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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断三指的乖孩子,没能逃离”小偷家族““东北城边村”系列
我出生在吉林省中北部一个“城边村”。“城边村”是外人给我们村起的名字,我觉得非常贴切。因为它离榆树市(1990年撤县设市)不过四五公里的距离,村人们的故事里总是带着县城的味道。
10岁那年,母亲因病离开了我。那年“杀年猪”时,我作为特邀“嘉宾”坐在了村里小刚家的炕上;怕我懈怠,比我大三岁的兰宝柱总是鼓励我好好学习;邻居三伯更是对我疼爱有加,对外人说,我是他的干儿子……上个世纪90年代,我成了村里第二批读大学的孩子。
大学毕业后,我在市里高中做了教师。即便这样,我的生活也未能与村子脱节。父亲和继母在世时,我几乎每周都要骑着自行车回家里看看。他们去世后,我还是会经常回到老房子看看,就仿佛他们仍在身边。每次回村,辈分比我大的邻居,还会叫着我的小名,和我唠家常;同龄人则会问我现在工资多少,在城里住多大平方的楼;而那些00后,我就很少叫出名字了。
与时俱进是时代的特征。每一个人,每一帧图,都是时代的缩影。世故又有人情味的城边村,值得我拿起笔。每个人的故事,都独一无二。
1
2022年6月末,我正在指导学生填报高考志愿,忽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接起来一听,声音有点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对方自我介绍:“我是兰小梅,咱俩老同学,还记得不?”
我的眼前一下子就浮现出那个上学时喜欢打扮、经常和同学打架的女生形象。说实话,虽然我们是同学,又是同村,但是,我们之间的交集少之又少。
我说了句“你好”,不知该如何往下接。兰小梅接着说:“我从小刚哥那里打听到你的手机号。我家孩子今年高考,你给我参谋参谋报啥志愿好。”
她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小刚是我的发小,兰小梅的妈妈是小刚的远房姑妈。我告诉她,自己正在给学生做指导,现在脱不开身。报志愿这个事,必须征求孩子本人的意见,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志愿本身无所谓好坏,首先要看孩子自己的喜好,其次,还要看社会的发展方向和需求:“如果有时间,我和孩子可以聊聊。或者,在来得及的情况下,我有时间找你细聊。”
听我这么说,兰小梅赶紧说:“好的好的老同学,我家孩子考了四百多分,不是很理想,但是我也很知足。那就说好了,我等你电话,你是咱们村有出息的人,又做老师,肯定有经验。咱俩老同学,我就不和你客气了……”
挂了电话,我很感慨——读书时,她家的生活条件要比我们大部分同学要好,但她学习却不努力,和老师也经常发生矛盾。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张海迪还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五年级时,老师要求我们写一首歌颂张海迪的诗歌。写得好的,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朗读,然后去市里参加作文竞赛。
那时的我们哪里会写诗。好在我们都读过诗,就仿照“诗歌”的样貌,写下了人生中的第一首诗。诗歌交上去,老师审阅之后,唯独把兰小梅的“诗作”撤了下来。
“就是我写的,为啥不让我读?”兰小梅理直气壮。
“如果是你写的,那你再给我写一首。”老师也很较真。
这是一个难得的露脸机会,爱表现的她知道自己理亏,只能无理取闹地大声哭了起来。隔壁班的老师过来调解:“算了算了,让她读又能怎么样。”
“那能行吗,诚实是做人基本的要求,自己写出来的东西,读的时候才有真情实感。再说,咱们要求自己写就得自己写,如果都抄,那还有什么意义?万一被推到市里参加写作比赛,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再说,对别人也不公平。”我们老师不答应。
“事先告诉校长一声不就行了吗,因为这事闹得不愉快,有点不值得。”隔壁班老师再次劝解。
“不行,这件事必须坚持原则。”我们老师义正词严。
因为老师的坚持,兰小梅最终也没参加朗读比赛。兰小梅的三哥兰宝柱知道了这件事后,来到我们学校,找到老师,和老师真诚地道了歉。他说了什么我们无从知晓,只记得当时他给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临走时,兰宝柱看见了我,和我摆了摆手。
兰宝柱比我们大三岁,头脑聪明,学习认真,成绩不错。可能是因为都喜欢学习的缘故,我们能玩到一起。那时,农村孩子的文化生活近乎于零,捉迷藏,下河洗澡,捞鱼,几乎是少年时我们生活的全部,而兰宝柱在我们的生活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大人们不放心小孩子下水,但又管不住,都希望有个大孩子领着才放心。这个大孩子,就是兰宝柱。
兰宝柱高出我们一头,身材健壮,老实憨厚,家长们都很信赖他。那时他也就是十四五的年纪,我们都是他的跟屁虫,他的话在我们心里很有分量。一年夏天,我们去河里洗澡,偶遇小河水位降低,许多鱼都清晰可见。我们忽然看到一条五六斤重的红色鲤鱼在河里扑腾,农村孩子对鱼不陌生,但是亲眼看到红鲤的机会不多,我们齐心协力把这条鱼抓住,就在我们议论是把它养在家里还是吃掉的时候,兰宝柱发话,让我们把这条鱼放生到邻近的水库。我们都心有不甘,但是,看到他坚定的眼神,谁也不敢反抗。
后来,我们学到《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我就想,如果我们放生的那条鱼会魔法,兰宝柱会不会求助金鱼,让他的愿望实现呢?
