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乙姥不停的问着未来的城市,吉良贞家耐心的解释着,十分恭谨,这仴人拿她当主母看待,对她的问询不敢有丝毫怠慢。
渐渐的,一座宏伟的石头城出现在真乙姥心中,她兴奋的扭过头,对崇文说道:“这城若建在山水之间,又长出满山花草树木,一定好看的紧,你给起个好听的名字吧。”
见崇文直愣愣没有反应,真乙姥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嗔怪的说道:“魔怔了么?怎么不说话?”
崇文这才回过神来,双手抱在胸前,俯瞰长案上的城图,想了想才说道:“我在南京的时候,有一日波斯使者进京,进贡了一头猛兽,名字叫狮。
那雄狮槛押在儿臂粗的大铁笼之中,头大如斗,鬃毛径尺,吼声如雷,十分威武。进京之时,南京万人空巷,沿街观看此神兽,喝彩声竟日不绝。我看此岛形如狮首,东西两山如同雄狮二目,城正好在狮鼻位置,就叫狮鼻城吧。”
吉良贞家赞道:“好名字!威武!”
真乙姥却摇头道:“这岛烟雾缭绕,倒真像是个猛兽巢穴,就不能起个好听的名字么?”
崇文大笑道:“我龙王岛本就是海上雄狮,这里将来就是剿灭毗舍耶人的战场,名字威武些,可以震慑贼寇。若起个好听的名字,形如招揽游客,岂不是开门揖盗?”
真乙姥迷惑的看着崇文,问道:“什么是开门揖盗?”
崇文说道:“就是打开大门,恭请盗贼进家门劫掠。”
真乙姥笑声如银铃一般,好久才说道:“又在胡说,哪里有这么傻的人。”
崇文笑道:“所以要起个威武的名字。”
他转过身对吉良贞家说道:“此城北高南低,溪流纵横,你用城墙把水四面拢住,岂不是立即内涝?这如何了得。”
吉良贞家挠挠头,尴尬的说道:“入娘的,这还真没想到,我就说我不行。”
崇文抬腿踢了仴国武士一脚,骂道:“入娘的贼厮鸟,谁天生会什么,都是用心学的,你入娘的不会问么!”
吉良贞家不如别的海贼机灵,生生挨了一脚,躬身颔首领罪,惹的真乙姥哈哈大笑起来。
老实头武士恭谨的说道:“还请大出海指教。”
崇文说道:“但凡筑城,总要考虑上下水,这里溪流纵横,你如何在水上筑城?所以你要让溪流改道,汇成两道干渠,一给水,一排水。”
吉良贞家皱着眉问道:“既然有干渠,就要有支渠了?”
崇文点头道:“正是如此,支渠要联到各个街坊,尤其是各个工坊,工坊需水量大,你要考虑好。如果讲究些的,各个支渠还要青石盖板,遮挡尘土和污浊气味。除此之外,你还要修建水门,要想好水门的位置。”
吉良贞家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各个工坊排污水量很大,若潮水席卷不走,淤积不散,岂不成了污港……排到何处去好呐?”
崇文笑着说道:“这就对了嘛,多用用心,自然就周全了。那什么,你先琢磨着……真乙姥,咱们走,我带你去岛上四处看看。”
真乙姥欢天喜地的站起来,拉住崇文的手,冲着院子里喊了一声:“永良比金,我们走!”
未来的狮鼻城可比这个蛮村大的多,坐落在东西两山之间的谷地,正面面对澳口的一面长2里65步,东西两道城墙向谷地深处延伸,长3里180步。随着地形越来越狭窄,山谷深处的北面城墙,只有1里30步。
城池呈南北方向,是一个长长的梯形,形如两山之间凸出的狮鼻。
将来,狮鼻城将是整个白蒲延九屿的贸易枢纽,必然是帆樯如林,人员辐辏的局面。所以此城规模不小,按照大康制度,相当于一个上县的规模,可以容纳3千户,2万人口。
到西山的道路还没有修通,此时的采石量不多,龙王岛炮手沿着城墙基线修筑了炮垒11座,11门子母铳炮口指向东西和南面,别说是几个蛮族海贼,就是千军万马也未必冲得上海滩。
小黑人们正沿着城墙基线挖掘城基壕,埋设暗桩,城基5尺,挖出来的积土堆积在壕沟之后,形成胸墙,正好成为火铳手的射击掩体。
在城基壕外围,夜叉保的兵正在大呼小叫,指挥着土著搭建城下市肆。
这地方雨水多,为了怕地面积水损坏货物,特意打了竹地坪和筋骨。东番蛮和毗舍耶人都是竹子建筑的行家,在东番蛮的拳打脚踢下,毗舍耶人干的不慢。实在累的不行的,可以看看不远处的立柱,上面都挂着血淋淋的人头。
竹地坪离地2尺,地坪之上有立柱和横梁,金山卫号的直库有大量熟牛皮,坚韧又防水,蒙到竹筋骨上就是上好竹屋,摆上货物就是货栈。
龙王岛海贼行军打仗,扎营扎的多了,这商埠跟军营大同小异,没什么难的。此时一排排货栈已经成型,道路宽阔,又开掘了排水沟,容纳几百人同时交易不成问题。
崇文一边沿着城基行走,一边对真乙姥说道:“这是临时市肆,将来狮鼻城和港口筑好以后,这里将是一个大市,白蒲延九屿都会到这里交易,笔架山会越来越兴旺。”
真乙姥问道:“你是想在这里安家么?为什么费这么大力气修建笔架山。”
崇文微笑着说道:“我们是阿妈贼,我们的船队所到之处,都是家园。”
随侍的永良比金忽然问道:“那龙王岛呐?”
