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有一大户人家请冯初过去瞧病。
他没有推脱,也许这是他在闽越最后一次悬壶济世。
下次再回来是什么时候还不一定,也许永远都回不来了,也保不齐。
任何一座小镇都有钟鸣鼎食之家,闽越也不例外,冯初由管家领着去到内院。
绕过一座假山和花厅,管家在一旁小心提醒着:
“少爷听闻您是从京城来的,少夫人这怪病请了不少大夫了,都没瞧出端倪,所以想请您给瞧瞧。”
冯初轻点头:“嗯。”
“老夫人也很关心少夫人的病情,想请您先过去闲话几句。”管家说罢,已经将他领到老夫人房中。
冯初抬了抬头,瞧了一眼屋里的陈设,的确皆是老人家喜好的物件。
才走到屋内,便嗅到一股焚香缭绕的味道,刺鼻而来。
隔着屏风,有一苍老的声音,吩咐丫鬟:“看座,敬茶。”
冯初深谙大户人家的勾心斗角,瞧病也能抻出一段伦理大戏,准备安坐听听她要说什么。
屏风撤下,他一扫在锦绣暗纹长塌上的老妇人,保养得当,让人看不出实际年龄。
“儿媳自入冬以来便病着,我跟儿子一样焦急。”
冯初没有回应,这番开场白他听过类似的太多,他知道重头戏在后面。
“不过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
加之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事天在看,若非得罪了神明,也不会让她的身体受损。”
冯初明白了,这小娘子病的缘由。
直到老夫人叫人送来一奁银子,印证了他的猜想。
“这是我们家夫人的一点心意,神医还请笑纳。”丫鬟笑意盈盈的将银子双手捧着,见他不接,言辞便严厉了两分:
“神医若是不接,可就是打我们家夫人的脸了。”
说罢,将那奁银子直接放在他旁边的茶几上。
冯初细细揣摩她这奇怪的称呼,将老夫人称呼为夫人,绝不是老夫人的贴身丫鬟会犯的错误。
除非有人故意混淆称呼,坦然接受这样的口误。
老夫人:“不知道神医出来瞧病多少年了,想必也知道,有些病能治好,有些病治不好。”
她身后的小丫鬟立即接了一句:“是啊,神医可千万把少夫人的病治好了才是。
少爷自幼没了父亲,便是我们家夫人一人将他扶养长大。
瞧见他为那娘子担忧,夫人也忧愁的茶饭不思。
再这么下去,娘子没事,要把我家夫人熬得油尽灯枯了。”
冯初自然心中有数,老夫人独自扶养儿子长大,其中艰难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老夫人容不下少夫人。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老夫人不去动手,而是从中作梗,阻拦大夫给少夫人瞧病。
若是厌烦一个人,直接给她一刀,不是干脆果决?这是冯初前半生奉行的行事准则。
何必还牵扯这么多人,陪她演戏。浪费银子,也耽误旁人的时间。着实损人不利己。
小丫鬟:“所以冯大夫,能治就治,实在不行,为防少爷继续伤心,不如神不知鬼不觉的给那小娘子一个痛快,也了却我家夫人一桩心事。”
冯初静默:原来在这等着我呢。他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瞥了一眼茶几上的银子,不知道自己到访是那病人的幸还是不幸。
他对苍生向来没有太多怜悯之心,只是不想再欠下人命了,他怕将来老天爷清算的时候,他承受不起。
丫鬟似乎是看出来他的拒绝,警告也直白了许多:
“冯大夫若是装聋作哑,只怕你以后不能再瞧病了,而且闽越也难待下去。”
冯初听见这话,有几分想笑。他能不能留在闽越,从来不是这一户小小的商户人家能够决定的。
如果他真杀了那小娘子,拔去老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朝廷上的一团乱麻就能全部解决,他也不必回京城了,他反倒要感谢她。
。
冯初从老夫人的屋子里出来,跟着管家去了少爷的房里。
宽敞明亮的内室,兴许是主人怕见光,被薄色帘幕所遮蔽。
面容苍白的女人歪在床榻一侧,不停的咳嗽,也许连抬起眼皮欣赏窗外美景都艰难,床头柜上依旧放着沾满露珠的花束。
“冯大夫。”少爷瞧见他进来时,立即俯身行礼,丝毫没有少爷的架子。
人难决定生老病死,瞧见神医时,仿佛看见了再生父母。
冯初还礼,这个少爷的状况很差,比床上的那个好不了多少。
但兴许是男人硬撑着一口气,急得团团转,也没让自己倒下。
“夫人得了这种怪病,我拜佛烧香,各路神仙都请了一遍,也未见有好转的迹象。”
少爷之前实在请过太多太多大夫,有声名远播的,有骗吃骗喝的,将娘子的身体折腾得越来越差。
当然,庸医离去后,他也不会轻易放过那些神棍。但就算他惩处了江湖骗子又有何用,夫人的身体到底是垮了下去,换不回健康。
他宁愿多给赏钱,然后让娘子好起来。
眼下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最后一位大夫身上了,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及:
“之前土方也用过,神婆叫我抓七十二只公鸡放血,将血洒在老槐树上,我也照做,依旧无果。”
冯初没有太多神情,去到那女子的床边,替她号了号脉。
女子虚弱,却并不娇气,依旧积极配合着,嘴上说着鼓励的话:
“有劳您到府上瞧病,有什么您就直说,我一定会配合治疗,多苦的药我都喝得下去。”
说罢,她忍住眼泪:“我得活下去,不然我走了,留下他一个人,谁照顾他会像我这样妥帖呢。”
冯初收回手,实在没瞧见榻上的人,有什么照顾人的精力。
随即起身,将那少爷唤到外庭闲话。
少爷见他未像其他人那样写下药方,一时有些心急,莫非娘子已经病入膏肓?
“神医可有良策。”
冯初没有故弄玄虚,无意挑起他们家宅不宁,便捡委婉的说:
“没什么好的法子,只有一个建议。”
“哦?”少年人立即洗耳恭听。
冯初:“带你夫人搬出去住吧,只有你们两个人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尽量别回来。”
言尽于此,他的责任也尽到了。
少爷懵懵懂懂,询问了句:“可是要带我娘和府上家眷一起,举家乔迁?”
若是他家风水不好,他不怕兴师动众的离开故土。
冯初不知道他是真不开窍,还是被忠孝难两全所桎梏。
“这世上就是有很多平凡的人,那个女人依赖你,她没有那么聪慧,斗不过那些老狐狸。
我说得这样仔细,你若还是不懂装懂,也不必再问我了。”
“可是我们走了,我娘怎么办?”少年问他。
冯初也不知道,他只是似乎想明白了,也下定决心回京城。
天潢贵胄有天潢贵胄的烦恼,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烦恼,小门小户有小门小户的烦恼。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件事,是转换了身份,就能全部解决的。
既然不能隐居避世,便积极入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