事实证明,那只是我的一个幻想。我上初中时,兰宝柱已经上了高中。周末一起玩时,我注意到他大夏天还穿着长袖。我问他,穿长袖不热吗?兰宝柱欲言又止。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兰宝柱胳膊上的伤疤,他这才告诉我,那是他爸爸——兰剑——用柳条抽他留下的。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兰宝柱的秘密。
兰剑是我们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大人们对他既不齿又羡慕。他最让人们津津乐道的有两点:一是他行窃这么多年很少失手,动作之快,手法之熟,让人叹为观止;二是他每隔一两年就会生一个孩子。
兰剑平时不常在村里,而是去外地“做生意”,大多情况下过年时才会回来。每次他回来,家里都会迎来一个新的生命。村里人戏称:“兰剑不是回家过年的,是回家‘造人’的。”在兰家的八个孩子中,数兰宝柱最聪明,兰剑想把他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可是,却遭到了兰宝柱的强烈反抗。
在涉及原则的问题上,兰宝柱从小就有自己的坚持和主见。几十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和他爸较着劲。
直到2008年夏天,兰宝柱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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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树地处吉林和黑龙江交界(东面就是五常),正宗的“东北”。地图上看,它就像一个被裹起来的近似于圆的几何图形。因这里黑土资源极其丰富,盛产玉米大豆,也被称为“天下第一粮仓”。
我们村离榆树市区不过三四公里,城里的人们习惯称我们那里为“城边村”。 俯瞰我们村,东西各有一条小河流过,南北毗邻的两个村庄和我们村相距都不足两公里。百十户人家被横贯东西的三条街道不规则地隔开,纵向则是直通南北村庄的一条大道,像极了“丰”字。因为离市区近,村里人除了务农,农闲时也会到市里找活干,城里人戏称我们村的人兼有农村和城市两个属性,只要脑瓜活络,不懒惰,即便在计划经济时代,温饱也不成问题。
兰剑一家早年是从外村搬到我们村的,搬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听大人们讲,兰剑之所以搬到我们村,主要是因为我们村离市区近,方便做一些小买卖。刚搬来那两年,家里没有责任田,都是靠兰剑做买卖养家糊口。兰剑的妻子秦梅是我好友小刚的表姑妈,因此,小刚的爸爸出面找到村长,兰家分到了三亩地。
可这三亩地大部分时间也是荒芜着。秦梅好吃懒做,家里家外的活都“拿不起来”,除草时,分不清草和谷苗,谷苗铲了,草却留下了。小刚的爸爸去劝过表姐,希望她勤快一点,但别看秦梅干活不行,嘴皮子功夫却厉害得很,跟表弟说什么自己就不是干活的命,天生就是要靠男人养活的,哪里有女人天天“脸朝黄土背朝天”的,那样的女人天生就是“劳碌命”。气得小刚爸爸后来也不管了。等到了秋收时节,别人家交公粮之外还有剩余,而兰家经常连交公粮都不够。
因为秦梅的懒惰,兰剑没少指责她,有时甚至动手打她。每逢这种情况,秦梅就会往小刚家里跑。我就在小刚家里碰到过她一次——那天,我和小刚玩得正高兴,忽然从外面跑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邋遢女人,嘴里一口一声“弟弟”地喊着:“弟弟快来救救姐姐,你姐夫要打我!”我吓得不知所措,小刚却对这大呼小叫置若罔闻:“我姑妈,肯定又是因为懒,让我姑父打了。”
刚把秦梅让进屋里,兰剑随后就到了。和妻子相反,兰剑穿着得体,浓眉大眼,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那天他穿了一条深色西裤,裤线笔挺,白衬衫掖进了裤子里,外套一件夹克,整个人清爽干净。在农村哪能看到这样穿着的男人?我爸爸虽然在穿着方面也比较讲究,但是充其量是干净,像兰剑这样搭配得体的穿着,在村里还很少见。
小刚爸爸明知是自己的表姐不对,也不好埋怨兰剑,只是一个劲地说:“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正在他劝说的当儿,兰宝柱也来了,看我在,兰宝柱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对我和小刚说了句:“你俩去外面等我,一会儿和你俩玩。”
不知兰宝柱说了些啥,不一会儿,我们就看见他一手拉着秦梅、一手拉着兰剑走出了门。看到我俩,他还做了个鬼脸。出了院门,兰宝柱把秦梅的手塞到兰剑手里:“爸爸别生气了,以后我学着多干活。”