崇文抬头看了看浩瀚海天,轻声说道:“那是我们舰队启航的地方。”
正说着,巴塞人鲁佳鲁道走到崇文面前,鞠躬见礼,口中说道:“大出海,我们有话说。”
崇文一愣,站住了,看着这东番蛮说道:“请讲便是。”
鲁佳鲁道不满的说道:“我们并不是你们的敌人,我们是被掳到岛上的,既然你们救了我们,为何把我们拘禁在岛上做苦役?”
崇文诧异的说道:“苦役?”他转身一指后面说道:“你看看我们龙王岛将士,哪个比你干的少?我们能干苦役,为何你们不能?”
鲁佳鲁道一时语塞,磕磕绊绊的说道:“可是……可是……你们把白蒲延人送走了,为何单单……单单把我们扣下?”
崇文摇摇头,苦笑道:“你们生在鸡笼,按说也是海边之人,你不知道现在是北风么?就算我放你们回去,你们如何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白蒲延人就在周边,划着竹筏子就能回家,你们想划着筏子,跨越8百里风涛么?”
鲁佳鲁道说道:“可是……也不能让我们干如此重役啊,我们不是牛!”
真乙姥脸一下沉下来了,冷冷说道:“你不是为我们干,是为你们自己!毗舍耶人很快又要来了,不拼命的干,难道等死么!”
永良比金喝道:“龙王岛不养闲人,不想干你可以走,没有人拦你们。”
如今的野猪牙们,发现海贼也不全是混蛋,最初的抵触早已烟消云散。这些家伙让喇叭虎操练久了,耳濡目染,渐渐不拿自己当外人,很多机灵的野猪牙甚至能说几句华语,试着和异族同伙交流。
永良比金通华语,在八重山队中威望又高,自然就成了队长,随侍在崇文左右。
鲁佳鲁道低头想了想,忽然抬起头说道:“既然我们和你们一起保卫笔架山,如果失败了自然不说,我们都会被卖到南洋为奴。如果打胜了,战利品也应该有我们一份,大出海以为该也不该?”
崇文噗嗤笑了出来,说道:“到底是商贾本色,该,应该!你可以跟你的东番同族说,打败了毗舍耶人,所有虏获大家都有份。不仅如此,如果你们抓获活的毗舍耶人,我们还出钱购买生口,和南洋规矩一样,青壮每人二金,妇孺每人一金。”
鲁佳鲁道喜道:“你说的是真的么?”
崇文挥挥手,说道:“你当我是什么人,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转过头向不远处的张五喊道:“老张!那些山洞里的兵刃,看有合手的发给这些东番,要是不够,从直库里拨给他们一些。”
老张远远的喊道:“知道了,哺食以后让他们到山洞来领吧。”
崇文转头看着鲁佳鲁道,说道:“听到了么?到天黑你们就有兵刃了。但是头壹件大事,是你们手头的活计,如果你们乱杀俘虏,耽误了筑城,那毗舍耶人打过来,你们可守不住这个岛,到那时别说虏获了,你们自己也可能成了别人的虏获。”
鲁佳鲁道点头道:“我们明白,可是即便我们不杀他们,那些毗舍耶人总是挨饿,干这么重的活计,也会病死累死。大出海,是不是……是不是给他们一天两顿干饭,”
崇文大笑道:“这就对了嘛,你算是个明白的,要想自己得利,你先要让别人活下来,总想着报复,最终害的就是你们自己……
行了,我准了,从此以后,毗舍耶人壹日两餐,若是有着实卖力的,或者跟着我们奋勇杀贼的,也可以提拔他们当管事,发给武器,均分虏获!”
