粮站门口数钱的背影。那天风大，钞票总被吹跑，父亲就用枣核压着。
对床的室友翻了个身："老耿，你爸真酷。"月光照在他新买的球鞋上，鞋带泛着冷光。
耿兴乾的喉咙发紧："什么？"
"教务处群发邮件了。"室友点亮手机屏，"说你爸卖血供你读书，号召大家捐款。"
血液轰地冲上头顶。耿兴乾猛地坐起来，床架嘎吱作响。他看见微信群炸开了锅，有人@他："学弟需要帮助吗？"配图是父亲佝偻着背捡红枣的照片。
"谁让你们......"他的指甲掐进掌心，和白天父亲掌心的裂口位置一模一样。
手机突然震动。母亲发来语音，背景音里有猪哼叫："兴乾，你爹到学校没？他腰疼药在蓝布袋里......"
语音戛然而止。耿兴乾想起父亲总把止痛片掰成两半吃，说"省着点，贵"。有次他偷看到药盒上的保质期，已经过了三年。
窗外传来猫叫声，像婴儿在哭。耿兴乾摸到枕巾湿了一大片。他想起小时候发烧，父亲背着他走了十里夜路，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天刚蒙蒙亮，招待所走廊就响起脚步声。耿老汉正用冷水搓洗汗衫，肥皂沫溅到镜子上。他听见钥匙转动声，慌忙把铁盒塞进行李袋。
"爹......"耿兴乾站在门口，手里拎着豆浆包子。他看见父亲湿漉漉的袖子还滴着水，地板上摆着刷得发白的解放鞋。
耿老汉手忙脚乱地擦手："这么早......"他的目光黏在儿子红肿的眼皮上，"没睡好？"
豆浆袋突然破了，热流浇在两人脚上。耿兴乾蹲下去擦，看见父亲脚踝上蜿蜒的疤痕，那是收麦子时被镰刀割的。
"不碍事不碍事。"耿老汉拽他起来，手掌粗糙得像砂纸。他摸到儿子腕骨凸起，心里一酸："又瘦了......"
校工揉着眼睛出现："食堂六点半开饭......"他看见桌上摆开的咸菜罐子，腌萝卜的酸味弥漫开来。
耿兴乾的指尖碰到罐子上的豁口，那是他七岁打翻罐子磕的。父亲当时没骂他，只是把没沾土的咸菜捡起来自己吃。
"爹，您尝尝这个。"他掰开包子，肉馅的香气扑面而来。父亲却先夹了块咸菜："还是这个下饭。"
晨光透过窗帘，照在父子俩之间的搪瓷缸上。耿老汉突然掏出一把零钱："你娘让买的参考书......"
"我不要！"耿兴乾声音突然拔高，吓得校工手里的牙刷掉在地上。他看见父亲手背上的老年斑，像晒干的枣皮。
走廊传来学生们的笑闹声。耿老汉慌忙把钱往儿子兜里塞："拿着拿着，别让人看见......"
"我错了爹！"耿兴乾突然跪下来，膝盖砸在地板上。他抱住父亲的小腿，闻到熟悉的汗味混着土腥气，"我这就去跟所有人说，您是我爹......"
搪瓷缸被碰翻了，水流到存折上。耿老汉手忙脚乱地捡拾，突然从湿透的纸页里掉出张化验单。校工眼疾手快地捡起来，脸色变了："胃癌？"
耿兴乾的世界突然安静了。他看见父亲慌乱地去抢化验单，那动作和当年藏卖血证一模一样。阳光照在"晚期"两个字上，刺得他眼前发黑。耿兴乾的眼泪砸在父亲开裂的指甲上。他看见那颗红枣在父亲掌心滚动，晒皱的表皮泛着蜜色的光。"爹......"他的嗓子眼像塞了把麦糠，"您打我两下......"
耿老汉的手悬在半空，指关节粗大得像枣树枝。"傻孩子。"他轻轻把红枣按进儿子汗湿的手心，"尝尝，今年日头足。"
红枣的甜味在耿兴乾舌尖炸开。他想起小时候发烧，父亲把枣子烤软了喂他，枣核都剔得干干净净。"爹，我这就去找主任......"他胡乱抹着脸，"我要当着全校的面......"
"不急。"耿老汉弯腰捡起摔成两半的咸菜疙瘩，"你娘腌了三个月呢。"他掰了点没沾土的塞进儿子嘴里，咸得耿兴乾又掉下泪来。
校工在门口咳嗽："耿同学，七点半有早课。"他瞥见老人把碎瓷片包进报纸，动作小心得像在包人参。
"叔，我请假。"耿兴乾突然抓住父亲的手腕，摸到突起的骨头，"我爹第一次来城里......"