在兰宝柱的注视下,兰剑非常潇洒地握住妻子的手,而秦梅,顺势往兰剑身上贴了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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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剑那时做的小买卖,是在商场门前摆地摊卖近视镜和老花镜。那时我们这里的眼镜店是稀罕物,再说去眼镜店配镜子也浪费时间,人们更热衷于在地摊上买标好度数的近视镜和老花镜。我奶奶的老花镜就是爷爷在市里的地摊上买的,一戴就戴了二十多年,直到奶奶去世。
地摊上的眼镜大都只几块钱,去掉成本,挣得也很少。刮风下雨天没有遮拦,地摊还出不了,兰剑就自己研究,做了一把大伞,热的时候防晒,下雨的时候挡雨。但是商场门前是不许随意摆摊的,更不用说支着一把大伞,所以兰剑经常会遭到管理人员的驱赶。这时他就得发挥在社交天赋,把买来的几盒烟揣进管理人员兜里,再加上几副眼镜,然后那把大伞就可以明目张胆立在商场门前了。
买卖还能赚钱糊口,兰剑对妻子的懒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一天,兰剑正在摆摊,忽然从不远处的胡同里跑来一个中年男人,气喘吁吁跑到他跟前。眼看后面的人就要追上来,这个人就对兰剑说:“好兄弟,救救我,他们几个流氓要打我。”见状,兰剑当即挡在这个人前面,对着追过来的两个人撸起了袖子,也顾不上做买卖了。
兰剑人高马大,气势上就占了上风。那两个人先是一愣,接着便威胁道:“谁让你多管闲事!”然后对着兰剑就动起手来。哪知他们根本不是兰剑的对手,很快败下阵来。
那两个人走后,躲在兰剑身后的那个男人千恩万谢,然后就和兰剑攀谈起来。了解到兰剑的情况后,那人把他拉到一旁,神神秘秘地说:“兄弟,我指给你一条生财之路,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兰剑赶紧问道是什么门路。那个人如此这般说了很多,兰剑思忖之后,点了点头。
从此,兰剑和他家的命运就改写了。
3
原来,兰剑救下的那个人是个“专业小偷”,那天追他的两个人,正是他作案对象的同伴。念及兰剑的仗义,那个人想收他为徒。八九十年代,榆树的社会治安不太安定,经常有行窃之事发生。尤其是客车站和火车站附近,扒手们更是猖獗。想到自己每天卖眼镜的那点收入,兰剑动了心思。
此后,兰剑仍旧背着眼镜早出晚归,但干的却不再是卖眼镜的生意,而是和师傅学行窃的技巧。为了学得“真经”,兰剑不仅学得刻苦,而且对师傅始终毕恭毕敬。师傅爱抽烟,兰剑就买来自己舍不得抽、当时比较畅销的烟给师傅。
据说,师傅曾给兰剑立下了几条规矩:第一,不能在榆树境内行窃,此地早有“归属”;第二,对孤苦老人绝不能动手;第三,作案时一定观察对方的人数,如果太多就要放弃;第四,哪天“犯事”了,不能把师傅供出来。
兰剑一一应允。
几个月之后,兰剑正式“出徒”。为了考验他的技术,师傅特意把他领到熙熙攘攘的商场,让他“小试牛刀”。虽然兰剑的手法还不娴熟,但他也有惊无险地从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兜里“掏”出来三百块钱。事后,兰剑把偷盗生涯的第一笔“收入”给了师傅。
那天之后,兰剑谨记师傅定下的“规矩”,正式开始了他的行窃生涯。
那时兰宝柱读初二,察觉到父亲的所作所为时,惊讶得放声大哭,他不能接受自己的父亲干这样的事情,给兰剑跪下,央求父亲不要行窃,他害怕哪天警察把父亲抓进去。
“以后我们在村里怎么做人?谁愿意和我们做邻居?”兰宝柱试图对大人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目光转向母亲,希望她一起劝说父亲,可秦梅云淡风轻:“有钱花就行呗,咱也不偷村里人。”
兰宝柱失望至极。他抱住兰剑的大腿:“爸,咱家有地种,你再卖眼镜,钱够花了,你别去干那事好不?”兰剑却掰开儿子的手,正色道:“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这个话题。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这个家。”
心中的苦闷无处发泄,兰宝柱感觉自己要崩溃,就在一天中午约我们去邻村的水库洗澡(那天我家里有事没有去)。之前村里的男孩子们也去过水库洗澡,大人们并不在意。谁知,偏偏在那次洗澡时,我邻居三伯的儿子小光不幸溺水身亡了。那是小孩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后来我听他们说,都吓得哭起来。兰宝柱更是吓呆了,连哭都不会了,就那么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群,仿佛没了意识。后来人群散了,兰宝柱还呆愣在那里,最后是秦梅找过去,把他领家去的。回到家之后,兰宝柱就发起了高烧,说胡话。
虽然三伯一家没有怪兰宝柱,但是这件事成了压在兰宝柱心里很多年的一块石头,他把小光的死归咎于自己的父亲。
为了掩饰自己成了扒手的真相,兰剑通常对村里人谎称去外地金店打戒指。人家问他去哪儿,他就会说去沈阳、大连。经过周密思考,兰剑把“工作地点”定在了火车上。我们榆树是始发站,火车开往长春,到了省城,就有开往全国各地的火车班次。从榆树到省城这段,碰见熟人的几率很大,行窃不方便,兰剑都会规规矩矩。他的“本事”真正得以施展的舞台,是从省城出发的火车上。
