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贾家的四位姑娘,我们可以将其个性、气质上最主要的特点,大致上概括为:元春贤惠,迎春懦弱,探春精明,惜春孤僻。红楼故事开始时,元春已经进宫了,后来“才选凤藻宫”,因而身份已经不再是贾府中的“姑娘”,而成了宫中的“贵妃”。贾家的姑娘,平时在读者眼前晃荡着的,便是除元春之外的另外三位。这三位千金的形象之所以栩栩如生,令人过目难忘,主要还是因为作者成功地刻画了各自不同的性格,不仅展示出了其性格上闪光的一面,而且还描绘出了其性格上的另一面,总之给人的感觉是立体的、丰富的和有棱角的。
总体上看,贾家的姑娘们,与王熙凤、尤氏以及李纨这些同辈的媳妇们相比,她们标准的生活状态就是待字闺中。由于大多数时候不需要去料理家务,因而姑娘们平日都不太显山露水,虽然对下人也摆主子的架子,但与其并没有多少直接的冲突,基本上做到了相安无事。而与长住府中或经常走动的表姐妹们相比,她们既不像林黛玉那样喜欢耍小性子,也不像薛宝钗城府那样过深,也都没有史湘云那样的爽朗、随和,她们大致上还算个性舒展,不需要有过多的顾忌,但也注意保持姑娘们应有的本分。总之,贾家的这些姑娘们平时做人比较低调,处事比较谦恭,为人也比较温和,应该都是冰清玉洁、性情贤淑的好姑娘,不像那些年轻的男主子们,骄奢淫逸,不求上进。如果一定要说她们性格上有什么与众不同,笔者感到她们似乎都有一些倔强或执拗的地方,或者说各有一些偏执处。也许正是因为作者写出了其性格上的偏执处,她们的形象才在读者眼前凸显了出来,也才给读者留下了奇崛的难以磨灭的印象。
那么,这三位千金的性格,各自都有哪些偏执之处呢?泛泛而谈,可能让人不得要领,下面就各自选取一件典型的事,来探讨一下她们这方面的特点。
一、探春不愿认生母
贾家的三位姑娘,最让读者喜欢乃至赞赏的,就是这位志向高远、精明能干,颇有改革家风采的三姑娘探春了。在读者的心目中,三姑娘的声誉,甚至超过了“娘娘”元春。元春的影响,主要来自于其特殊的地位,探春却是由于自己敢作敢为的个性,以及巾帼不让须眉的才干,而获得大多数读者认可的。总之,在贾家同辈的三位姑娘中,探春的形象最为光彩夺目,可以说其逼人的锋芒遮盖了其他两位姐妹。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人见人爱的姑娘,有一令人愕然的偏执处,那就是不愿意认生身母亲赵姨娘,这可能让今天的读者大跌眼镜。
我们先看书中第五十五回,对其是如何描写的:
忽见赵姨娘进来,李纨探春忙让坐。赵姨娘开口便说道:“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一面说,一面眼泪鼻涕哭起来。探春忙道:“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解。谁踩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赵姨娘道:“姑娘现踩我,我告诉谁!”探春听说,忙站起来,说道:“我并不敢。”李纨也站起来劝。赵姨娘道:“你们请坐下,听我说。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我了!”探春笑道:“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理。”一面便坐了,拿帐翻与赵姨娘看,又念与他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着旧规矩办。说办的好,领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说办的不均,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凭他抱怨去。太太连房子赏了人,我有什么有脸之处,一文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之处。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一面说,一面不禁滚下泪来。赵姨娘没了别话答对,便说道:“太太疼你,你越发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这也问你们各人,那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个好人用人拉扯的?”李纨在旁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赵姨娘气的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探春没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纨急的只管劝,赵姨娘只管还唠叨。
探春为什么当着大家的面,不愿认生身母亲呢?细究一下,大概有如下几方面原因:
