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开后雨冥绵,寒食清明又一年。
郑容早前为八皇子准备的教习书卷未用上,这会儿可以给皇上、公主和自己的掌上明珠用上了。
一年未见女儿,郑芊芊被太后照料得很好,赐住太后从前所在的钟粹宫,而且跟班太嫔留下的女儿,还有个伴儿。
国子监内,几个孩童相对而坐。太后不介意女孩子跟皇上同席而学,郑容也没在意几个孩童年龄此消彼长,统一受教。
殿外,皇上的奶娘胡淑娴不断捏着自己手指,在太后面前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好像极其为难,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
“太后,能否叫我儿子也来同皇上一块读书?做一皇上伴读。”
既然连公主和未来的皇后都能伴读,她一乡间妇人的儿子,想必也可以罢。
毕竟先帝的伴读就是个太监,也没有丝毫不妥。
李眉妩显然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略略思量之后,直接拒绝了,“郑大人国事繁忙,抽出时间来辅导皇上功课,已实属不易。
如今四个孩童同读,郑大人难免分身乏术,若再来一个,岂非将他累坏了?还如何为皇上分忧?
哀家今日若给你开了这个先例,赶明儿公主的奶娘、哀家身边的大丫鬟、大太监,都要把孩子送进来读书,哀家如何回绝?
哀家知道胡妈一颗心也都是为了皇上,切莫做有损皇上之事,让哀家为难。”
胡淑娴没想到太后会拒绝的这样果断,贵为皇上的奶娘,平时颐指气使惯了,这会儿有点难堪。
但她再颜面扫地,也不敢给太后摆脸色看,只得温顺的行礼,“老奴谢太后不责之恩。”
李眉妩没再理会她,而是由青玖陪着,进到殿内。
冯初安静的坐在皇上对面、郑容的身旁,跟她对视一眼。
李眉妩弯了弯唇角,未打断郑大人授课,拒绝了众人行礼,静默坐在一隅。
郑容今日讲的是《礼记·内则》:“子能食食,教以右手。能言,男唯、女俞。”
李眉妩来时,郑容讲了已经有一会儿了,这会儿作为结束课程前的提问,看向几个孩子,“这【男唯、女俞】是何意啊?”
朱喜从小就是没娘的孩子,即便知道也不敢卖弄。
朱晏从小就懂事,想给皇弟弟更多表现的机会,讨母后欢心,便安静等着皇上作答。
但朱穹没那么多耐心,无法在席子上安坐太久,一直惦记着出去骑竹马,早将先生讲的忘光了。
倒是郑芊芊难得看见父亲,急于向父亲证明,自己有认真读书,没有荒废学业。
机灵的抢着回答:“我知道,先生之意,当是男孩用“唯”,女孩用“俞”。
从六岁起,要学习识数,辨认方向;
七岁懂得男女有别,不同席而坐;
八岁要知谦让,礼让长者在前;
九岁明朔望日,会用干支记日。”
郑芊芊心里想着,只要自己表现的好,父亲就能接自己回家跟母亲团圆了罢。她好想娘亲和家里的狗狗。
年龄尚小的她,并不知道紫禁城就是她一生的牢笼。这笼子是太后送的,她逃不出去,只能困死在这里。
“嗯。”郑容只是略略点了点头,没有太多表情。
他怎么敢在女儿卖弄了学识,显得比皇上聪明之后,还大肆夸奖?
男权社会,男尊女卑,女孩子再优秀,也是男孩子的陪衬。
下学后,众人散去。朱穹也急着出去找太监玩,看见母后那双不悦的眼睛,还是止住了脚步。
低着头,在母后跟前,抿唇不言。
“瞧瞧你,不长进的样子,连你媳妇儿都不如。”李眉妩看见他这个不成器的样子,就想起他那个不学无术的爹。
朱穹许久见不到母亲一面,十分思念母亲,终于得以相见,就遭到母亲训斥。
在心里恨透了这个将来成为自己皇后的郑芊芊,孩子不恨母亲是一种自我保护,便将所有罪责都怪到了郑芊芊头上。都是她出风头,才让自己被母后责罚的。
此刻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蓄满了眼泪,愣是含在眼圈里,不让眼泪掉下来。
李眉妩继续训斥,“整天只想着贪玩,能成什么大器?