刚开始,村里人还相信兰剑说的话。结果有一次,一个村里人到沈阳办事,在火车上亲眼看见了兰剑在行窃。冬天的绿皮火车上不暖和,那人就用围巾把脑袋裹紧,只露出一双眼睛。就在他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被一个小孩的哭声吵醒了,睁眼一看,一个年轻的妈妈抱着孩子,也坐在对面座位上昏昏欲睡。听见孩子哭出了声,年轻妈妈赶紧拍了拍孩子,孩子安静了,她也又睡着了。
整节车厢刚陷入了寂静,就从另外一节车厢走进来一个男人,穿着讲究,长相帅气,村里人一看,正是兰剑,他想打招呼,目光四处梭巡的兰剑却从他面前直接掠过,走到抱孩子睡觉的年轻妈妈跟前停了下来,在确认她睡着之后,把手伸进了她的背包。村里那个人吓得赶紧移开了眼睛,用余光瞥着兰剑,只见兰剑的眼睛看着周围,面色沉着,手却在女人的包里一刻也没有停止动作。
还没等村里人看清楚,兰剑已经完成了全部动作,他看了看周围,以为并没有人注意自己,随后就向下一节车厢走去。他波澜不惊的表情和熟练迅速的手法,把村里人惊得在围巾后面张大了嘴,却不敢吱声。
待那个年轻妈妈醒来后翻包时,才发现包里的现金没了。她大惊失色,声音都变了调:“有小偷,我的钱丢了!”喊声惊动了列车员,可列车员也没有好办法,只能答应帮助调查,并叮嘱坐车一定要留心。
那个村里人回来后实在没忍住,就和关系不错的人说了这事。之后,兰剑在火车上行窃的事就一传十,十传百,成了村里公开的秘密。村里人把他的“技术”吹得神乎其神,简直像传说中的江洋大盗。
如果说村人的话有夸张成分,那爷爷的经历却让我不能怀疑兰剑的能力。
爷爷有一次去秦皇岛,在火车上碰见了兰剑。兰剑认出了我爷爷,冲我爷爷摆了摆手算打了个招呼,然后找个借口就走了。我爷爷顺着他走的方向看去,一个穿着讲究的男人正在硬座上打瞌睡,精致的手包正好放在大腿上。兰剑走到那男人身边,停顿了一下,环顾四周没人注意,就把手包的拉链轻轻拉开,然后把手伸进去,掏出来一沓厚厚的现金。他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前后不到一分钟,如果不留心,根本就发现不了他在做一件“大事”。我爷爷想去制止,整个身子却动弹不得,直到兰剑走出了车厢。才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汗。
想不到的是,几分钟后,我爷爷还惊魂未定,兰剑又返了回来,手里拿着两根麻花,向我爷爷递了过来:“大叔,您这是去哪呀?”那声音,沉稳得根本不像刚刚偷过钱。我爷爷说去亲戚家办点事,兰剑还嘱咐他:“多加小心,看好自己的东西。”那两根麻花,我爷爷说啥都不要,兰剑最后还是硬塞给了他。
在和我爷爷告辞的时候,兰剑还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仍在昏睡的男人。
后来当我爷爷把这段经历告诉我的时候,我确实被兰剑的“胆大心细”惊得目瞪口呆,再想到兰宝柱和我说的那个秘密,我不寒而栗。
4
在火车上干了没两年,兰剑就在村里盖起了“一面青”(正面用红砖砌成,其他部位用土坯)的房子——那时,我们村能住得上“一面青”房子的人家屈指可数,这大大满足了秦梅的虚荣心,她站在房前屋后,腰板直了不少,乐得合不拢嘴。乡亲们表面上恭维着,扭过头便露出不屑的表情。
兰剑警告秦梅,切不可在村人面前显摆,要和村人处好关系。秦梅表面上答应,背后还是忍不住虚荣心泛滥,经常邀请村里的女人们去她家做客,参观她家的新房子。
东北农村有春节前“杀年猪”的风俗,大多数人家都会在春天买仔猪,精心喂养一年,进入腊月,就开始一家接一家杀猪。每家杀猪时都要上秤量一量,分量重的,说明主人勤劳,喂养有方,脸上有面子,更重要的,也说明这家人的日子过得不错。杀猪从清早抓猪开始,一直忙到下午,才能把猪收拾干净。之后,杀猪的人家会把左邻右舍的老少爷们请来吃猪肉以示庆贺。男人们喝酒,划拳,女人们在厨房忙活,给男人添菜。春节就拉开了序幕。
懒婆娘秦梅自然不会养猪,但是每到冬天,兰剑都会买回一头大肥猪,他们自己家吃得不多,大多数猪肉都用来招待乡亲们。兰剑请客吃饭,不仅请的人多,吃完饭还要给客人拿上一块猪肉。一头猪,一顿饭过后基本上就不剩啥了。
知道我们和兰宝柱玩得好,兰家请客吃肉时也会把我们叫去。盖完房子的第一年,兰剑大手笔地买来一头四百多斤重的肥猪(一般情况下猪也就三百斤左右)。那次,我得以踏进兰宝柱的新家:规规矩矩的三间房,推开门,是厨房,占了房间的一半,南北短,东西长,另一半,做了兰宝柱他们兄弟四个的卧室,卧室门正对着客厅;进到正屋,南边是炕,北边是家具,中间的客厅宽敞明亮;正屋往里走,是兰宝柱三个姐姐和妹妹兰小梅的卧室。大房子给人的整体感觉就是气派。
即便在自己家,兰剑也穿得非常正式,身上一件皮夹克,显得更加帅气逼人。他一边招呼大人,一边也不慢待我们。杀年猪必做的一道菜是“烩酸菜”,把带肉的骨头和酸菜一起入锅,炖的时间越久越好。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烀熟后切成片,吃在嘴里直冒油。或者把骨头上的“活肉”撕下来,不柴,丝丝缕缕的,吃到嘴里口感滑溜,非常解馋。还有煮血肠。 那天,兰剑把烀好的猪肝切成片,还有骨头肉,给我们整整装了一大盘,蘸上蒜泥,简直是绝配。血肠煮得刚刚好,肠衣软硬适中,血块像鸡蛋羹。大人们边喝边侃,我们孩子只顾闷头吃肉,不一会儿,肚子就鼓了起来。