一是赵姨娘是父亲贾政的妾,而非正牌妻子。在《红楼梦》所处的时代,主子与奴才,其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妾,也就是姨娘,表面上看似乎也算半个主子,其实身份仍然是奴才,地位难以真正与主子比肩。而按当时的家族伦理,儿女即使是庶出,身份仍然是主子,是主子就高人一等。既然王夫人是正房太太,是主子,那她自然就是探春的母亲;而赵姨娘即使生了探春,但因为是偏房姨太太,是奴才,探春就不必认她为母亲。赵姨娘为兄弟赵国基的赏银来找探春,探春一口一个“姨娘”地称呼她,就是为了有意与她拉开距离,不愿意让别人,把她与身为奴才的生母挂起钩来。我们在这件事上看到,封建正统思想是最讲究等级观念的,在这个“原则”问题面前,无论是血缘关系还是孝道文化,统统都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不可逾越的等级观念。
二是赵姨娘自己不争气,在贾府名声不好。同是贾政的小妾,周姨娘由于安分守己,处事谨慎,人品比赵姨娘好,因而颇得合府上下称道。可见,并非只要是小妾,就一律不受人待见,而是否有人缘,有好名声,也还在于自身的品行。而赵姨娘呢,不仅在品行上无法和周姨娘比,在才能上,更难以与同属小妾的平儿相比。平儿的身份是奴才,但她的才干却十分突出,李纨就多次不由自主地赞许平儿,羡慕王熙凤有这样的好帮手。按理说,赵姨娘与平儿所处的地位、位置差不多,如果赵姨娘有平儿的品行和才能,很可能也会成为王夫人的好帮手,因而也会取得与平儿相似的地位。但偏偏她就是个既无才又无德的混账女人,而且,她所干的傻事、蠢事、坏事,倒是能装一箩筐,贾府上下,几乎没有人给她说过好话。尤其像因蔷薇硝与几个小丫头打架的事,实在是丢人现眼,不成体统,让自己沦为笑柄。因而要让心高气傲的探春,公开认这样一个糊涂透顶的女人为母亲,也实在是难为志趣高洁的三姑娘了。
三是赵姨娘见识“阴微鄙贱”,常常侮辱探春。“阴微鄙贱”,这是探春在第二十七回,对生母赵姨娘的评价。事情的缘由是这样,宝玉出门时,探春经常求他帮着带一些小玩意,并以亲手所做的鞋作为回报。赵姨娘知道后,抱怨探春胳膊弯子往外拐:“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的见,且作这些东西!”探春让宝玉给自己代买东西,自然不会让宝玉破费,而是要给宝玉钱的,这里面并未有什么亲疏远近。但赵姨娘不知情,又抱怨探春有意攒钱给宝玉花,而不给自己的亲兄弟环儿花。于是探春便认为,赵姨娘的见识“阴微鄙贱”,把这本来没有什么利害关系的事,吵得满世界响,因而败坏了她的声誉。对此探春还有一番表白:“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他,但忒昏愦的不像了!”
作为亲生女儿,探春如此贬损生母赵姨娘,的确有些过分、刻薄,毕竟赵姨娘还是她的生身母亲嘛。但赵姨娘不睁眉眼,缺乏头脑,说话行事不注意场合、分寸,老给探春脸上抹黑,也是不争的事实。就说其为兄弟赵国基来争赏银的这件事,如果话说得得体一些,不要添枝加叶、借题发挥,或者听从了探春的一番劝说,安分守己,不让探春左右为难,母女俩之间也不会有多大的事。偏偏赵姨娘一上来,就当着众人的面,不分青红皂白,也不顾别人的感受,就直截了当地指责探春,说探春和其他对手一道踩她。这实在是冤枉了探春,等于把探春推到了道德审判台上,让大家围观,探春难免不为此伤心落泪。然而事情到此还未结束,这赵姨娘仍然不体谅探春,下面的话越发不像话:“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这等于说,她的无理要求是完全合理的,如果是王夫人亲自处理就通过了,而探春却故意使坏,刁难她这个生身母亲,这样便让探春更加无地自容了。
综上所述,探春不愿公开认生母,自然有她封建等级观念浓厚,不愿意让别人注意到她偏出的虚荣心理的原因,同时也是由于赵姨娘这位生母说话、行事实在不着调,甚至当着别人的面毫无顾忌地“辱亲女”,因而让她产生了很大的逆反心理,越发要与生母划清界限了。
其实,说到对生母的拉扯、照看,探春也并非就完全无情无义,一点儿也不认这个血缘关系,毕竟她是从赵姨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从书中一些描写看,探春其实也是很注意在暗中关照赵姨娘的,并非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毫无来往。例如第五十二回,宝玉正与黛玉说话,“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两天好?’黛玉便知他是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让坐,说:‘难得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身走来。’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与宝玉。”连黛玉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都会注意到赵姨娘常到探春处走动。又如第六十回,赵姨娘因为蔷薇硝,和小丫头们厮打在一起,探春断定必是赵姨娘受人挑唆,才会有如此荒唐之举。于是“越想越气,因命人查是谁调唆的。”如果探春真与赵姨娘没感情,只需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即可,她何必又“越想越气”,并且命人去查这桩闲事情呢!可见,探春还是在暗中维护生母的利益的,她这样小题大做地表态,显然也是在暗示别人,谁在挑唆“呆人”赵姨娘生事,她是不会不追究的。
