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
近来无限伤心事,骤忆故人,哀歌四起。
数数年岁,昆吾御华君顾琛瑶,罹逝已有三年之久,依稀记得,三年前的某个雨夜过后,御华君暴死宛阳城的消息传遍四海,霎时间哀思如潮,八荒惋惜,顾倾人死留名,亦留下因何而死的谜团,至今三年未得解。
有人说是魔物,有人说是魔怔,亦有人强行捏造是赵衍之失,越发坐实赵衍天煞孤星的名号。
与九百年前似乎如出一辙,顾倾福泽苍生,是为天下福祉,而赵衍则千夫所指,总被口诛笔伐。
赵衍当初还未从失去顾倾的痛苦中走出来,世子府就已然不得安宁,虽然时过境迁,顾倾的尸首当即便被运回了昆吾,昆吾也婉拒了皇帝说要为顾倾举办国丧的说辞。
且,昆吾弟子对赵衍意见颇大,赵衍当时想跟着去昆吾,他心如死灰只想守在顾倾身边,但昆吾之人不愿,完完全全将赵衍拒之门外,顾倾的最后一面他没有见到。
而至今三年,即使天下人皆知顾琛瑶福祉天下,尸身三年不腐,传闻羽化成仙而保留凡胎肉体,赵衍也再没见过顾倾,顾倾的样貌在他的回忆里,都快变得模糊,变得冷清。
赵衍从来都是赵衍,他不会因为天下人的指指点点而轻易改变自己,更不会因为子虚乌有的骂名而失了本心,他只是一度沉浸在痛苦之中难以自拔罢了。
三年,整整三年,他不再与此前一般,游走于大街小巷,穿行于凡尘世俗,隔三差五就传出惹是生非的岔子,也不再好乱乐祸,他只是什么都不想管了,独自在浮生阁里,闭关又闭关,而即使是打着闭关的名号,他也未见得是真心勘破一切而在潜心修习,他成日借酒浇愁,在梨花树下拾忆,在寒风里等待,无所事事,偶尔舞剑,偶尔画画符箓,却也只是在毛寒子的疏导下才分心来修炼。
经此三年,二十来岁的芳华不再。
“昨夜,怕又是喝了不少吧。”
隔三差五会挑空来浮生阁看望赵衍的,三年里只有一个宋景,他依旧把赵衍挡挚友,从未摒弃,如今赵衍把自己荒废在浮生阁,没有给他闯祸,让他收拾烂摊子,他却没有半分觉得自在,这三年里经常会在某个瞬间,就忆起赵衍在自己耳边聒噪,总是到处滋事生乱的模样,可如今看着在树底下练剑那肃穆的神色,他竟不知究竟是该喜,还是该愁。
毛寒子三年里,也是苍老了不少,他似乎也不想三年前那般了,的确有些许迟暮的姿态。
他无奈摇头,也看着一袭白衣的赵衍,如今那练剑那般健硕的身姿,也没有多少欣喜的感觉。
“殊途倒是无妨,三年来不一直都是这般吗?只是太子,皇上如今身体欠安,你是该在御前伺候照顾的,而不是出现在这里啊。”
宋景只是叹了口气,三年中,潜移默化,所有人都改变了,又似乎没有改变,宋景如今肩上重担增多,而他也因为累月的沉淀,还未登基继位,就已经有了十足的帝王傲气。
“父皇那边已经请过安,也问过身子了,毛阁主还请放心。”
“这些年,太子怕是很辛苦吧,皇上身体欠安,殊途又是如此,而泽王也并非省油的灯,太子既要兼顾朝堂,也要提防周遭,多少还是要为自己考虑啊。”
宋景本就沉稳,又是储君,而经三年沉浮,则愈发秉节持重,如今波澜不惊,倒是颇有当初顾倾的几分感觉。
他瞥眸看着赵衍,连他现在都变得这般安静,不好琢磨,那他作为太子有怎么可以没有半点变化?
“我自是无妨,不过也好,他这样,总好过自暴自弃,无所眷恋得强。”
毛寒子也点了点头,这话倒是不错,当初顾倾被带走,昆吾那些人还不让赵衍靠近顾倾的灵柩,即使他们和赵衍搏斗,即使他们不敌赵衍那时的疯魔状态,也不让赵衍再见顾倾一面,那时候若不是宋景他们出面,只怕赵衍当真会大闹一场,天下笑话。
那时是赵衍第一次浑身破败不堪地走到浮生阁,他像极了一个刚从泥垢中爬出来的行尸走肉,肮脏又无神,迎着冷风暴雨,背对着雷电交加,跪在了毛寒子的面前。
毛寒子至今无法忘却赵衍跪在自己面前,面如死灰,却涕泗横流,痛苦欲绝的模样,这从小到大那般恣意的孩子,再如何,都不会轻易这般,可那个时候因为顾倾的死,还因为他们百般阻拦赵衍与顾倾之间的生死一面,赵衍不再像赵衍。
“听闻御华君尸身三年不腐,现今还好生安放在昆吾,都在说他是羽化飞升了,这件事情,殊途也听说了,可他好像,没什么反应。”
宋景看着赵衍,随着他最后指剑对准了刚刚飘落的梨花,因为剑光,那梨花顺势散开两半,他的动作也随之停顿在了那里。
他没有与毛寒子多说什么,只是往前走去,走到赵衍的身边。
“近来月麓又敬献了不少好酒,父皇赏赐了我许多,殊途,你喝不喝?”