酒桌上,大人们都对兰剑的“发展”赞不绝口,说他虽然是后搬来的,但却是村里目前日子过得最好的。一个说:“人挪活,树挪死。要是他不搬到咱们村,哪有现在的好生活?” 另一个反驳道:“这么说也不对,不管搬到哪儿啊,还需要这个——”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脑袋不活泛,到哪里都白扯。”兰剑似乎很享受人们对他的吹捧,不说话,脸上却一直挂着笑。
兰宝柱却跟我们说:“别听他们的,咱们只管吃肉就行。”
一顿饭,整整吃了两个小时。大人们酒足饭饱,一一告辞。我们也要走,不想兰宝柱余兴未消,张罗着要打扑克,输的一方喝凉水。兰剑也来凑热闹。输了几把后,兰剑说,得和我们“好好玩”。
他说的好好玩,就是利用他的技术偷牌。几回合过后,他一直在赢,我们一帮孩子都感觉到了他的“阴谋”,想把他“作案”的现场抓住,却怎么也抓不着。见我们如此,他来了兴趣,当众给我们表演起来。我们几个伙伴就坐在他身边,我和小刚目不转睛盯着,却怎么也看不出他偷牌的动作。他手里明明只有红桃5、6、7,一转眼,就变成了大王、红桃2和黑桃2,牌藏在哪里,是用哪只手偷的,怎么偷的,我们一律没看清楚。我感到自己的肉眼根本捕捉不到他手指的运动,终于领教了什么是“神偷”。多年以后,看春晚上刘谦的魔术表演时,我就会想起他——他的手可以和刘谦一比高低的。
那天的兰剑,在村里的大人和我们孩子面前赚足了面子。小刚央求兰剑教他几招,兰剑故弄玄虚,说以后有机会拜他为师才好。听到这,我们又都不屑,没事玩玩,过过眼瘾还可以,但是,要我们专门拜师学习偷窃,还真没这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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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兰剑的生活方式后来还真的成了村里某些人的模板。王飞就被他爸领着去找兰剑,一见面,王飞就给兰剑跪下了。兰剑愣住了,赶紧要扶起他。
王飞却不起来:“兰叔,今天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了。”兰剑赶紧问缘由。王飞又说:“我想和兰叔一起干,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吃。否则,我这个家就得散。”
兰剑对这孩子的话不明所以。王飞他爸这时才说,儿子平时好吃懒做,挣不来钱,儿媳妇对他颇有微词,好几次闹离婚,都被老人劝下。
“这样下去早晚是个事儿。这孩子实在干不下农活,就想着和老弟你混口饭吃。”王飞他爸诚恳地说。
兰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思虑了一下,认真回答说:“在外地‘打戒指’很辛苦,做得不好都有被老板打的危险,丧命也说不准。”
“我们把这些都想过了。与其在家里受穷离婚,还不如跟着老弟你求个生活。放心,老弟的大恩大德我们记在心上。孩子学成之后,我们就从村里搬走,对谁都不说。”王飞他爸的话很有深意,说着,就往兰剑兜里塞了张钞票。
兰剑说什么也不收,他为难地说:“做我这个工作是要豁出去的,但凡有一点点犹豫都做不了。我怕孩子吃不了这个苦。我也不想收徒弟。”
“老弟,你现在收留孩子,就是保住了这个家,否则,俩人真离婚,咱们当大人的,活着还有啥意思?”王飞他爸说着也要给兰剑跪下了。
看着眼前这爷俩,兰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想不到,第二天,这爷俩又来了。不仅带来了钱,还带来了罐头和槽子糕。兰剑沉吟半晌,终于答应了:“既然你们这么诚心诚意,那我就收下王飞做徒弟,学得如何就看他的造化和悟性了。不过,有一点——到我这里之后必须把嘴闭严,对任何人都不能说。”
“那是那是,兰叔你放心,就是死我都不能说。”王飞赶紧给兰剑磕了三个响头。
这样,王飞成了兰剑的第一个徒弟。这一幕,被当时在家的兰宝柱看得清清楚楚,兰宝柱狠狠瞪了王飞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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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剑带了王飞有小半年,王飞开始自己单干。王飞他爸说到做到,儿子出徒三个月后,一家人就搬走了。搬到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当时兰宝柱在市里的普通高中,成绩中上等。学校的升学率很低,之前我们村还没有哪家孩子考上大学的先例,连高中毕业的都不多。有了王飞的先例,兰剑把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儿子兰宝柱。
高二暑假的一天,兰剑把兰宝柱叫到了跟前。当听到父亲让自己辍学去学习行窃技术时,兰宝柱惊得张大了嘴。他不相信父亲会让自己的亲骨肉学这个违法的行当。他睁大眼睛看着父亲,一个劲摇头,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