耿老汉慌忙摆手："别耽误功课！"他摸出存折往儿子兜里塞，"你娘说买那个什么......"
"笔记本电脑。"校工插嘴，"现在写论文都得用。"
存折啪地掉在地上。耿兴乾看见扉页的铅笔字："给兴乾买电脑"，后面跟着一串被橡皮擦过无数遍的数字。"爹！"他膝盖砸在地板上，"我用机房电脑就行......"
"胡说！"耿老汉突然提高嗓门，又立刻压低，"你同学都有......"他手忙脚乱去捡存折，胃癌化验单又飘了出来。
校工抢先一步捡起，眼睛瞪得像铜铃："晚期？您这......"
"误诊！"耿老汉抢过单子团成球，"县医院机器老坏......"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儿子正盯着他衣领下的淤青，那是抽血留下的针眼。
走廊传来学生们的笑闹声。耿兴乾突然扯开自己衬衫，露出里面的银镯子："爹，您看我还戴着......"镯子内侧刻着"长命百岁"，是出生时父亲用锄头换的。
耿老汉的指尖碰到镯子，凉得他一哆嗦。"长大了......"他摩挲着儿子突起的喉结，"比爹高了......"
"老人家！"系教务处主任突然出现在门口，"校党委决定免除耿同学这学期学费！"他手里拿着捐款箱，哗啦啦的硬币声像下雹子。
耿老汉慌得直鞠躬："使不得使不得......"他撞翻了搪瓷缸，水流到主任锃亮的皮鞋上。
"爸！"耿兴乾突然挡在父亲前面，"我们不需要......"
主任的钢笔停在助学金申请表上："按规定，贫困生家庭......"
"我家有二十亩地！"耿老汉急得拽儿子衣角，"去年玉米卖了三千八......"
耿兴乾的指甲掐进掌心。他看见父亲撒谎时耳朵会动，就像小时候骗他说打针不疼时那样。"主任，"他深吸一口气，"我爸的病......"
"没事！"耿老汉猛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校工拍着他背，摸到一把硌手的骨头。
化验单在推搡中展开。"胃癌晚期"四个字被阳光照得刺眼。主任的钢笔啪嗒掉在地上，墨水溅到耿兴乾的球鞋上。
"学校有医院......"主任的声音突然卡壳。他看见老人正用袖子擦儿子的鞋，袖口的补丁散开了线头。
走廊里聚集的学生越来越多。穿超短裙的女生举着手机："直播老父亲卖血供儿上学......"她的美甲碰到屏幕，发出哒哒的响声。
"关掉！"耿兴乾突然冲过去，吓得女生尖叫。他看见弹幕里飘过"作秀""炒作"，像一群嗜血的蚊子。
耿老汉拽住儿子后襟："兴乾，咱回......"他的草帽被挤掉了，花白的头发像秋后的芦苇。
"都让开！"戴耳钉的男生突然挤进来，手里拎着塑料袋，"耿叔，食堂刚蒸的枣糕......"泡泡糖黏在他嘴角，像块丑陋的疤。
甜腻的香气里，耿老汉突然干呕起来。他佝偻着背往厕所冲，却撞翻了捐款箱。硬币滚得到处都是，有个五分钱滚到耿兴乾脚边，正像是父亲掏灶台缝找的那枚。
"爹！"耿兴乾追到厕所，看见父亲正对着马桶吐血。褐色的血块浮在水面上，像泡烂的红枣。
校医赶来时，耿老汉已经擦干净嘴角。"老毛病。"他使劲搓着衣角的血渍，"吃两片药就好......"
"必须住院！"校医的听诊器按在他肋骨上，"肝脏已经......"
"不行！"耿老汉突然抓住儿子手腕，"你娘说月底要收麦子......"他的指甲掐进耿兴乾的皮肤，却连红印子都没留下。
走廊里，主任正在打电话："对，就是那个卖血的家长......"他的皮鞋尖碾着半颗红枣，黏糊糊的糖汁沾在鞋底。
耿兴乾摸到父亲裤袋里的药瓶。倒出来的药片形状不一，有的还带着锯齿状的掰痕。"爹！"他的眼泪砸在药片上，"您把止痛片......"