赵衍微微瞥眸,他的眸光如今暗淡了不少,眉眼间的英气十足,已然没有了此前那般戏谑的眼神,取而代之的冷静沉着,像极了另外一个人。
他看着宋景,脸色平淡,收了收剑,慢步踩着草坪走到他的身边,冷呵了下,“月麓的酒,能喝吗?”
宋景微微撇头,勾唇道:“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喝,才找你去试试的。”
赵衍摇摇头,搭了搭宋景的肩膀,无语了下,“太子爷身边还会缺人试毒呢?”
“试毒的是不缺,但知心酒友很缺,望眼整个宛阳城,除了你赵殊途,谁有这个资格,做太子爷的酒友?”
赵衍怔了下,转眸看了一眼宋景,无语摇摇头,勾勾唇冷笑了起来,“你现在怎么这么恶心?”
“你别不知好歹啊,我这是给你多大面子了?”
赵衍耸耸肩无所谓了下,走到一边拎起自己搁置在一旁的酒盅,拿起来朝着宋景摇晃了两下,“太子爷的面子我还真受不起,酒要喝可以,但,要喝这个。”
宋景看着他看似大方又与以往无异的吊儿郎当背影,心中多少舒缓了些,他也是花费了不少时间陪着赵殊途走出阴影,他知道赵衍可以忍常人不能忍,短期内可以恢复成这般已然不易。
可这看似无事的面具下究竟是如何的血泪和心酸痛苦,赵衍自己不摘下来,他们就谁都看不到。
“师父。”赵衍如今面对毛寒子也不再玩闹调皮,开始又了几分弟子对师父该有的礼仪和敬意。
毛寒子其实无所谓他有礼无礼,他只需要他这唯一的徒弟好好的就行,所以也只是微微点头道:“好好休息吧,也别太累了。”
“是。”
毛寒子转而便走进内阁,也没有多说什么话。
而宋景走了过来,拉住了也要跟着进去的赵衍,“赵殊途,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赵衍撇开了宋景的手,无所谓着,“现在天下之事,都与我无关,你没必要告诉我。”
“你眼里除了顾琛瑶就没有别人了吗?”
宋景的话很轻,听得出来也有几分无奈的气息,而赵衍顿住了下,没一会儿便转眸对着宋景苦笑了起来,“若没有,你找我喝什么酒?”
“我也不是有意要这么说,其实你若是想看看他,我可以帮你,昆吾再如何是仙门,也不能公然与皇族对抗,有我的命令,昆吾的人不敢阻你进昆吾的,也不会不让你见御华君。”
赵衍知道,只有宋景真心实意待他,现在外头怎么说的他的,他又何尝不知,而宋景明知道顾琛瑶是他的痛点,却也毫无掩藏地提出来,倒也委实不易。
赵衍脸色平淡,无所波澜,他转眼看着宋景认真且严肃的样子,摇摇头,眼神里夹带着婆娑,“又不是活人,见了有什么用?”
“可你……”
“三年前他们不让我看他,三年过去我又何必自讨苦吃?他不是成仙去了吗?那要是真的心中有我,早该来看我了不是吗?”
赵衍自我调笑了下,耸耸肩,透着一丝苦涩。
“赵殊途,你是不是……”根本不信成仙之说?
好吧,其实不止是赵衍,宋景他自己也未曾信过,他可以相信是顾倾福祉苍生,上苍怜悯,让他尸身不腐,但这所谓的成仙之说,多也是那些爱戴顾倾之人对他的美好期许罢了。
“我自作多情惯了,其实顾倾生前,都未曾对我上过心,情意什么的,都是我在自己妄想罢了,宋景,你其实不用担心了,该放下我会放下的,你看我现在不也挺好的吗?没有给你闯祸,你也不用为了操心了,你不是该高兴的吗?”
他苦涩的笑脸在宋景眼里,牵强得紧,可是他不说破。
宋景低眸,他也希望赵衍能快点放下,因为赵衍真正该关心的还有其他人在,就比如……
“我的确有事,才来找你的。”
赵衍不语,看着他。
“过些日子,你姐姐要进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