看儿子的态度,兰剑放缓了说教,想慢慢来。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兰宝柱依旧态度坚决。兰剑急了,就拿出家长的威严来逼迫兰宝柱。谁知兰宝柱就是死活不答应。终于,在又一次劝说无效后,兰剑气急败坏地找来柳条。抽下去,兰宝柱的胳膊上肿起了一长条红道子。兰剑原本以为在威逼之下儿子会就范,不想,兰宝柱流着眼泪,仍是不答应。兰剑狠下心,闭上眼睛,拿着柳条,一下一下打下去——这也是兰宝柱告诉我的秘密。
旁边兰宝柱的两个哥哥吓坏了,都劝父亲别打了,再这样下去非把弟弟打死不可。反正两个哥哥已经辍学,他们说,既然弟弟不学,那就我们俩学吧。可是,看了老大老二几眼后,兰剑重重地叹了口气——和兰宝柱相比,他俩在资质上差了很多,不是那块料。
那次,兰剑气得下了最后通牒:再给兰宝柱最后三天考虑,三天后答应不答应都要直接退学。那一刻,兰宝柱吓坏了,不敢言语。
考大学,一直是兰宝柱的愿望,他想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其实,他从村里人躲躲闪闪的眼神里,早已经看出,父亲在外面做什么,人们心知肚明,只是都不说出来而已。兰宝柱曾亲耳听到一个村民夸他懂礼貌、有出息后,吐了一口唾沫,随即和别人小声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仗着他爸会偷东西吗,早晚得进去(蹲监狱)。”
想了三个晚上后,兰宝柱终于答应兰剑,跟他学。但是,兰宝柱也和父亲申明,如果学得不好,要让他继续读书。兰剑答应了,兰宝柱就去学校跟老师请了长假。
兰宝柱学得认真,进步很快,有时为了一个手法要反反复复练习很多遍,练到手上起了茧子。看儿子学得辛苦,秦梅有时还会给兰宝柱开点“小灶”,让他补补身子。看到儿子的进步,兰剑也时常脸上挂笑。
兰宝柱学习一段时间后,兰剑要带他出去“长长见识”。走之前,兰宝柱带了一个书包,见书包有些沉,兰剑便打开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兰剑脸色当时就变了——兰宝柱的书包里装了好几本书,有数学,有语文,还有外语。兰剑盯着儿子,眼神犀利,而后不慌不忙地从书包里掏出那几本书,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动作缓慢却无比用力地一下一下把书撕碎,随后,朝着儿子的头上扬去。那些书页的碎末像雪一样,落满兰宝柱的头顶。
“这就是你三心二意的结果!以后再发现你这样,我就把你所有的书全部撕掉!”兰剑说完扭过头,看也不看兰宝柱。
秦梅赶紧出来打圆场:“学技术和学习一样,咋能三心二意呢,一心不可二用,以后你就知道你爸是为谁好了。”
兰宝柱的小心思被撞破后,彻底领教了兰剑的决绝。此后,他一门心思都用在了学习“技术”上了。
三个月后,在兰剑反复打磨、检验过后,认为兰宝柱可以出去“实践”了。毕竟是第一次出去,兰剑不放心,跟在儿子身边打掩护。出发前,兰剑特意嘱咐儿子,一定要披件衣服做掩护,万一被发现了要赶紧跑,保命要紧。如果不方便,不要轻举妄动,就当“练胆儿”了。那时,兰宝柱从兰剑的眼神里,仿佛看到了父爱的光芒。
“实践”的地点是从省城到北京的一班列车,兰宝柱和兰剑的车票起到沈阳。为了更容易得手,父子俩选择了晚间出发的火车。
一上车,兰宝柱就瞄上了一对老夫妻,七十岁左右的样子,穿着干净,鹤发童颜,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憨厚朴实的兰宝柱不容易引起人们的警觉,他就站在离老夫妻不远的地方。刚开始,车厢里的人还都在闲聊,没有睡觉的意思。兰宝柱心想,这些人怎么还不睡?半个小时后,乘客们陆续打起了瞌睡,老夫妻也睡意昏沉。兰宝柱装作无意慢慢靠近,在确定老夫妻睡着之后,把手伸进了老头的旅行包。但是,旅行包里没有钱物。兰宝柱继续寻找,老头中山装的左上兜进入了他的视线。他以极快的速度解开兜上的纽扣,然后伸手进去。
得手后兰宝柱和兰剑赶紧撤离。儿子第一次的成功,给了兰剑信心。他告诉兰宝柱,一次不得手的情况下,不要来第二次,容易打草惊蛇。这种情况下,要静观其变,或者,选择其他目标。对于父亲的建议,兰宝柱连连点头,虚心接受。
之后几次成功,让兰剑越发相信儿子是这块料。他本来想把兰宝柱带在身边,一来有个照应,二来可以指导。可是,兰宝柱想脱离父亲,自己单干。
6
兰宝柱跟父亲约好,父亲去火车上做,他去沈阳一家商场做,两天后在火车站附近汇合。兰剑满口答应。
然而,就是这次,兰宝柱出事了。两天后,在约定的地点见面时,兰剑赫然发现,儿子左手中间三个指头没了。
在兰宝柱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兰剑才知道,儿子在商场作案时被当事人逮个正着,一怒之下想把他送到派出所。兰宝柱苦苦哀求,当事人不答应,兰宝柱便以断三指央求,当事人随口应允。于是,兰宝柱买来刀,砍了下去……
兰剑想说兰宝柱,但看到儿子包扎着的左手,只是叹气,轻轻说了句:“后继无人了。”
兰宝柱含着眼泪,趁机劝说:“爸,你也别干了,既违法又危险,我好害怕。”
兰剑只说了一句:“我不干,你们都得饿死。”
兰宝柱失望地闭上眼睛,他知道,他改变不了父亲。
回到家,秦梅对断指的兰宝柱很是心疼,直掉眼泪。然而,之后便是无休止地抱怨:“在家练得好好的,到外面怎么能让人当场抓住呢?你怎么不加点小心?”