探春维护赵姨娘利益的事,在贾府那样的环境中,只能悄悄地去做,却不能高调宣传,更不能嚷得满世界都知道。而且维护时,还要不违反家规、旧例,不要留下明显的痕迹,更不能让人抓住什么把柄。正如李纨所言:“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李纨到底还是“大嫂”,人生经验相对丰富,自然也十分熟谙人情世故,因而她一语道破了这其中的奥妙。但李纨却没有想到,被她说破的事实,正是探春最为敏感的东西,是她千方百计要遮掩的地方,于是探春连忙说:“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这一方面是表白自己不徇私情,另一方面是强调自己作为主子的身份。探春当时面临的形势,对于她无疑是一场大考:作为被王夫人委以重任的临时管家,内心渴望干一番事业的她,想通过发放赏银为自己立威,然而“刁奴”却等着看她的笑话,赵姨娘偏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李纨又只是想着息事宁人,这样复杂的局面让缺乏经验的探春去处理,也实在是难为她了。
探春不认生母的这一偏执处,让人感觉到她六亲不认、有违孝道,似乎是她身上一个明显的缺点或者污点,但是从人物形象塑造的角度来看,则又让她的性格色彩更加丰富,从而让她的形象获得了一种立体感。她的偏执符合她复杂的出身及所处地位,也符合她的思想性格,让读者对其更加印象深刻。
二、迎春不愿要金凤
与三姑娘探春比起来,贾家的二姑娘迎春,似乎没有多少闪光之处,作者只是将她作为一个陪衬的人物来写的。她天性懦弱,也缺乏才情,对周围的一切都木然处之,因而贾府里的人们,暗地里称她为“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吆一声”。书中写到有关她的几件事,基本上都反映的是她负面的东西。但就是这样一位姑娘,性格上也有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偏执处,比如抄检大观园时,她的头牌丫头司棋,因与其表兄潘又安在园中私会,约定终身,被抄出“罪证”,要被驱逐出大观园。司棋百般央求迎春援救,但迎春就是不肯,让司棋也让读者感到她的冷漠和无情。
不过,不肯给自己的丫鬟说情,还不算最突出的事例,最令人不可理解和惊讶的,是她对待累金凤的奇怪态度。“累金凤”是“攒珠累丝金凤”的简称,与王熙凤头上所戴的“金丝八宝攒珠髻”一样,应该都是一种贵重的首饰,贾府的姑娘参加重大活动,一般都要佩戴的。可见这个累金凤,不光是一种装饰品,还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然而迎春的累金凤,却被乳母为了赌资偷偷拿去做了典当,马上就要到中秋节了,迎春的丫鬟绣橘为此焦急,希望迎春能尽快将累金凤追回来。对此书中这样写道:
绣橘因说道:“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丝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回了姑娘,姑娘竟不问一声儿。我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银子放头儿的,姑娘不信,只说司棋收着呢。问司棋,司棋虽病着,心里却明白。我去问他,他说没有收起来,还在书架上匣内暂放着,预备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该问老奶奶一声,只是脸软怕人恼。如今竟怕无着,明儿要都戴时,独咱们不戴,是何意思呢。”迎春道:“何用问,自然是他拿去暂时借一肩儿。我只说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过一时半晌,仍旧悄悄的送来就完了,谁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闹出来,问他想也无益。”绣橘道:“何曾是忘记!他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这样。如今我有个主意:我竟走到二奶奶房里将此事回了他,或他着人去要,或他省事拿几吊钱来替他赔补。如何?”迎春忙道:“罢,罢,罢,省些事罢。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绣橘道:“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呢,我竟去的是。”说着便走。迎春便不言语,只好由他。
