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
“号外!号外!今晚八点,华璎轩的头牌首次露面!号外!号外……”
芥初冬站在落地镜前,低头整理着衬衫的袖扣,听到楼下报童的声音后,没被刘海阴影遮住的薄唇露出一抹不甚明显的微笑。他抬起头,在衣帽间精心设计的一排吸顶灯居高临下的照射下,他的五官更显深遂挺拔,骨相极好。一尘不染的镜子不漏分毫地映照出他此刻的神情,那鸢色的双眼里分明是漫不经心的嘲讽。
他花了三年平定江北乱局,前几天刚回到银陵城里,看这个被庇护的地方依旧歌舞升平,还不太习惯。
“是,在下会禀告少帅。”他的副官,芥宸,正站在书房里听电话。
“如果初冬又使性子,麻烦和他说,和方家银行的合作对咱们很重要,请他务必先忍几天。”电话那头的是芥初冬的军师姬秀,作为军中唯一敢喊少帅名字的人,他正坐在办公室里对着成堆的电报纸皱眉,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
“在下了解。”芥宸挂了电话,转身去敲更衣室的门,一贯冷酷桀骜的面容上竟泛出一丝为难。
他的这位直属上司可谓是凶名远扬,对待敌人残忍无比,又是权倾江北的年轻军神,怎么能容忍区区一个地头蛇的如此怠慢?如果知道姓方的擅自改了约定,恐怕是会狠狠教训对方吧?姬军师也是,他明明知道少帅的脾气,真要动手,手下人怎么敢拦?
“少帅,姬军师收到联络消息,今晚和方氏家族的会面地点临时更改了。”
芥初冬整理领带的动作一顿,冷冷地说道:“什么意思,当我很闲吗?”
芥宸感觉自己眉心一跳,他跟随这位江北军系总指挥官很久了,能在空气中嗅出上司的情绪,知道他冷冷的声音是发作的前兆。
“听姬军师说,今晚华璎轩头牌露面,方家的人都去看了。”
芥初冬眸子暗了些许,抿着唇没再说话,慢条斯理地把领带系好,上好的绀色丝料带有轻微的光泽,在他修长漂亮的脖颈和刚劲挺拔的胸前做了点缀。虽然平日里穿惯了军装,但换上西服来还是无比合衬。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长得好的人,披个麻袋都掩不住艳光四射。
芥初冬从衣柜的一排黑色风衣里挑了一件,随意地搭在手上,鸢色的眼眸深不见底,嘴角已经挂上了让芥宸看了胆寒的危险笑意——他冲副官眯起眼睛:“让小桃来见我。”
“既然这样,咱们去凑凑热闹。”
华璎轩是银陵城里最高档的青楼,不偏不倚建在老门东最北,里面的装饰摆设都极尽奢华,歌舞升平昼夜不息。今晚为了头牌姑娘的见客大礼,老板拿出了全部压箱底的宝贝,把大厅布置得古色古香又不失流光溢彩。
众所周知,华璎轩里的女子个个百里挑一,不单貌美,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莫不精通。所以,华璎轩的头牌,令人难以想象,该是何等的风华绝代。
芥宸把汽车停在正门外,芥初冬前脚刚迈出车门,许多双眼睛就看了过来。
也难怪,就算大多数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不知道他的身份,芥初冬那天生一副好皮囊也足够惹人注目:五官俊美,身材高挑匀称,肩披风衣,双手插在西装裤兜的样子十分潇洒,加上一双勾人心魄的鸢色桃花眼,嘴角勾起,似笑非笑,惹眼得要命。
迎宾生快步走来,看他穿着西装,隔着三步来了一个恪守礼数的西式鞠躬:“先生们晚上好,您二位请进。”
不止华璎轩,整个银陵城现在都同时奉行着两套礼数:看来客穿西装打领带就鞠躬喊“先生”,看来客留辫子穿长衫就作揖称“老爷”。纵使银陵尚未遭战乱,从这一点还能看出,大家身处新旧交替的乱世。
进了大门,芥初冬随意地脱下风衣扔给了一个侍应生,完全没有理会那些聚焦在他身上的炽热目光,脸上一直挂着若有若无地笑。两人被带到二楼的小包间后,芥宸仔细观察着周围环境,他却整个人躺进了柔软的小沙发里,完全是一副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儿样。待添水斟茶的侍应生走了,芥宸的脸严肃起来:
“少帅,很多家族的人都来了。”
“哦,是吗。”芥初冬仰躺着,似乎被天花板的凤凰于飞彩绘吸引了,“你都看见了谁?”
