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雍出了应天会馆。
步伐虽然缓慢,可内心十分惶急。
他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只求快些离开邵方那个“大魔头”。
詹师爷正在应天会馆外头焦急地踱着步,见赵雍出来,慌忙迎了上去,长吁一口气后问:“要不要派兵包围应天会馆?”
赵雍摇了摇头:“先离虎口再说。”
回至家中,赵雍原本想着先洗个澡,将身上的晦气一扫而光,结果发现自己精疲力竭,一头栽到床上,和衣而睡,连脱衣服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只是脑子仍乱作一团,似要爆裂,根本无法入眠……
除掉水墨恒和沈振?别开玩笑了!
怎么除?
要花掉多大力气?
得需要多少人卷入其中?
且不说能否成功。纸包不住火,就像刘台与自己合谋私赠官田官地给张文明一样,心机、手段再高明,终究会被人扒出来。
杀人?杀的还不是普通人。那比私赠官田官地严重多少倍?被扒出来之后呢?除了死,还能有什么?
这个风险,实在太高……
可若不除掉水墨恒和沈振呢?正如邵方所言,自己的罪证会不断地被他俩挖掘出来,然后公之于众。结果,还是难逃一死。
况且,这个主意是邵方提出来的。
假若一口拒绝,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
邵方会轻易放过自己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还有,邵方来到荆州,本身就是一个炸弹。若被人知道自己与朝廷通缉的要犯秘密私会,身为朝廷命官,这可是知情不报的大罪!依然是个死……
进,是死;退,也是死。
这让赵雍如何睡得着?可翻来覆去,也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水墨恒和邵方,哪一个也得罪不起啊……
明天吧,等待明天——
赵雍这样想。
像所有人一样,遇见困难时,习惯将希望寄托在明天。盼望黑夜快些过去,黎明早早地到来;可内心又十分恐惧黎明真的到来。
一个四品堂官,堂堂的知府,就这样煎熬着……
……
但无论多么苦恼,时光不会怜惜,它总在无声无息中悄然而逝。
天亮了。
赵雍登轿去了衙门。
詹师爷早已在府衙值房内等候。
他昨晚的心情比赵雍还要糟糕,邵方可是自己约的。
虽然赵雍从应天会馆出来一头黑线,并没有怪罪自己为何事先不查明“邵先生”的身份,但詹师爷清楚这是自己的疏忽。
人身是安全了。
可从赵雍出馆时心神不宁的状态上看,自家主子定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烦。
此刻见赵雍精神颓靡,两眼布满血丝,更是确认了这一点。自己挨三巴掌的疼痛和耻辱早已顾不得了。
“东翁,小人该死!”自詹师爷做了赵雍的师爷,这是他第一次给自家主子下跪。
赵雍一摆手,示意詹师爷起身,连看都没看一眼。
他压根儿没那心思怪罪!
詹师爷唯唯诺诺起身,杵在旁边一动不动,却也不敢贸然相问。
赵雍显得十分焦躁,仰坐在太师椅上,双手不停地搓揉着两边儿的太阳穴。其实,他来到衙门,也不知该做什么,与师爷怎么说。
但该来的总是要来。
詹师爷小声提醒道:“东翁大恩,今儿是刘县令升堂的日子。”
“什么?升堂?”赵雍似乎忘却才刚刚商议好的事。
“就是税户状告荆州税关。”
“哦。”赵雍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声,“我好像需要陪审,对吧?”
“是。刘县令等着东翁大人。”
“那,走吧。”赵雍目光呆滞,没精打采地说。往日的威风荡然无存,似乎一夜之间被抽得一干二净。
刚到县衙,轿子才一落定。
只听沸沸扬扬的人声轰轰然传来,嘈嘈杂杂的约莫有三四百号人,打头的两个正是大蟑螂张老七和小跳蚤张三元。
然后,便是听到衙门前的登闻鼓,被擂得震天价响。
刘台早已在衙门前等候,见赵雍的轿子落定,慌忙躬身迎接,将府衙一应人引入县衙堂内,尚未落座,便见一名衙役滚瓜般跑来,禀道:“大人,外头众多百姓,要……”
“无需罗唣,快些升堂吧。”未等刘台开口,赵雍率先发话。时间对他而已,显得十分珍贵。
刘台一挥手:“传令下去,升堂——”
顷刻间,只听得“咚、咚、咚”三声炮响,这是开衙的号令;接着,是整齐的山吼声:“升——堂——”
刘台是主审官,在阶上正中那只夹头榫翘头大案台后头落座。
在大案台的两侧,各放了一只大平头案,这是为赵雍和詹师爷两人预备的。
其他主簿、属官也随之一一落座。
阶下两厢,数十名皂衣差吏各持水火棍,直挺挺地肃立着。
刘台先朝赵雍点了点头,得到回应后,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肃声问道:“是何人敲的登闻鼓?”
阶下,刘台的一位师爷,出班回道:“启禀大人,是荆州城中小民张老七,和城外农户张三元等一干人众。”
“为何敲鼓?”
“递诉状。”
“状告何人?”
“告荆州税关。”
“带张老七和张三元上来。”
“是。”
片刻,张老七和张三元被领了进来。两人一进来便跪下。
刘台俯身打量了一眼,问:“谁是张老七?”
“我。”张老七抬起头来,挺直腰板儿。
“那你便是张三元了?”
“是。”
“听说税关巡栏官儿蒋攀当街锁你?”
“是。”
“状子呢?”
“什么状子?”张老七和张三元异口同声,都眨巴着眼睛。
“你们不是要告荆州税关吗?荆州知府大人也在此,有何冤情只管道来,本官自会为你们做主。”刘台威严赫赫地说。
张老七和张三元看了看两边厢里持着水火棍的差役,稍作犹豫迟疑,然后鼓起勇气,同时朗声说道:“启禀大人,小民们今日给各位大人送石碑来了。”
“放肆,公堂之上,岂容你们胡言乱语?你们不是要状告税关吗?本官问你状子,你却扯什么石碑?”刘台大声喝道。
“大人息怒,看过便知。”这次是张老七一个人回话。只听他卯着嗓子喊道:“抬石碑——”
不一会儿,果然见四个人吭哧吭哧抬了一方石碑进来。
这座石牌大约四尺多高,厚约六寸,汉白玉质地。
刘台脸色当即刷地一下子变了。
詹师爷,还有阶上陪审的主簿、官属无不变色,一个个都感觉浑身不自在,像被蜂蜜蛰了一口似的。
唯有赵雍,浑若无事。
倒不是赵雍不惊讶,而是他压根儿没将心思放在这上面。
刘台审案问话时,赵雍脑海中尽是邵方、水墨恒的身影,根本没看石碑一眼……
刘台恨得牙痒痒,却又不便发作,只得将目光投向赵雍。
偏偏赵雍视若不见,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