谁知迎春乳母子媳王住儿媳妇正因他婆婆得了罪,来求迎春去讨情,听他们正说金凤一事,且不进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们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见绣橘立意去回凤姐,估着这事脱不去的,且又有求迎春之事,只得进来,陪笑先向绣橘说:“姑娘,你别去生事。姑娘的金丝凤,原是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输了几个钱,没的捞梢,所以暂借了去。原说一日半晌就赎的,因总未捞过本儿来,就迟住了。可巧今儿又不知是谁走了风声,弄出事来。虽然这样,到底主子的东西,我们不敢迟误下,终久是要赎的。如今还要求姑娘看从小儿吃奶的情常,往老太太那边去讨个情面,救出他老人家来才好。”迎春先便说道:“好嫂子,你趁早儿打了这妄想,要等我去说情儿,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方才连宝姐姐林妹妹大伙儿说情,老太太还不依,何况是我一个人。我自己愧还愧不来,反去讨臊去。”绣橘便说:“赎金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绞在一处说。难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赎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凤来再说。”王住儿家的听见迎春如此拒绝他,绣橘的话又锋利无可回答,一时脸上过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儿,乃向绣橘发话道:“姑娘,你别太仗势了。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子不仗着主子哥儿多得些益,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许你们偷偷摸摸的哄骗了去。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与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常时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谁又要去?不过大家将就些罢了。算到今日,少说些也有三十两了。我们这一向的钱,岂不白填了限呢。”绣橘不待说完,便啐了一口,道:“作什么的白填了三十两,我且和你算算帐,姑娘要了些什么东西?”迎春听见这媳妇发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罢,罢,罢。你不能拿了金凤来,不必牵三扯四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便是太太们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的,出去歇息歇息倒好。”一面叫绣橘倒茶来。绣橘又气又急,因说道:“姑娘虽不怕,我们是作什么的,把姑娘的东西丢了。他倒赖说姑娘使了他们的钱,这如今竟要准折起来。倘或太太问姑娘为什么使了这些钱,敢是我们就中取势了?这还了得!”一行说,一行就哭了。司棋听不过,只得勉强过来,帮着绣橘问着那媳妇。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来看。
作为主子,自己的东西被仆人私自拿走做典当品了,而且是为了筹集赌资,正常的反映应该是这样:首先要义正辞严地把东西追回来,这是主子的东西,岂能让仆人随便拿去做典当品,而且所筹的钱还不是正当的用途。其次要对其进行适当的惩罚,即使是乳母,也不能私自拿主子的东西去做典当,这样的行为与偷盗有什么两样?因而必须让当事人,也让其他人引以为戒,以后不再出现类似事情。最后,还要管好自己的东西,或者叮嘱相关的仆人,做好物品的管理工作,不能随便让仆人挪作他用了。不仅如此,对于仆人私自聚众赌博,主子也应该有一个明确的态度,不能让这种行为继续发展下去。私自拿主子的东西做典当,应该说是对主子尊严的冒犯,是一种严重的不轨行为,因而应该对其进行批评教育。