“在下看见了东北角的方家老爷和三少爷,正西方向的楚家老爷,八点钟方向的“双龙”,和我们相隔两个包间的林家的二少爷和三少爷,还有……在下在军校的同年,龙凯,坐在林家包间里。”
银陵城里有赫赫有名、妇孺皆知的四大家族,分别是姬家,林家,楚家,方家。
他们发家最早,财产遍及银陵城绝大多数商户、银行和当铺,相当于掌握着城市的经济命脉。这几年他们的触手甚至伸向了其他领域。
此外还有两个不容忽视的势力,“双龙”和“南广”,都是情报贩子发家,经营着几座大型牙行、青楼、妓院、武馆。今日四大家族来了三个,还有“双龙”,真是好大的阵仗,难怪芥宸满脸严肃。
“你漏了一个。”
芥宸愣了一下,自己在军校时侦查课一直是高分,刚才观察也很仔细,不应该有遗漏啊。
芥初冬缓缓地说:“咱们一路上碰到了五个侍应生,其中有一个端着茶盘,把茶盘贴近胸口,似乎是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手。”他顿了顿,“所以我故意让他帮我拿外套,他伸手前有瞬间的犹豫,手指潜意识地捏紧了茶盘,手心向内。说明他的问题在手指和手心——应该是枪茧。”
芥宸猛地睁大了眼睛,背后一阵冷汗。他努力回忆着芥初冬扔外套给侍者的一幕,那个侍应生长了张毫无特点的脸,确实适合当潜入型刺客。
芥初冬翻身坐起,眼带笑意:“看着吧,今晚可有热闹了。”
晚上八点。
喧嚣的人群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大厅的舞台上。
缓步走上台的,是一个戴着定制头套、穿着遮掩身形的长袍的中年男人。华璎轩的老板。不知为何,他在华璎轩里从不以真名和真面目示人,有传言,他之所以如此谨慎,是因为在“南广”里身居高位。当然,传言的真实性无从考证。
他深施一礼,朗声说道:
“首先,感谢诸位大驾光临,鄙人谨代表华璎轩所有人,在此有礼。”
“鄙人创办华璎轩,原是为私心,愿赏识和爱护天下之美,今日华璎轩头牌,其人之美,在鄙人眼中,便是独步天下。”
“此女名为千飏,样貌才气,身体性情,都是鄙人苟活人世三十余年,所见的极致。鄙店之头牌,当之无愧,实至名归。”
“今日高朋满座,千里逢迎,只为一赏千飏芳姿,实为华璎轩之幸事。此外,愿在诸君之中,征一良人,以成佳话。华璎轩愿拿出珍藏佳品和白银万两,聊作良缘之见证。”
这一番文绉绉的话说完,他摆了摆手,几个女子抬着一顶红色轿子缓缓走上台前。
抬轿的女子清一色着粉衣绣裙,轻纱傍身,容貌清丽端庄如出水芙蓉,完全不像是青楼女子。第一次来华璎轩的人见此纷纷感叹,银陵城最高档的华璎轩,果然名不虚传。
粉衣女子放下轿子,紧接着,一只素手伸出轿窗,拉开了红色的纱帘。
讨论声骤停。
坐在轿子里的是一个红衣女子,她一只手扶着窗帘,面无表情地看着乌压压的人群。
大厅隐约听见一片吸冷气的声音。
语言描述不出她十分之一的美丽。
她皮肤晶莹如雪,墨染的眼眸里落满星辰,精致小脸上每一根线条都是造物主最精妙的创造,黑发如瀑,别的装饰全无,只系了一根大红的丝带飘到肩头,与红唇相互映衬。
纯净如新月清晕,妩媚似花凝晓露。
饶是芥初冬自以为见过女色万千,在那一刻,也着实被惊艳到了。
千飏淡漠地看向人群,目光扫过芥初冬的脸,两人隔空对视,视线碰撞又分离。很快地,她又拉上了帘子,解除了大厅里的魔咒。
被惊到魂飞天外的众人这才回神,四下里哗然一片。芥初冬一眼扫过去,看见好几个仆役匆忙赶回府中取钱和财物,好几个老爷或者少爷激动地手舞足蹈,赌咒发誓倾家荡产也要得到这个千飏。显然这都在老板的预料之中——他刚宣布见面大礼已过,千飏的所属权竞争会在一个时辰之后。
芥初冬慢悠悠地站起来,双手交叠抱在胸前,倚着包间栏杆,饶有兴趣地看着忙碌的人群。芥宸跟过来,安静地等着吩咐。
“走,趁着这会儿去找方朔。”
虽然说实话他也被千飏的美貌惊到了,今晚能见到如此绝色也算不虚此行,但是方家轻视他的账还是要算的。
大约三年以前,他离开银陵,常驻江北军区总部,现在江北局势稳定,他本人以从无败绩的、神话般的战功成为江北军区历史上最年轻的总指挥官,一方少帅。如今再回故土,他势必要让忘本的银陵阔老爷们重温一下,招惹他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