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回到歌舞团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回到团里时孟宪的心情仿佛已经恢复了平静,跟小乔一起聊了会儿天就睡下了。然而第二天一早起来,她就感觉到不对劲,嗓子干疼,浑身发冷,脚底发虚,很明显是感冒发烧的症状。
一开始孟宪服下两颗感冒药还硬撑着去练功房,没多久,那种生病难受的劲儿就上来了,大冬天的,在暖气不足的练功房里,孟宪冒出了满头的大汗,脸色还苍白的可怕。只好请了假去卫生所,刚踏入卫生所的大门,脚一软,差点儿瘫倒在地。
卫生所的医生护士吓一跳,连忙把孟宪扶到床上,用体温计一量,高烧,近40度。于是赶紧给她降温,偌大的病房里又是一阵忙乱。
孟宪这一烧,烧了有一整天,反反复复,到了第二天早上才彻底降了下来,整个人从酸软无力感中解脱了出来。
然而心里却没有轻松多少。她躺在病床上,想了很多。想昨天跟岳秋明发生的纠葛,想……周幼棠。
她忘了自己后来怎么回了饭厅,又怎么坐车回来歌舞团,只记得周幼棠最后说的那句话。
他说,他喜欢她。之后,深沉地看着她。
如果不是那扇门突然从那一头打开,有人过来,她不知道他还会说些什么。
后来,送她回到饭厅,他最后说了一句:“如果是,我可以给你时间,让你慢慢来。可以或者不行,都是我能接受的选择。但是不能再躲着我,这不是我要的答案。”
躲避不是他想要的答案,那什么才是呢?她能给他么?
孟宪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早就对他动了心。
退了烧之后,孟宪回了宿舍。想起岳秋明,她颇有些忐忑地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母亲田茯苓话里话外对她和岳秋明之间发生的事儿似乎并不知情,语气没有太过担忧,也不像是在隐瞒的样子。幸好父母不知道,孟宪松了一口气。挂了电话,她顺口问了句值班员:“这两天没我的电话吧?”
值班员说:“没有。”
孟宪刚放下一半的心,又听值班员说:“哎,有一个,总参总机转接过来的。”
孟宪微愣,整个人缩在厚实宽大的军大衣里。
总参来的——
是周幼棠?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脸有些烫,不知是发烧后遗症还是被这身厚重的衣服捂出来的。孟宪用冰凉的手背贴了下脸,但并没有好多少。
“要回过去吗?”值班员问,作势要把电话拿给她。
孟宪轻轻摇了摇头,却又有些犹豫。她站在那里,久久未动。
因为这一场高烧,孟宪休息了差不多快一周,没怎么参加队里的排练。恢复后第二天就有演出任务,孟宪没有参演,便申请当了后勤。
演出当天,下了很大的雪,是从一早开始下的,鹅毛般一片片落下,等到天亮时,积雪已经没过厚厚的鞋底了。吃过午饭,歌舞团的一行人坐着大巴赶往了演出现场。孟宪不用演出,从里到外都裹得严实极了。到了后台,大家都为准备即将上台的演出而忙碌着,孟宪和小乔没有表演任务,但也没闲着,帮着化妆和准备道具。
等到演出正式开始,两人才清闲下来,靠在后台那扇玻璃前,头并着头看着外面簌簌而降的雪花。没一会儿,小乔就觉得无聊了,要去前台看演出。这对孟宪已经没什么吸引力了,她在后台找了本艺术导论来看,翻了几页,因为心里有事,没太看得进去。
没过多久,小乔回来了,嫌这里太闷,拉着她去侧门透气。孟宪犹豫了下,便跟着她去了。
因为礼堂里暖气打的足,空气燥的很,不少人都躲在了侧门图凉快。这会儿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反正也是没事做,年轻人爱玩的心一起,捏几个雪球就打起了雪仗。孟宪不想动,就站在一旁看热闹,小乔却是早就进入了她们的混战当中,一边忙着躲闪,一边叫孟宪:“来嘛,宪宪,一起玩儿嘛!”