然而迎春对于这件事的反映和处理,却实在出人意料又难以理解。累金凤不见了,绣橘知道是乳母拿去做典当了,因而早已提醒过迎春要追回来。迎春心里也清楚是乳母拿走了,可她不仅不闻不问,却反而替乳母反复遮掩。绣橘一看迎春实在是太懦弱了,靠她自己根本追不回来,于是便想借助王熙凤来解决。然而迎春却一味退让,竟然说“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看看,自己的贵重物品被人拿走了,不但不愿意想方设法地追回,反而还替对方打掩护,到最后干脆不要了,天下哪有如此道理呢!这样多少有些荒诞的故事,也只能发生在迎春身上,放到探春或者黛玉、宝钗那里,都是不可能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让读者不能不为之感叹唏嘘。就在绣橘为追回累金凤,不停地督促迎春的时候,迎春乳母的儿媳妇王住儿媳妇来了。她是来做什么的呢?来求迎春到贾母那里去求情,把被关押的婆婆放出来。原来贾母查赌,查到迎春乳母的头上,把老婆子给关起来了。王住儿媳妇一看绣橘要去找王熙凤,知道那可不是个好惹的货,便承认了累金凤是她婆婆所偷,但她又表示要赎回累金凤,就需要迎春到老太太那儿去求情,放出她婆婆。也只有迎春会遇到这样稀奇的事,不光是有哺育之恩的乳母号中了她软弱的脉,连乳母的儿媳妇也找到了她的软肋。把偷偷拿走的累金凤赎回来,乃天经地义,迎春不追究其责任已是很大的开恩,但现在居然要以说情放人为条件,这和欺负、威逼迎春有什么两样呢!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迎春懦弱且糊涂,她身边的丫鬟绣橘却并非如此,她一眼就看透了问题的本质,于是她连忙说:“赎金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绞在一起说。难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赎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凤来再说。”王住儿媳妇一看,要挟迎春的诡计难以得逞,竟然胡搅蛮缠,说邢姑娘(岫烟)在迎春处居住时,日常花销上占了她们的便宜,言下之意是要迎春给她们补偿。迎春一听,这王住儿媳妇又把邢夫人给扯进来了,似乎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于是采取更加退让的姿态说:“罢,罢,罢,你不能拿了金凤来,不要牵三扯四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便是太太们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的,出去歇息歇息倒好。”看看,追回累金凤,本来是一件十分有理的事,然而在迎春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退却下,到此时似乎完全无理了,败下阵来的不是来胡搅蛮缠的王住儿媳妇,而是累金凤的主人迎春自己。
迎春近乎偏执地不愿要累金凤,与她老实懦弱、一味退让的基本性格特征,是完全吻合的。正是由于她不辨是非,任凭恶人为所欲为,才造成了她性格上十分懦弱的这种缺陷,也造成了她后来婚姻上的悲剧。她逆来顺受,打碎牙齿和血吞,无力与命运抗争,因而最后被“中山狼”孙绍祖蹂躏而死,便成为一种必然的结局。
三、惜春不愿见兄嫂
与探春、迎春比起来,四姑娘惜春的偏执处似乎就显得更多更突出了:一是一门心思要出家为尼,把这当成人生最大的追求和最后的归宿;二是执意要将私藏男人物品的丫头入画撵走,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三是死活要与兄嫂决裂,不让别人将自己与宁国府联系在一起。
对于惜春一心想出家的事,红学家们已论述得很多了,一般认为其原因主要是,惜春从小失去父母怜爱,养成了孤僻冷漠的性格,家族的没落命运以及三位本家姐姐的不幸结局,使她产生了弃世的念头,于是横下一条心要出家,九头牛都拉不回。笔者基本认可这个观点,这里不再重复、赘述。
对于要把犯了错的入画赶出大观园一事,研究者们也讨论得不少了,这里只与迎春不救司棋做一个简单的比较。入画与司棋的结局很相似,都是抄捡大观园时发现了问题而最终被逐,但两人的故事却有很大的不同,不同之处主要在两位姑娘的态度上。将与表兄在园中私会的司棋逐出大观园,是王夫人、凤姐作出的决定,没有什么挽留的余地,“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如何了”。这说明迎春对司棋多少还是有些同情心的,只是觉得这事性质十分严重,自己想救援不仅无济于事,而且名声也要受到影响,于是就干脆不去为她求情了。不过为了表示主仆一场的情意,迎春还是给司棋送了一个绢包,以示安慰。而入画虽然私藏了男人的物品,本身也是不合家规,但这些东西都是有来历的,和司棋的问题相比性质减轻了许多。因而王熙凤和其他管事人,都对入画网开一面、从轻发落,并未想着要将她逐出大观园。但令人惊诧的是,惜春对这件事的态度却是十分坚决,不愿意接受王熙凤的宽大处理,她不但不为入画辩解说情,反而把她嫂子尤氏叫来,催促道:“或打,或杀,或卖,快带了她去。”打、杀、卖,都是对丫头们最严厉的处罚手段,这些令人听了毛发倒竖的词,竟然从她一个娇小姐的嘴里轻松地冒出来,可见惜春对于入画一点情意都不念,反映出她心肠十分冰冷、狠毒的一面。
下面我们重点讨论一下惜春与哥嫂决裂的事。在第七十四回中,书中是这样写的:
可巧这日尤氏来看凤姐,坐了一回,到园中去又看过李纨。才要望候众姊妹们去,忽见惜春遣人来请,尤氏遂到了他房中来。惜春便将昨晚之事细细告诉与尤氏,又命将入画的东西一概要来与尤氏过目。尤氏道:“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竟成了私盐了。”因骂入画“糊涂脂油蒙了心的。”惜春道:“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我立逼着凤姐姐带了他去,他只不肯。我想,他原是那边的人,凤姐姐不带他去,也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过去,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入画听说,又跪下哭求,说:“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从小儿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处罢。”尤氏和奶娘等人也都十分分解,说他“不过一时糊涂了,下次再不敢的。他从小儿伏侍你一场,到底留着他为是。”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任人怎说,他只以为丢了他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更又说的好:“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尤氏道:“谁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还有一句话: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因向地下众人道:“怪道人人都说这四丫头年轻糊涂,我只不信。你们听才一篇话,无原无故,又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虽然是小孩子的话,却又能寒人的心。”众嬷嬷笑道:“姑娘年轻,奶奶自然要吃些亏的。”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几个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着明白人,倒说我年轻糊涂。”尤氏道:“你是状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个才子。我们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何如?”惜春道:“状元榜眼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他们也有不能了悟的。”尤氏笑道:“你倒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讲起了悟来了。”惜春道:“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尤氏道:“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道:“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激射,只是在惜春分上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今见惜春又说这句,因按捺不住,因问惜春道:“怎么就带累了你了?你的丫头的不是,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惜春道:“若果然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清净。”尤氏也不答话,一径往前边去了。
同哥嫂决裂,是与把入画撵出大观园一事密切相关的。可以说,惜春对于同哥嫂决裂已蓄谋已久,只是没有一个借题发挥的契机,现在入画犯事了,正好借此事与宁府彻底划清界限。本来,对于入画的问题,王熙凤当时已经表过态了,念其初犯不予追究,若二次违规再一并处罚,因而按说这事也就过去了。然而,惜春却对此不依不饶,她特意将嫂子尤氏叫来,非要她立马把入画带走不可,尤氏及奶妈替入画求情她也无动于衷。这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不仅抱怨哥嫂没将丫鬟管教好,还表示“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也就是声明不再上宁国府的门,等于说要与哥嫂决裂,理由是“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因而为了撇清自己,惜春竟然就公开宣布自己不再进宁府的门了。