鲁佳鲁道奇道:“让他们去杀同族?这……能行?”
崇文手按刀柄,来回踱了几步,说道:“我们大康圣贤有这么一句话,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君子出于大义做事,小人出于利益做事,那么这些毗舍耶人是君子还是小人呢?”
永良比金笑道:“那还用说,当然是小人。”
崇文站住了,说道:“不错,我们登陆笔架山,那些毗舍耶人不顾老弱妇孺,纷纷向山洞逃命。那些白蒲延人,被困在这岛上,他们的亲人大多在百里之内,却无一人前来救援。
这些蛮族,是毫无疑问的小人,为了利益,他们什么都干的出来。既然如此,给他们些利益,把屠刀举向同族又算的了什么。”
真乙姥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崇文,说道:“这样的人,谁敢信任他们?”
崇文转过头看着真乙姥,说道:“你知道为何永良比金不会这样么?为何八重山人会为了别人战斗,不顾死生?”
真乙姥不假思索的说道:“因为忠诚勇武和善良的人,为保卫族人而战死的人,灵魂会跨过彩虹桥,到大海对面的龙宫仙境,享尽幸福荣华,保佑子孙无灾无难。”
崇文笑着点点头,说道:“不错,八重山人之所以重义轻生,还因为有你。你为何不把这些道理,讲给岛上的土著们听听呢?为何不把这巍巍西山,也当做你的御岳之一呢?”
真乙姥迟疑的说道:“可我只是八重山人的大阿母啊。”
崇文摇摇头,说道:“不,你还是金山卫号的妈祖化身,你也是白蒲延海的大阿母。”
真乙姥一时有些迷茫,崇文目光炯炯的看着她说道:“只有你,能让野蛮愚昧的小人,变成知礼守义的战士,你还不明白么?”
真乙姥的猫性是骨子里的,悄无声息的四处乱窜,随时出现在各个地方,这才是她的生活,不可能安心在吊脚楼里无所事事。
每到夜晚,毗舍耶人的营地不再死气沉沉,男女老幼围着一堆一堆篝火,大声谈笑,且歌且舞。渐渐的,那些东番人,甚至一些龙王岛海贼也加入到歌舞群中,乐此不疲。
刚开始是八重山歌舞,后来有了毗舍耶舞蹈,东番舞蹈,白蒲延歌舞,仴国太鼓,琉球歌舞……大家手拉着手,脚步杂沓,一时涌向火堆,一时又向黑暗中隐去,口中吟唱着不懂词义的歌谣,语言不再是障碍,心和手一样,联在了一起。
在歌舞的人群中,总有一个靓丽的人影,把笑容带给每一个人。
渐渐的,笔架山有些不一样了。少了殴打叱骂,没有了杀害,大家脸上有了笑容,干活越发卖力,对老弱和病人也悉心照料。死难者不是挂到高杆上,不是丢到海里,而是埋在高坡上,大家围着墓葬,燃起篝火祈祷,寄托哀思。
真乙姥走到任何地方,总有人虔诚叩拜,刚开始是老人和妇人,渐渐的,甚至青壮年也跪拜施礼,亲吻她的脚面,视若神佛。
每到真乙姥登山祈福的日子,山坡下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随着真乙姥的手鼓摇铃摇头晃脑,如醉如痴。那一刻,没有八重山人,没有白蒲延人,没有东番人,没有琉球人,没有宫古人,没有毗舍耶人,也没有康人和仴人,只有狮鼻城人。
她渐渐成了所有人的大阿母,保佑他们死后进入龙宫,永享荣华。
连崇文都没想到,一颗纯净虔诚的心,竟然有这么大的魔力。他开始相信,这岛上乱七八糟的种落正融合在一起,有可能像龙王岛一样团结起来,为狮鼻城而战。
崇文竟然有些害怕,他不知道他释放出了一个仙女,还是一个入娘的白骨精。
不过他来不及胡思乱想了,放了白蒲延人以后10几天,就开始有九屿豪族来岛上交易了。看到这黑烟腾腾、火烧火燎的岛屿,白蒲延客商心生恐惧,只是在外海逡巡徘徊,不敢靠近。
直到巴赛族人出海,反复解释和劝说,才有白蒲延人敢于登岛。不过一进市肆,这些人就再也不会离开了,这里的货物太多了,眼睛都花了。
不仅如此,岛人出奇的和善……甚至那些可怕的毗舍耶人,竟然也面带微笑,谦让有礼,让这些白蒲延人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每到晚间,这些白蒲延客商就会被请到吊脚楼大院,高大魁梧的海贼首领大摆宴席,请他们品尝从未享受过的酒肉糕点,痛饮从未饮过的美酒。