"嘘。"耿老汉捂住儿子的嘴，手心的老茧刮得人生疼，"别让人听见......"他的眼睛瞟向窗外，那里有群学生正对着招待所指指点点。
食堂的枣糕香气飘进来。耿老汉突然笑了："儿啊，爹给你讲个秘密。"他凑到儿子耳边，"咱家枣树底下......"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突然前倾。耿兴乾接住父亲轻飘飘的身子，听见最后半句话像风中的枣叶："......埋着你娘的银镯子......"耿兴乾抱着父亲瘫软的身子，校医的听诊器从白大褂口袋滑出来，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爹！"他摸到父亲后背的骨头硌手，像老枣树的枝丫。
"让开！"校医推开围观的学生，手指搭在耿老汉干枯的手腕上。脉搏微弱得像秋后的蚂蚱，跳两下就停一停。
穿超短裙的女生突然尖叫："他吐血了！"她手机镜头对准耿老汉嘴角渗出的血丝，美甲在屏幕上敲出哒哒的响声。
"都滚开！"耿兴乾红着眼眶吼，嗓子哑得像砂纸摩擦。他看见父亲裤袋里露出半截药瓶，标签已经被磨得看不清字迹。
主任擦着汗挤进来："救护车马上到......"他的皮鞋踩碎了地上的红枣，黏腻的糖汁拉出细丝。
"不用......"耿老汉突然睁开眼，手指死死攥住儿子衣角，"兴乾，枣树底下......"他的呼吸带着铁锈味，喷在耿兴乾脸上。
校医掰开耿老汉的眼皮，手电筒光照出浑浊的瞳孔。"肝昏迷前兆。"他压低声音，"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爹你撑住！"耿兴乾哆嗦着摸出手机，通讯录停在"县医院"三个字上。他想起父亲上次卖血晕倒，医生摇头说"肝硬化晚期"。
戴耳钉的男生突然递来矿泉水："给叔叔喝点水......"泡泡糖黏在他门牙上，像块丑陋的补丁。
耿老汉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声。他挣扎着摸向胸口，内兜的照片露出一角。照片边沿被血染红了，年轻的父亲抱着穿开裆裤的男孩，枣树才碗口粗。
"救护车到了！"有人喊。 轮子碾过碎瓷片，发出刺耳的声响。耿兴乾握着父亲的手不放，那只手冰凉得像井水里的石头。他摸到中指缺失的半截，伤口结着褐色的痂。
"患者家属上来一个！"急救员喊。
耿兴乾刚要迈步，突然被主任拽住："你的助学金材料......"
"去他妈的助学金！"耿兴乾甩开主任的手，腕上的银镯子滑出来，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镯子内侧刻着"长命百岁"，是父亲用锄头换的。
救护车门关上的瞬间，耿老汉突然抓住儿子手腕："二十亩地......"他的指甲掐进耿兴乾皮肤，"给你娶媳妇......"
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护士推开耿兴乾："家属别挡道！"她的橡胶手套沾了血，在病历本上按出个模糊的红印。
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呛得耿兴乾咳嗽。他盯着抢救室的红灯，突然发现裤兜里多了个硬物。摸出来看，是颗完好的红枣，表皮皱得像父亲的脸。
"耿兴乾？"辅导员小跑过来，递给他一叠表格，"校党委特批的医疗补助......"
表格在耿兴乾手里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他看见"直系亲属关系证明"那一栏，父亲的名字还是"耿有田"，和献血证上不一样。
"医生！"他突然抓住路过的白大褂，"抽我的血！我是O型......"
护士掰开他的手："病人需要肝移植，不是输血。"她的圆珠笔在病历上划拉，"家属筹钱吧，至少三十万。"
这个数字砸得耿兴乾踉跄了一下。他摸出父亲的存折，扉页上"给兴乾娶媳妇"几个字被汗浸得发软。余额栏的数字像被虫啃过，两千八百块。
"同学别急。"辅导员拍拍他肩膀，"学校正在组织捐款......"
走廊电视突然播放校园新闻。镜头里，穿超短裙的女生正对着话筒说："这位农民工父亲太感人了......"背景是散落一地的红枣。
耿兴乾的拳头砸在墙上，指关节渗出血珠。他想起父亲蹲在台阶上捡枣子的样子，后颈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兴乾......" 耿老汉在喊。耿兴乾扑到病床前，看见父亲的眼睛亮了一瞬，像将熄的炭火突然迸出火星。
"爹，您看。"他抖着手腕上的银镯子，"我一直戴着......"