孟宪摆了摆手:“你玩儿吧,我看着你们玩儿。”
小乔还想说什么,一个雪球朝她飞去,砸中了她的帽子。小乔哎呀一声,便追着那个砸她的人要报仇。那个男兵其实是要砸别人的,本来还想跟小乔道歉,见状只能赶紧溜。但运气不好,脚下一滑跌倒了。小乔一看机会来了,连忙上去,结果快到跟前了,一个不小心也摔了个屁股墩。这充满戏剧性的一幕把围观的两三个人逗的哈哈大笑,孟宪也笑了出来。
小乔羞愤不已,爬起来以后,非要拉着孟宪来跟她一起报仇,孟宪只得被迫加入混战。玩到最后,却是小乔跟她的对决。她团起一个雪球,追着孟宪跑了老远,似乎非要砸她一下不可。
孟宪仗着靴子耐滑,跑了老远,弯下腰也团了一个雪球,探头等着小乔跑过来,雪球还没扔出去,就见小乔尖叫着从她面前滑了过去,摔在了地上,手里的雪球也失控地砸向前方,发出了啪的一道声响。
两人都愣住了,同时抬头看向前方。隐约可以看见两个人影站立在一辆车前,其中一个人向他们看来,喊道:“谁在那儿?”
两人都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还是小乔最先反应过来,对她说了声快跑,然后捂着脸跑开了。孟宪傻愣愣地蹲在原地,没想好要不要跑,就看见其中一个人向这边走了过来,她甚至能听见他的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的枝桠声。
孟宪只好站起身,借着身后路灯微弱的光,看清了这个向她走来的人。居然是周幼棠!
孟宪心脏猛跳了一下,呆站着看着他走近。这么冷的天,他也只是穿了件墨绿色常服外套而已,大檐帽下,是一张表情有些严肃的脸。
孟宪不自觉就想往后退了一步,但想起什么,她还是坚持站在原地,开口跟他打招呼:“首……你好。”
周幼棠微眯着眼,看着孟宪。今天的她,穿了一套厚厚的军大衣,却也并不显得臃肿,倒透出几分平时没有的可爱来。
他将砸到他衣服上的雪拢在手心里,问:“你砸的?”
孟宪想实事求是地回答不是,但小乔已经跑了,她现在说什么都像是在推卸责任。
周幼棠笑笑:“嗯,这倒是个不错的暗号。”
孟宪瞬间有种脑袋发炸的感觉。她瞄了周幼棠一眼,脸皮发烫。
那天,犹豫再三,纠结再三,她还是鼓起勇气给他回了电话,有些话,想当面跟他说。他说了那样多,她再不表态也确实不像话。周幼棠也同意,于是两人就约时间,碰来碰去居然是今天最合适,所以她还是跟着演出队来了。
记得,她在电话里问他怎么见面,周幼棠只说让她在后台等着便是,会让人来找她。孟宪自来到总参大院以后就开始忐忑地等,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对上。知道他是在调侃,孟宪还是硬着头皮解释了句:“我们闹着玩儿呢,不是故意砸你的。”
“你就是故意的也没关系。”
虽然孟宪煞了风景,但他仍是很宽容的说,显然心情很好的样子。
可以说,周幼棠这几天心情都挺不错,那是一种来自坦诚内心的愉悦,从那天在军区招待所对着孟宪说完那些话便开始了。他并非一个完全深藏不露的人,甚至有些时候比其他人更敢说,也更会说。他期待一个答案,但没想到孟宪会给的这么快。
孟宪这边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原本想的是一个挺严肃的场面,结果闹了这么一出。
周幼棠倒不着急,跟她闲聊道:“我看节目单上有你们舞蹈队,怎么你跑到这里偷懒来了?”
“这次我没有参与演出。”孟宪一板一眼地答,“前几天生病了,就一直没排练。”
“什么病?”
“……发烧。”
看来还是吓着了。周幼棠安静了片刻,问道:“想跟我说什么?”
露在外面的手轻轻发了下颤,孟宪下意识蜷住双手,感觉自己的心跳声似乎就响彻在耳边。同时,她听见自己问:“你现在——是一个人吗?”
这个问题,那天她在电话也问了,似乎对她十分重要。那天周幼棠只回答了一句是。现在,他说:“孟宪,我一个人很久了。”
孟宪感觉自己呼吸一滞。她抬起头,正好撞进他看着她的眼睛里。似有一道激流涌遍全身,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孟宪没动,就那么与他对视着。他隐在半明半昧灯光下的五官清隽英挺,又高深莫测。她觉得,她好像真的不太看得懂他。但——
她能感受得到,他的真,与诚!
孟宪又缓缓低下头,良久说:“可以。”
两个字,几乎微不可闻。
周幼棠低头才听清了,也是一怔。
孟宪却不敢再看他了,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他手里,跑远了。
周幼棠手一摸便知道是那天在701大院给她的那方手帕,望着那个匆匆隐入侧门的身影,嘴角牵出一个笑。
——可以或者不行,都是我能接受的选择。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