面对母亲的指责,兰宝柱一句话都不想说,反倒是兰宝柱的大姐说了秦梅一句:“那是啥好事啊,这就是给你们的教训!”
秦梅大怒:“这个家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兰宝柱大姐动了动嘴唇,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兰宝柱的断指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之前村里人对兰宝柱请长假在家就议论纷纷了,现在这孩子没了手指,更坐实了众人的猜想。有人在背后咬牙切齿:“怎么能让孩子学这个,耽误前途不说,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还有人说:“这都是轻的,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会丧命。以后要告诉孩子远离兰家人。”
就这样,兰宝柱在村里能说话的伙伴,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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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待了一周后,兰宝柱提出去上学,兰剑无奈答应。
兰宝柱的高考和我的中考在同一年,我们平时见面都会互相鼓励。在一次见面时,兰宝柱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原来,他的手指确实是自己砍断的,但是,除了这个事实,其余的桥段都是他编的。
“为什么这么做?”我当时呆了。
“我不想继续祸害人,我如果不断了手指,我爸能对我死心吗?再说,我还想考大学。”兰宝柱仰起头说道。他是个左撇子,练偷东西也是用左手,如今换成了右手写字。
少顷,兰宝柱又说:“我爸改变不了我,我也改变不了我爸。我不能让我的三根指头白白失去,我一定要对得起它。”语气颇有壮士断腕的豪迈。
本来基础就不太好的兰宝柱回到学校后,学习更加吃力。课堂上,看着那些成绩优秀同学的听课状态,再看看自己,兰宝柱有些灰心,有时都想放弃。可是,一想到自己的理想,他就又逼着自己学习了。
跟不上课还不是让兰宝柱最为难过的。一天,班里一个男生丢了五块钱,竟然问兰宝柱有没有看到。兰宝柱当场愣住了:他俩隔了好几排座位,怎么也不会是自己偷的。他有些气愤,刚想质问,不想,那个同学却说:“谁不知道你家偷东西是祖传。”
兰宝柱一下子泄了气,颓然坐下,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在同学的注视下,兰宝柱把所有的兜都掏了一遍。同学还不走,兰宝柱又把书包里的书都倒了出来,一页一页翻给同学看,还是没有钱。
确信不是兰宝柱偷的,那个同学才回到自己座位。看着他的背影,兰宝柱在想,是谁把自己父亲的秘密说出来的呢?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村里另两个和他在同一个年级的同学,他很想去质问他们,可是,没有底气,只能作罢。
兰宝柱学得吃力且孤独。在家里,没有人把他的学习当回事。几个姐姐虽然心疼他,但她们都才初中毕业,在功课上帮不上分毫。虽然拼尽全力,当年兰宝柱的高考成绩也还是没到专科录取线。而村里和他同年级的另两名学生,一个考了专科的师范院校,一个考了本科的农业大学。
那两个考上大学的人家为表庆贺,挨家挨户散发喜糖。可能是怕兰宝柱伤心,到了兰宝柱家门口,就想绕过去。好巧不巧的是,正好兰宝柱推门出来,对方显然没料到,尴尬地咧咧嘴,竟忘了给兰宝柱喜糖。
这一幕,深深刺激到了兰宝柱,他病倒了。我去看他,只见他呆呆地躺在炕上,用右手不停地来回抚摸着左手的断指处,没有表情,不言不语。甚至都没有让我坐下。本来想劝他的话,我都咽了下去。
兰宝柱的落榜对兰剑没任何影响,他和平时一样谈笑风生,甚至对躺在炕上的兰宝柱说:“多大的事,出去玩会儿就好了,考不上大学一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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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吃到喜糖的人对兰宝柱的落榜幸灾乐祸:“老子不干好事的下场就是这样。怎么样,现世现报。”说完,还会“呸——”地吐口唾沫。就连小刚妈都气愤至极:“干啥不好,非得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好好一个孩子,毁了。”
当年,我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小刚考上了兰宝柱曾经就读的那所普通高中。感受到村人的指指点点,兰宝柱心里很不服气,想复读一年,兰剑欣然同意:“反正在家也不能干啥,去学校再养一年身板。”
我想,这回兰宝柱考大学应该没问题了。因为当时选择复读的学生很少,在新的班级,没人知道兰宝柱的黑历史。他拼了命地学,模拟成绩一度排进班级前十,唯一的短板就是外语。
班级有个女生外语不错,但是数学成绩很低,数学恰是兰宝柱的强项。课间时,那女生经常会问他一些数学题。那个时候学校里男女生之间还是有着比较严格的界限,兰宝柱怕同学之间风言风语影响自己的学习,最初对那女生比较抗拒。可是那个女生和其他男女同学玩得很好,举止也大方,还可以帮助他提高外语成绩,所以兰宝柱就默许了女生问他数学题。
