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十分特别的秋日,陈曼到养心殿给皇上请安,一并带过来两位心腹太监。
朱振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个人,对皇后唤了声“平身”。
陈曼走过去,立在他旁边,替他研墨。
宛如豆蔻年华时那样,虽然现在的她早已经过了花信之年。
“李才人这几日深居简出,连向臣妾请安都省了。”
“可能剪掉头发没脸见人罢。”朱振不以为意,静静翻看着朝中人事调动卷宗。
想将冯初的心腹全部换下去,又觉得此项工程过于浩大。
“要臣妾说,剪掉她的头发算什么,就该剪掉她的头。”陈曼的话,朱振没有反驳。
对李眉妩没有杀意,却也没有一丝心疼。任由她像浮萍一般,在后宫的风浪里,被人踢来踩去。
她在朱振心里,俨然已经是个死人了。
陈曼没指望皇上跟自己同仇敌忾,只要他不反驳,她便事成一半。
她不会让卫水的努力白费,随后继续挑唆,“冯初倒行逆施,先前授意心腹害死二皇子,臣妾独自咽下。
后来竟胆大妄为,敢谋害皇上。”
平静的语气说出最狠的话语,果不其然,朱振抬了抬眼皮。
人死不能复生,二皇子是不是冯初间接害死的,朱振暂且没有分辨。
毕竟过去这么久了,皇上又不缺儿子,昔日的伤心,如今也在时间的治愈下,愈合好了伤疤。
但……冯初要害自己?这是朱振从未想过的。
“是。”陈曼再次重申,以引起皇上的重视。
“皇上知道李才人这一胎并非文选侍害的,是臣妾将她打得滑胎。”
朱振放下手中执着的笔,心乱如麻的望了她一眼。
他的确知道这事是皇后所为,但不知她为何这样做,又如此大胆的宣之于口。
一件事,众人缄默不语,用树叶盖好,谁都别掀开,可以全然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一旦放到台面上,便必须有一个说法了。
“是冯初——”陈曼重要的事说三遍,相处多年,早已经摸清了朱振的逆鳞在哪。
全紫禁城里的人都死绝了,只要凶手对他有利用价值,他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若这人威胁到自己的江山、性命、荣华富贵,那便是另一件事了。
朱振的原则一直都是这样:你害我的孩子和女人可以,害我本人不行。
“李才人早年为了不侍寝,喝了不少致血漏的草药。
身子弱,本不宜受孕。
御医已经断定李才人这一胎三天之内必小产,是冯初保了下来。
皇上猜李才人为何这样做?”
朱振垂下眼眸,震惊、失望、愤怒交织错综。
“冯初是在等,等李才人这一胎落了地,立即弑君,将小皇子推上皇位。”
朱振闭上眼睛,手指紧箍身侧的龙椅,直握得指骨泛白。
想起在道馆遇见孟渊徒弟行刺时,便是冯初护驾。
那时的他,为了保护自己,不惜将干爹的徒弟尽数斩杀。
那时他曾经对他承诺过:朕知你什么都不缺,已封无可封。朕便赏你一件无价之物,那便是朕的信任。
如今是他单方面亲手撕毁了彼此的信任。
“皇上,司礼监并不是非冯初和姚牧不可。
这是早年跟着臣妾父兄的家奴,李有德,和李有全兄弟俩。
曾做过臣妾兄长伴读,也曾随父亲奔赴疆场服侍。
通晓文墨、擅医术,皇上若不嫌弃,可暂放司礼监考察。
若觉此二人难堪重任,待皇上有心仪人选,再度替换不迟。
司礼监事关大铭国运,不能交由歹人手中。”
朱振缓缓睁开眼睛,一阵心凉,轻微点头。
陈曼压着复仇的快感,叫那二人先回去准备。
待退出殿去,正遇大皇子进宫请安。
真是冤家路窄,陈曼越不想看见谁,偏偏要往她眼皮底下撞。
“儿臣给皇后娘娘请安。”
她今日心情好,不屑于同他计较,给了个冷眼,连“免礼”也没说,径直离去。
朱瑞进殿请安过后,望着坐在龙椅上的父皇,小心翼翼的报喜:
“父皇——
匈奴王庭,满都拉图大单于……死了。”
“死了?”朱振略略意外。
“是。”朱瑞不愿让温将军邀功,便最大化的隐去了他的功劳。
“匈奴部落之间狼烟四起,满都拉图大单于在乱流中,被叔伯和妻弟的兵马围攻,坠马身亡。”
朱振嘴边泛起冷笑,“匈奴野蛮,部落之间也是够乱的。
想不到温将军兵不血刃,便能坐享其成。”
转念一想,又觉得是桩笑话。匈奴之间手足相残,妻可杀夫、弟可杀兄、叔可杀侄,大铭又何曾不是?
太监都敢弑君,其他人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他有什么颜面,觍着脸笑话别人?
沉思半晌,他唤了他的名字,“瑞儿。”
朱振很少同他这般亲密,听的朱瑞眼睛一热——虽然是装的。
“父皇早年亏欠你,如今想弥补,你可愿给父皇这个与你重归于好的机会?”
该配合父皇表演父子舐犊情深时,朱瑞不能视而不见:
“儿臣诚惶诚恐,儿臣从未怨恨过父皇,只恨自己开蒙晚,不能替父皇分忧。”
朱振细细抚过拇指上的扳指,像从前杀孟渊时,一旦决定,就没有回头路。
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帝王的尊严不容侵犯。
“朕来问你,冯初跟李眉妩之间,到底有没有私情。”
朱瑞跪在地上,沉思许久许久,久到忘记了时间。
他心知肚明,冯初不会再为自己效力了。
冯初知道他的心意之后,料定他继位,必然杀了母妃的旧爱。
冯初一直在等、并且只会辅佐小妩的儿子。
那么,冯初在朱瑞心里,便再没有继续留着的必要。
可他舍不得母妃啊……
眼下面对父皇逼问,他骑虎难下,答与不答,进退维谷。
但父皇这般开口,自然是已经知道了实情,他若不在此时表忠心,只怕将来悔之晚矣。
“父皇,冯公公和母妃之间,确有私情。”
“很好。”朱振没有没有纠缠于他上一次的包庇和说谎。
“既然如此,父皇便交由你去做一件事。
事成之后,朕便立你为太子,写进圣旨里。”
朱瑞大口吞咽着口水,分不清紧张和欲望哪个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