耿老汉的嘴角扯了扯。他摸索着从枕下摸出铁盒，硬币哗啦啦撒了一床。有枚五分钱滚到地上，转了几圈停在医生脚边。
"枣树底下......"耿老汉的呼吸突然急促，"东头第三根树杈......"他的手指在儿子掌心划拉，像在写无形的字。
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撕破空气。医生推开耿兴乾："除颤仪！"
"爹！"耿兴乾被护士拽出抢救室，看见父亲的手悬在半空，似乎还想给他擦眼泪，就像小时候摔破膝盖时那样。
走廊电视换了画面。校长对着镜头宣布："将设立'感恩亲情'奖学金......"他的领带夹闪着冷光，像颗昂贵的钻石。
耿兴乾的指甲掐进掌心。他摸到那颗红枣，在裤兜里被捂得温热。突然明白父亲为什么总说"这枣甜"，就像日子总会越来越好。
窗外，今年的第一片银杏叶飘落下来，正好贴在病房的玻璃上，像枚金色的邮票。
"娃......"病床上的耿老汉突然出声，声音轻得像晒干的麦壳，"咱回家吧。"
心电监护仪的管线缠在他枯枝般的手臂上，点滴瓶里的液体还剩小半。
耿兴乾把父亲的手捧在掌心，那手背上全是针眼，青紫色的淤斑像熟透的枣皮。"爹，等您再好些......""黄土埋到脖子啦。"耿老汉咧嘴笑了，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得回去给你娘拾掇玉米秆子。"他说着要起身，又被儿子按回枕头。白色的枕套上沾着根麦秸，不知什么时候从化肥袋里漏出来的。
推门进来换药护士，不锈钢托盘撞在床栏上发出脆响。"病人现在不能移动，"她扫了眼耿老汉凹陷的太阳穴，"肝腹水还没消下去呢。"
耿老汉突然抓住儿子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兴乾，昨夜我梦见咱家枣树哭哩。"他浑浊的眼球映着窗外银杏树的金黄，"树根都露出来了，像老人家的筋......"
病房的电视机正播放农事新闻，女主播甜美的声音在播报西北旱情。耿兴乾看见父亲的眼珠动了动，干裂的嘴唇跟着默念"泾河""旱情"这些字眼，仿佛那是刻在骨头里的密码。
七天后的出院手续办得匆忙。医生把耿兴乾拉到走廊："最多三个月。"他递来止痛药的处方单，背面画着肝区病变示意图，"别让老人干重活。"墨水在"晚期"两个字上洇开了，像滴晕染的泪。
耿老汉在病房里收拾包袱。他把没吃完的药片倒进咸菜罐子，塑料瓶塞进裤腰——医院的被单太干净，他舍不得弄脏。搪瓷缸从行李袋里滚出来，磕掉了块瓷，露出里面锈蚀的铁皮。
"爹，咱坐飞机回去。"耿兴乾蹲下来系牢化肥袋，"我找同学借了钱......"
"败家子！"耿老汉突然发了火，咳嗽得像个破风箱，"火车硬座才七十八！"他哆嗦着摸出存折，余额的数字像被虫啃得更厉害了。
月台上的人群像麦浪般涌动。耿老汉裹着儿子的大学生校服，袖口沾着中药的褐色渍迹。他紧紧攥着车票，纸质票角已经被汗水泡软。"K2187"，这串数字让他想起年轻时去县城卖粮的班次。
"老人家小心！"乘务员扶住踉跄的耿老汉。他的解放鞋踩在金属踏板边缘，鞋底沾着的红枣碎屑簌簌掉落。车厢里的暖气扑面而来，带着方便面和脚汗的复杂气味。
耿兴乾把行李塞进座位底下。化肥袋擦过邻座姑娘的丝袜，惹来嫌恶的一瞥。"抱歉。"他下意识道歉，却听见父亲正用方言跟人夸口："我娃在东方大学念书哩！"那神情仿佛在炫耀一株罕见的麦穗。
列车启动时，耿老汉的脸贴在玻璃窗上。城市的高楼缓缓后退，他忽然指着远处："看，像不像咱家的麦秸垛？"阳光透过他稀疏的白发，在褶皱的颈纹里投下细碎的光斑。
乘务员推着盒饭车经过。耿老汉瞄了眼价格牌，立刻摸出蓝布袋里的烙饼："你吃这个。"饼已经硬了，边缘带着焦糊的黑色，像晒过头的枣皮。
"一起去餐车吧。"耿兴乾突然说。他看见父亲偷偷瞄着盒饭里的红烧肉，喉结上下滚动。
餐车的白炽灯下，耿老汉舀汤的手抖得厉害，油星溅在儿子校徽上。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让金黄的校徽沾了更多油污。
夜深时，耿老汉蜷在座位上睡着了。鼾声像老家晒场上的脱粒机，一起一伏。耿兴乾轻轻托住父亲歪斜的脑袋，掌心触到后颈处晒脱皮的疤痕——那是去年抢收麦子时晒伤的。
月光穿过行进中的车窗，在过道地板上流淌。耿兴乾摸出裤兜里那颗红枣，在昏暗的光线下凝视它皱缩的表皮。他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父亲也是这样连夜背他走过三十里山路去看病，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里，隐约传来耿老汉的梦呓："兴乾......给枣树浇点水......"他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抓挠，仿佛正抚摸那片粗糙的树皮。
火车轰鸣汽笛声中远去，耿老汉睡的正香，仿佛看到小时候的兴乾屁颠屁颠跟着身后，正在枣树林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