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手术没有张靖跟着，林宝宝着实有些不习惯。
她把张靖罚去了门诊，连着一周，不许他跟手术，让他好好反省，好好想清楚该怎么对待这份工作。
林宝宝是不可能留情的，她当上主任医师后，只带了这么一个弟子，对他寄予了不少期望，结果呢，他为了感情上的事竟然懈怠工作，甚至差点给患者配错药的剂量。
要不是林宝宝及时发现，张靖恐怕要造成医疗事故了。
又是一台剖宫产手术结束，这台手术难度不大，过程很顺利，只是林宝宝觉得缺了什么。给她做助手的赵欣早看出来了，主动说道：“林主任，张靖去门诊一周了，该回来了吧？”
林宝宝不说话。
赵欣又说：“明天的手术，难度比今天的大，我怕跟不上主任的节奏。”
林宝宝转头去看她：“赵欣，你来我们组也有小半年了，我的手术你也跟了不少，这么没信心，以后怎么做主刀？”
“林主任，我不是没有信心，我只是……没有张靖那么有信心。”赵欣有些惭愧地低头，“每一次手术，张靖都说他相信林主任，他说只要您往那里一站，他就觉得没有什么手术是不能成功的。但我没他这份信心，我总害怕会出意外，更害怕因为我的失误导致意外。”
林宝宝不语。
张靖对她的个人崇拜怎么到了这种地步了？
谁能保证每一次手术都能成功？又怎么可能有永不失败的医生。
“行，”林宝宝理解赵欣的恐惧心里，赵欣不想做助手，林宝宝总不能威逼她去做，强人所难不是她的风格，“你没有信心跟，那就让秦雪跟。”秦雪也是组里的住院医师。
“林主任……”小赵没想到林宝宝这么坚决，有些急了。
两人正说话间，张靖的声音插了进来：“林主任。”
林宝宝微微讶异，却没说什么。
“哦，张靖你从门诊回来啦？你们聊，你们聊。”赵欣赶紧溜了。
林宝宝：“……”
“林主任，我听说明天的手术，孕妇是第三次做剖宫产，难度有点高。”张靖说道。
林宝宝没否认，点了一下头。
张靖又说：“我可以跟手术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想多学习学习。”
林宝宝问他：“你现在有心思‘多学习学习’了？”
“……”张靖理亏，“我错了，我不该分不清楚轻重。”
林宝宝摇头：“张靖，这次你可以因为和女朋友吵架配错药，下次就有可能因为类似的原因闹出更大的医疗事故。我能理解，情绪不好的时候，人的工作状态会不佳，但我们要有底线，病人把他们的安危交在我们手里，我们要对得起他们的信任。可能我们一点微不足道的失误，就会造成不好的甚至是死亡的后果。”
林宝宝很少与张靖讲这些大道理，她从前相信张靖自己懂，也相信他有分寸。
哪里知道，她信任的人也会有令她失望的一天。
张靖低着头不敢说话，他没脸辩解什么。
配错药看似只是一个小错误，可他如果不在这件事上深刻反省，总有一天会造成更大的错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许久，林宝宝叹了声气：“好，你明天跟我的手术，今天做好准备。”
突如其来的惊喜令张靖措手不及，他看着林宝宝从他身侧走过，背影远去，仍久久无法缓神。
*
这是产妇吴悠第三次做剖宫产。
一般来说，剖宫产做的次数越多，产妇和胎儿面临的风险越大，所以一般都会将剖宫产次数控制在两次以内。
多次剖宫产的难度在于，产妇盆腔内的粘连程度会因手术次数越多而变得越严重，子宫下段暴露不清楚，主刀医生手术时进入腹腔的过程很困难。即便能进入腹腔，也可能存在前置胎盘有胎盘植入的情况，这种情况很有可能在手术中引发大出血。
多次剖宫产是极具风险的选择，可这位产妇的各项指标都不符合顺产要求，只能进行剖宫产。产前林宝宝对吴悠的情况进行评估，基本判断这台剖宫产属于三级难度。
剖宫产手术根据难易程度来分级别，古典式剖宫产手术属于一级难度，低颈剖宫产手术属于二级难度，腹膜外剖宫产手术属于三级难度，顺转剖、急诊手术等这类特殊情况属于四级难度。每一级难度对主刀医生的要求不同，难度级别越高的手术，就要求年资越高的主刀医生来进行。像四级难度的手术，只有主任医师能做。
林宝宝认为吴悠的情况可能要采取腹膜外剖宫产手术。
普通剖宫产与腹膜外剖宫产的进入路径不一样。普通剖宫产会打开腹腔进入腹腔以内，切开子宫娩出胎儿，而腹膜外剖宫产并不进入腹腔，只打开腹壁，不打开腹膜，手术将围绕膀胱的腹膜分离后反折腹膜，暴露出子宫下段，切开取出胎儿和胎儿的附属物。整个过程没有进入腹腔，可以减少损伤和盆腔术后感染、盆腔粘连的可能。
但腹膜外剖宫产需要将膀胱使劲下推，对膀胱造成刺激，可能引起产后尿潴留，有加重腹膜外血肿的风险，这种手术方式目前已经在临床中逐渐淘汰。
但林宝宝从以往的经验判断，吴悠的盆腔内粘连程度会比较严重，很难进入腹腔内，届时就不得不采取腹膜外剖宫产了。
但这种对主刀医生的技术要求很高。
张靖倒不担心林宝宝的技术，他担心的是这种被逐渐淘汰的手术方式会给产妇带来损伤：“腹膜外剖宫产很有可能损伤产妇的膀胱、输尿管，还会形成血肿，如果不是非此不可，一直都不是剖宫产的首选术式。我担心……”
张靖没说下去。