再这样下去,莫不如叫先生打手板。不背完诗词,不准用膳。”
冯初轻咳了一声,连忙起身过来打圆场,吩咐了句,“夏清,皇上倦了,还不快带出去歇息?”
夏清知道太后也是听冯公公的,立刻牵着皇上的小手,“奴才僭越了。”
然后温顺哄着,“奴才带皇上出去骑大马可好?”
朱穹最喜欢让小太监扮成马,自己在上头骑,此刻又来了兴致。拍着小手,由着夏清领自己出去。
冯初看李眉妩还是阴沉着脸,上去碰了碰她的发丝,“干嘛呢?火气这么大。”
李眉妩不说话,将脸偏向一侧。
“怎么了?连我也不理了?”他跪在她跟前,还在寻她的眼睛瞧。
“你是不是看见皇上,就不厌恶别人了?”
“看见他就有气,怎地这般不学无术?”李眉妩望向院子里跟奴才闹成一团的皇上,怎么看,他都要步先帝的后尘。
“圣人千虑必有一失,何况我等凡人。你没来的时候,我一直陪着。我瞧着皇上学得很认真,疏忽是难免的。大人还有犯错的时候,何况小孩子。”
冯初的苦口婆心,并没有得到李眉妩的同仇敌忾,她“哼”了一声,“你就惯着他罢,早晚把他惯成一个昏君。”
冯初轻笑一声,“他才多大呀。小妩,你有点过于杞人忧天了。
他那些功课并不容易,不信你试试,你与他一齐学,也未必能够很快记下。”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瞧着郑大人方才提问时,那几个女孩明显都会,故意谦让皇上。
结果倒好,就数他像只大硕鼠。”李眉妩对他有更多的期待,怎能不着急?
女孩子只要没嫁错人就好,可皇上的肩上是大铭,怎可对功课如此懈怠?
“我不是爱屋及乌、太过溺爱,是你得改变自己的想法。”冯初很想一直宠着她的姑娘,但这些话如果自己不说,更没有别人敢对她说了。
“谁说女子不如男?巾帼不让须眉。莫说公主们都很优秀,郑大人的女儿也遗传了父亲的聪慧。
再者,你看看,那几个小姑娘比皇上大多少岁呢?长大之后,差一岁看不出什么。孩童时,相差一岁,体力智力都会差很多。”
李眉妩听不进去他的劝说,沉浸在自己的受挫里,“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这般蠢笨?
还是郑大人像他这个年龄时,也这样贪玩?
吩咐郑大人教这样的纨绔,都枉费了郑大人一身才华。”
冯初其实有一点不明白,小妩到底在担心什么。即便朱穹大器晚成,也不会比先帝更差。
“我跟皇上怎能相提并论,我若不学便只有死路一条,皇上不学依然是皇上。
再说郑大人,郑大人是神童,凡人如何能比?
小妩,你要知道,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神童之所以被称为神童,是因为神童很少。”
李眉妩陷入了自己的焦虑中,她没那么忧国忧民,她只是怕。怕天道轮回,因果报应。怕皇上一直这样不学无术,将来会步他父皇的后尘。
这宫里的女人身不由己,皇上也不能恣意妄为,若不聪慧睿智、谨慎行事,保不齐就落得个被嫔妃害死的下场。
“为什么你能接受我是普通人,不能接受皇上也是一个平庸的人呢?”到底是她不爱他,还是更爱皇上?
“因为我可以跟你一起死,但我死了,他还活着。”
冯初看她油盐不进的样子,轻笑一声,轻轻抚了抚她的背,“乖,有我。
小妩,一切都有我。有我在,我替你照看着皇上的学业,不会差到哪去。”
李眉妩不说话,只是靠在他胸前,好想做一只鸵鸟,将头埋进自己的翅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