一盏盏灯笼挂满大院四周,把大院照的如同白昼一般,沉速香和苏合香飘满庭院,遮住了大火焦臭。村庄外面,载歌载舞,彻夜不停,让这些白蒲延豪族如在梦中。
那海贼首领十分豪迈,当众宣布,只要客人在岛上一天,就天天有这样的宴会。
一些白蒲延人惦记家中,回去了,也把笔架山的繁荣慷慨传遍九屿,更多的白蒲延人划着小船来到狮鼻城。即使没有交易,参加一场传说中的盛宴,混一顿酒肉也是好的。
宴飨的规模越来越大,从刚开始的10余人,到数十人,最多的一次2百余人参加,可称得上盛况空前。
就在这一日,宾主密密麻麻跪坐在大院之中,肉山酒海,欢乐无边。崇文作为主人,坐着吊脚楼的台阶上,来财牛、吉良贞家和永良比金侍座,巴塞人磨耶和浮甲山的彤巴克担任通译。
酒到半酣,崇文忽然说道:“来自九屿的客人们,我听说几百年来,年年都有毗舍耶海寇来犯,抢掠你们的财物,掳走你们的亲人,让你们痛不欲生。
因为毗舍耶人横行,海商断绝,你们的日子也十分贫苦。你们没有铁料,只能以木耒耕作。你们没有瓷器漆器,只有刳木为杯盘。因为布匹和皮料缺乏,你们没有鞋袜,不得不跣足而行。你们没有药品,百姓生了病,只有痛苦而死。
九屿产的无数蔬果,只能烂在山里;无数虾蟹蚬蛤,只能臭在海边。你们的藤器结实美观,经久不坏,可以给你们的女人换来印花布、香粉胭脂。你们产的苏木、黄蜡和硫磺,本是济世救人的良药,可以让白蒲延九屿人人富足喜乐。
可是因为毗舍耶人肆虐,你们祖祖辈辈都在痛苦之中,难道你们就不想改一改,给子孙留下一个太平富足的白蒲延海么?”
崇文的一番话,让酒宴气氛顿时冷了下来。毗舍耶之难,如同缠绕白蒲延九屿几百年的魔咒,谁也解不开,逃不脱,定时发作,痛彻心骨。如今崇文忽然提起此事,如同揭开白蒲延人的伤疤,让他们陷入集体呆滞。
良久,彤巴克才磕磕巴巴的说道:“我们……怎么改?无论我们怎么改,那些毗舍耶人还是会来,无用啊。”
如今浮甲山的彤巴克已经成了崇文小跟班,眼看着笔架山一天一个样,让他对这群海贼越发好奇。守着狮鼻大市,随便拉些生意就有点牙钱,把九屿豪族介绍给崇文,又免不了美酒粱肉,日子过的好不自在。
不知不觉,这彤巴克竟成了狮鼻市第一牙人!只是这语言还要通过巴赛族人,人家一个个忙的脚打屁股,谁顾得上搭理他。多亏崇文考虑到了交流的重要,命巴赛通译磨耶专门和他守在狮鼻市,方便客商交易。
彤巴克看到了一条财路,俨然以白蒲延人在狮鼻城的总中人自居。
不过崇文忽然提到毗舍耶人,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几百年来,毗舍耶之难就是白蒲延族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谁也没想过改变。也许他们的祖先反抗过,一次又一次失败,他们早就认命了。
崇文扭头看着彤巴克,微笑着说道:“既然如此,你奔波在狮鼻市的骄阳烈日之下,辛苦赚钱养家,又是所为何来?一朝毗舍耶人来了,把你的血汗抢个精光,你和你的亲人被卖到矿坑为奴,那你何必辛苦劳作?”
他环视白蒲延诸豪,略带嘲讽的说道:“九屿本是富饶之地,一年四季野果不断,你们采野果为生,不用耕作织布,不用生儿育女,形如禽兽,只等着毗舍耶人来抓,种落灭绝,岂不是一了百了?”
达卢浦屿豪族伊兰迪脸色阴沉下来,放下酒盏说道:“大出海哪里话来,我们也是人,不是林中禽兽,如何能任人捕猎,大出海这是瞧我们不起么?”
见这家伙辞气不善,崇文身后侍座的来财牛重重哼了一声,吉良贞家不善的目光扫向伊兰迪,座中欢乐的气氛忽然冷了下来。
有白蒲延客人悄悄向四下踅摸,只见院落四周坐着一圈八重山族武士,滕盾放在地上,背后的革带背囊之中,是锋利的2尺4寸战刀,这些勇猛的战士目光炯炯,像盯着猎物一样盯着他们。
彤巴克惊慌的看着崇文,说道:“大出海,你们这是……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