林宝宝瞧了他一眼，接话：“你担心到时候手术出了问题，产妇投诉我？”
张靖：“……”
“你有没有看今年保康医院新出的妇产科病例报告？”林宝宝问张靖。
张靖摇头：“还没来得及看。”
“这四年来我们妇产科共进行了38例腹膜外剖宫产手术，这38位产妇都是在术中被发现腹腔粘连比较严重，按照普通剖宫术方式进入腹腔很困难，而且容易损伤邻近器官。所以我们对她们采用了改良的腹膜外剖宫产手术。之后我们对这38例进行观察，她们中没有一例发生器官损伤的情况，而且术后肠功能的恢复要比腹膜内剖宫产优越许多，产后出血状况与腹膜内剖宫差别不大。”
林宝宝将这些情况说给张靖听。张靖轮班到妇产科跟手术的时间并不长，自然没法完全了解这些情况。
张靖有些惊讶：“改良后的腹膜外剖宫产？林主任是你改良的吗？”
“不是我一个人做的。”林宝宝说道，“是邱副院长、周主任还有其他医生一起商讨的方案，现在看来，是可行的。”
张靖砸了咂舌，欲言又止。
林宝宝抬头看张靖：“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手术怎么做的，你到时候看着就行。”
张靖点头，眼里放着光。
在林宝宝的职业生涯中，为多次进行过剖宫产的产妇进行剖宫产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尤为注意产妇的出血情况，在手术前便让张靖准备好了血包。
剖开皮层后，情况果然如林宝宝所料，吴悠腹腔粘连程度很严重，很难进入腹腔。林宝宝当机立断，采取腹膜外剖宫产。这台手术虽不及那台为潮汐董事长儿媳做的手术难度大，可也耗费了林宝宝不少精力，手术进行到后半段，林宝宝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圈汗来。
输了两袋血包，产妇的情况基本稳定。新生儿的啼哭声响起的那一刻，手术室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最后是缝合伤口，林宝宝刚接过缝合线，她那个安静了大半天的小捣蛋鬼突然发出“嘤嘤”的哭声来。
“妈妈……痛痛……”
林宝宝腹部一阵抽痛，身为妇产科医生，她知道这种痛传递着什么信息。
她的胎儿出现了不稳定的状态，原因不明。
手里的器械在颤抖，林宝宝因这腹痛，甚至有些站不稳脚。
她忍着疼痛，迅速使自己冷静下来，理智地判断眼下的情形。她不可能以这种状态继续手术。
“林主任，你怎么了？”张靖首先发现了林宝宝的异常。
林宝宝脸色有些苍白，放下器械，偏头朝张靖说：“张靖，剩下的你来。”
“……”张靖惶恐，“可是……”
“你今天是副刀。”林宝宝提醒张靖。
张靖心里没个底，他虽然经常做林宝宝的副刀，不是没做过缝合，他的技术在组里也算是不错的，可他今天仍是没信心。今天这位孕妇由于进行过多次剖宫产，粘连程度严重，林宝宝好不容易将粘连分解，缝合的时候就要更注意这一点，如果有一层缝合不当，就会再出现粘连情况，影响产妇的健康。
人们通常说，剖宫产切两刀缝七层，其实哪有这么简单。
通常剖宫产缝合有5至8层，子宫肌层缝1到2层，腹膜反折缝一层，腹膜、腹直肌前鞘、肌肉、皮下脂肪、皮肤这些层次各缝一层。切开多少层，就要缝合多少层。
吴悠这是第三次剖宫产手术了，林宝宝是在她原来的疤痕处切开了，现在缝合，也要在原本的疤痕处缝合，这段时间很长，对技术的要求也不低。
林宝宝着实没法继续手术了，她现在强忍着疼痛，没法进行这个细致的缝合，这是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需要万分小心。
她又看了一眼张靖，问：“还不来？”
张靖深吸一口气，让器械护士递过缝线来。
他没问题的。
“缝美观些。”林宝宝又提醒张靖道。
林宝宝站到一旁，看着张靖认真细致地工作，心中庆幸，还好手术从来都是团队合作，还好不是她孤军奋战，否则要是出现了意外情况，她哪里有三头六臂可以解决呢？
林宝宝忽而心生一阵后怕。
如果肚子里的孩子闹腾得早一些，早到她正在分解粘连的时候，那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林宝宝的脸色一沉，她有些责怪这个孩子。
她从业六年来，从来没有出现过失误，她一路披荆斩棘，以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和努力，成为大潮市最年轻的妇产科主任医师，获得无数荣誉。
林宝宝在旁人眼里，是“金字招牌”，是“完美医生”。
她差点就因为这个小兔崽子，毁掉这块“金字招牌”。如果出现意外，她甚至可能让手术台上的母体和婴儿死亡，造成重大医疗事故，给医院带来严重的负面影响。
而造成这个结果仅仅是因为她的孩子在闹，她身体不舒服。
要真是那样，她又怎么对得起信任她的患者，怎么对得起医生这个职业？
林宝宝第一次觉得，这个孩子的出现，可能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