其实,仔细分析惜春的处境,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坏,宁府的不堪对她未构成任何伤害和威胁,而她由撵入画所引发的与哥嫂决裂的行为,实在是属于一种过度或过激的反应。别人背地里说了不少宁国府的闲话,凡是明白人都知道那是针对于贾珍、贾蓉父子的,惜春作为一位讲求洁身自好的小姐,长期在荣府里与其他姐妹一起生活,宁府发生的任何事都与她无关,她又何必把自己的脑袋伸出去,主动去接那屎盆子呢!说她回一趟宁府,别人就会连她也编排出好多不堪的事,或者说宁府就会玷污了她,显然是惜春的一种自怜式的妄想和夸大,贾府从头至尾所出现的所有丑事、恶事,可能与哪位主子及媳妇有关(如贾琏夫妇),也可能与哪位仆人及媳妇有关(如鲍二夫妇),却从未把哪位小姐牵扯进去。另外,即使惜春不愿回宁府,怕被连累了,因而要与兄嫂彻底决裂,稍有一点城府的人都明白,这样的事只能暗中去想,也可以悄悄去做,如何能毫无遮拦地挂到嘴上,吵得满世界都知道呢!“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看看这样的话多么幼稚,多么有违人情世故,而惜春自己却还感觉良好:“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几个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着明白人,倒说我年轻糊涂。”不仅尤氏听到这里,有如下这样的感慨:“你们听才一篇话,无原无故,又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虽然是小孩子的话,却又能寒人的心。”估计连读者也要责怪惜春太过分了。
惜春究竟为何有如此突兀和偏执的想法呢?究其原因,可能与她思想、性格上存在的如下因素不无关系。
一是狭小的生活圈子和浅薄的人生经验,造就了她封闭的心态和孤僻的性格。惜春本是宁府中的小姐,由于贾母十分喜欢孙女,才来到荣府与其他堂姊妹一起生活。但她好静而不喜欢热闹,贾府中的活动能不参加就不参加,她曾以贾母让她画园子为由告假一年,不参加诗社活动,其实不过是在躲避社交和集体生活。她与家人、与其他几位姐妹的关系都不亲密,只与栊翠庵修行的尼姑妙玉来往密切,而妙玉又是出了名的性格孤僻之人。孤僻的性格限制了她的生活阅历,而稀少的人生体验又强化了她封闭的心态,于是她便画地为牢,要彻底割断自己与宁府的精神联系。
二是从小欠缺亲人的怜爱和关怀,使她形成了过于阴冷和十分狠毒的性情。父亲贾敬一味好道,扔下家不管,生身母亲又早逝,而兄嫂贾珍、尤氏犹如路人,对惜春几乎不闻不问,因而惜春很早就失去了双亲之爱,缺乏家庭应有的温情。她暂住荣府,虽然得到了贾母的庇护,也有其他姐妹与其融洽相处,但终究还是感觉到自己像被抛弃了一样,心理上并不比寄身舅家的林黛玉更为熨帖。亲情的稀薄和生活的孤寂,让她的性情也逐渐变得十分冷漠、自私,以为对人阴冷、狠心才是常态,因而当入画乞求宽恕、别人也一再为入画求情时,她却始终无动于衷,书中找不到第二个心肠如此冰冷的人。
三是宁府主子们荒淫无耻的行为,使在精神上有一种洁癖的惜春无法接受。贾珍、贾蓉父子偷鸡摸狗的荒唐事,贾府上下无人不知,自然也会不可避免地传到惜春的耳朵里,惜春虽然洁身自好,但她对这两位直系亲属的龌龊行为,仍然是深恶痛绝、耿耿于怀的。但她又无力去改变这些,只好通过把自己与他们切割开来,来表达不愿同流合污的高洁的志向,摆脱宁府投在她心灵中的阴影。因而正是由于宁府的肮脏和腐烂,使她感到自己受到了玷污和侵害,因而她才努力去追求自己人格上的清白、高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惜春与兄嫂的决裂之举,还是值得肯定的。
惜春性格上、思想上的这些特点,不仅让她有一种一般人不常有的偏执,同时也让她一意孤行、拼死抵抗,最终把出家为尼作为精神上的解脱和归宿。众所周知,迎春性格懦弱、逆来顺受,而探春志向远大、卓尔不群,这俩人的个性、气质完全不同,但是她们却有一个共同点:婚姻都是家长们为其安排的,她们即使心里有什么委屈,也不会公开流露出来。从这一点上来说,两位姐姐似乎都缺少惜春那种不向命运屈服的勇气。在她目睹了发生在几位姐姐们身上的一幕幕悲剧之后,她对人生产生了深深的失望乃至绝望,于是她把出家作为人生最大的追求和最后的归宿,她以自己不近人情、甚至歇斯底里的偏执,抵抗住了整个家族的压力,虽然与古佛相伴的人生也并非什么惬意的人生,但惜春毕竟实现了自己的人生追求,这一点她比两位姐姐都显得有志气。
以上我们着重讨论了贾家三位小姐性格上的偏执之处。偏执对于贾家的这几位千金来说究竟好不好呢?掩卷遐思,我们很难简单地用好还是不好来衡量,需要与具体人、具体事结合在一起去评价。对于探春来说,不愿认生母有违孝道,反映出她内心的虚荣和脆弱;对于迎春来说,不要累金凤过于软弱,使她成为连仆人也敢随意欺负的可怜虫;而对于惜春来说,不愿认哥嫂一方面有些不近人情,但另一方面却显示出她孤傲、高洁的志向。在此,我们为探春、迎春的偏执惋惜,为惜春的偏执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