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雍见过神秘的“邵先生”,从顺天会馆出来之后,便一直心神不宁。回来的路上,坐在轿子里头,反复咂摸着“邵先生”给他指出的两条道儿:通力合作,摒弃前嫌;还是鱼死网破,孤注一掷?
可以说,一条是“阳的道儿”,一条是“阴的道儿”。
赵雍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在回放——
沈振来荆州城三个多月,头一个月便查到自己和张文明老太爷的头上。对沈振软的方法用过,劝他在荆州尽情吃喝玩乐,做一位逍遥自在的神仙,“无为而治”。
可沈振压根儿不吃这一套。
软的方法不奏效,那就来硬的:扬言要将沈振赶出荆州城,并唆使大商巨贾与沈振为难。虽然没有明示要干掉沈振,可透露的意思明显,所有豪强大户都懂得,也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只是,自大学士牌坊拆毁之后,沈振收敛很多,不再那么拧。
赵雍也就松了一口气。
万万没想到沈振明着不来,暗着来。
因为赵雍不知道“邵先生”便是水墨恒所扮,不知道水墨恒一直在荆州城地下活动,更不知道将“贿赠三千二百亩官方田地给张文明”捅到张居正那儿是水墨恒的杰作。
所以,这个黑锅暂时自然由沈振来背。
来荆州,拿到“私赠官方田地贿赂权力”的把柄,说实在的,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沈振竟然冒险捅到首辅那儿。
更稀奇让人吃惊的是,首辅张居正得悉此情,非但没有隐瞒捂着压着,反而自个儿把这件事又捅到皇上、太后那里去。
历朝历代,权相多了去,可像张居正那样铁面无私、自揭家丑的宰辅,大明王朝开国以来,恐怕是第一人!
连续两个“意外”,让赵雍十分被动。
“意外”的背后,其实只有水墨恒一个人。只是赵雍暂不知情而已,当“邵先生”告诉他,从未听说水墨恒回京时,他心头有过一丝闪念,但不确定,也不大敢相信。
赵雍又想到江陵县县令刘台。
两个人可谓同病相怜,都是挖空心思削尖脑袋儿,想要巴结张文明老太爷,指望利用他攀上他的儿子张居正这个大靠山,以便日后步步高升财源广进……
应该说,两个人的目的都达到了。
因为刘台是新进的进士,自担任江陵县令以来,几年的考核都是良好,没有出现任何差池和政治污点,可谓“政声斐然”。
当官儿的都清楚不过,这种节奏通常是,六年考核期一满,便要升迁,迟早的事儿。
而赵雍自己呢?
他的资历比刘台老很多。
刘台是隆庆五年的进士,而赵雍是嘉靖三十七年的进士,多走了十几年的官路。
刘台请示“贿赠官田官地给张文明”时,赵雍那时还在荆州府同知的任上。就在隆庆五年的年底,因为张文明的感激和大力举荐,赵雍得到一个天大的肥缺:主持荆州税关。
以荆州府副职同知的身份主持荆州税关,赵雍才感觉到,自己真正开始了金山银山的宦海生涯……
税关银钱进出,就像大江大河里的流水,哗啦啦的,仅榷场交易税一项,就有多少油水可捞?
赵雍自恃有张文明这个强有力的靠山,加上他生性贪鄙,大小事情有恃无恐,上任不到半年,家中的门槛便被大商巨贾们踏破了,真可谓是户限为穿。
那些大商巨贾,一个个都是挖窟窿生蛆的主儿,为了有效的逃税避税,什么事情干不出来?赵雍在家里与他们私底下做了多少笔见不得光的交易,只有天知地知和他自己知。
可是好景不长。
人算不如天算。
赵雍主管了一年的税关之后,张居正从次辅升任至宰辅,王国光调任户部尚书,为了筹钱,建议对全国税关进行改革,将税关收为部属,主政的巡税御史改由户部直接任命。
赵雍本想借着与张文明的关系,恳请张文明出面,找张居正求情继续留任。
怎奈王国光早就铁了心,要对税关进行整改,全国税关,尤其是十大税关,老堂官一个不留,就怕堂官与当地政府勾结狼狈为奸。
咨文下达之日,新任命的全国十大税关的巡税御史姓名都登了邸报,其他各地税关的巡税御史绝大部分也都进行了调整。
以往本属于知府衙门管辖的税关,改作与知府平级。
赵雍的希望落空了。
不过,张居正还是给了自己父亲的面子,将赵雍官升一级,从荆州府同知改授荆州府知府。如此一来,赵雍成为荆州府的一把手,心理上得到了满足。
以往坐在税关衙门值房里,赵雍的感觉就是每天踩着金子银子走路,晚上做梦都是流淌的金银;如今虽然坐在府衙的位子上,权力是大地位是高了,可过手的银钱少了。
所以,此后每任巡税御史来荆州住持工作时,赵雍都想上去横插一脚,因为知道巡税御史这个位子好捞钱。
插上一脚后,“懂事”的巡税御史自然知道“奥援有灵、官官相护、有福同享、利益均沾”的道理,而且稍一调查,就知道赵雍是张文明的座上宾。
知道这个背景,“懂事”的巡税御史更不敢与赵雍分庭抗礼,刻意捋他的“虎须”。所以,前两任巡税御史情知斗不过赵雍,干脆“无为而治”,做一个老好神仙……
还是那句话,人算不如天算。
不料来一个沈振主持税关,将事情闹大闹开了。
再一想到“邵先生”说皇上不会追究张居正的责任,但并不代表放过他这个知府,赵雍心里便哆嗦。
接下来,路该怎么走?
落轿回到家中,虽然已经时候不早,可赵雍仍心有余悸,没有什么睡意,将詹师爷喊到书房,上来第一句话便是:“如今,私赠张老太爷官田官地的事,被捅到首辅、皇上那儿去了,如果你现在坐在我的位子,该怎么做?”
“谁捅上去的?”詹师爷大吃一惊。
“恐怕是沈振。”赵雍猜度道。
“东翁,”詹师爷想了想,疑虑地说,“荆州的局势,沈振应该越来越清楚,有些是触碰不得的。他若想捅,早该动手,为何要等到现在呢?”
“不管是谁捅的,现在咱没时间追究。事实是,皇上、太后、首辅都知道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赵雍一时着急,可没耐性分析谁捅上去的问题,他着急的是如何保住自己的乌纱帽。
詹师爷略一思索,意味深长地说道:“找江陵县刘县令。”
“找刘台?”赵雍一时没回过味儿来。
“对,就找刘台。” 詹师爷态度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