也许不想让兰宝柱难堪,女生从来没问过他的断指是怎么回事。这让兰宝柱可以忽略断指的尴尬。在兰宝柱的帮助下,女生的数学成绩慢慢在提高。平时,他们也会互考一些单词,在一起练习口语朗读。本来外语成绩平平的兰宝柱,在一次考试中得了80分,女生的数学得了75分,都是从未有过的成绩。
渐渐地,那女生会给兰宝柱带点吃的,兰宝柱也不拒绝,在元旦时,女生甚至还送了兰宝柱一张贺年卡,上面有她的字迹: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兰宝柱把这些话当作一种暗示,更当作一种鼓励。
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兰宝柱想着可以向那女生告白了。一天放学回家,他跟着女生出了校门,正想喊住对方,没想到却看见校门外早有一个男生在等着她。出了校门,那女生就坐到了男生自行车的后座,搂过男生的腰,把脸贴在男生的后背……那一刻,兰宝柱不知所措,甚至忘了回家——原来,那女生早已心有所属,和他在一起,纯粹就是为了提高成绩。想想,那女生也从未向他表达过什么,也没做错过什么,一直以来都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失恋的兰宝柱收回心思备考,尽力避免和那女生再发生交往。两人不得不说话时,兰宝柱就找借口:“这道题我也不太会,你问问别人吧。”
可惜命运弄人,兰宝柱第二次高考,语文作文竟然写跑题了。第一科的失利大大影响了他的状态,他强挺着考完所有科目,结果在意料之中,他再次落榜。
我高一那年的暑假,兰宝柱找我吃饭。我们平生第一次喝了酒。喝到酣处,兰宝柱泪满眼眶:“这辈子,我是不是就这样完了?”然后痛哭起来。
几天后,我和小刚去找兰宝柱,看见他正在把那些复习资料和书本放进一个袋子里:“你俩到高三的时候,如果用,就来拿。”而后,嘴里念叨着:“我没有上大学的命。”
此后,兰宝柱自觉地下地干起了农活。他那时已经二十二岁,在农村,早到了找对象的年纪。可是媒人登门时,他却直言暂时不想这件事。
7
讽刺的是,当初兰剑看不上大儿子和二儿子,认为他俩不是行窃的“那块料”。可是,经过耳濡目染和自己摸索,这两个儿子竟然无师自通,也和父亲一样,在火车上找到了“生财之道”。兰家所有的男孩都遗传了父母的优点,长相帅气,嘴特别会说。凭借这两点优势,哥俩还分别在火车上找到了自己的“爱情”,两个长相不错的姑娘,一前一后,不要彩礼,主动嫁到了兰家,来到了我们村里。
兰宝柱的大哥二哥成家后,都搬出去自己过了,就在村里租的房。村里人都说,兰剑的“生意”已经每况愈下,依据就是两个儿子结婚,他都没给盖房子。
兰宝柱的性格越发孤僻了,和我们的联系渐渐减少,即使见面,也没了之前的话语。大多时间他都是沉默,想着当年他带领我们一起玩耍的画面,我恍如隔世。
我考上了省里的一所师范大学,开学之前,想着和兰宝柱去道个别,就和村里的另一个玩伴去找他。门虚掩着,我俩轻推而入,整个屋里都静悄悄的,我们以为是没人在家,正想着要走,忽然瞄到兰宝柱坐在里屋的炕上低头在干什么,再仔细一看,是他正在自慰,因为太过专注,没注意到我俩的到来。我和玩伴登时愣住,声音哑在喉咙里,下意识地往外走,就在我俩走到门口时,兰宝柱却忽然抬起了头。
那天从兰家出来后,我告诉那个玩伴,千万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否则全村人都要笑话兰宝柱。玩伴脸上带着难以形容的表情,一个劲地点头。
然而,这件事还是传了出去,版本五花八门。村里人最认可的版本就是,兰宝柱得了“邪病”,想媳妇想疯了,说不准哪天就要对村里的小姑娘动手。打那以后,村里的姑娘们看见兰宝柱都远远地躲开,就像躲避瘟神一般。
这话当然也传到了兰宝柱耳朵里。羞耻感和村里的风言风语折磨着他,使他性格更加孤僻。我感到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如果不是正巧撞到,这事就不会传出去,兰宝柱就不会被村人如此羞辱。
一个假期,我专门找到兰宝柱,想和他聊聊天,谁知,他竟躲着我不肯见。及至见面,他也总是低头,或者半捂着脸,不说几句话。
“我没脸见你们。我这辈子完了。”他全然不见了少年时代的坦然和自信。
两个哥哥还是把兰宝柱的事放在了心上,为了让兰宝柱尽早有个家,大哥又领回一个女人想给兰宝柱做媳妇。那女人结过婚,但是没有孩子。女人见兰宝柱虽然断了三根手指,但是模样俊朗,当即表示同意。
让人费解的是,兰宝柱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而是找来数学书,让女人解一道圆柱体积的题。看着数学题,女人做不出来,兰宝柱当即对那个女人说道:“咱俩不合适。”那女人懵了,感觉自己受了愚弄,说了一句“有病”,拍拍屁股就走了,边走边说:“都残疾了,还装什么清高!”
哥哥也埋怨兰宝柱太挑剔:“面对现实吧,你现在就是一个农民,而且,手还有残疾,不要挑三拣四了。”兰宝柱看着哥哥,只回了一句:“精神上不相搭是不能生活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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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我做了一名老师。工作的繁忙,加上兰宝柱的刻意躲避,我们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但是兰家的消息还是会通过左邻右舍传到我的耳中。
兰宝柱的大哥娶了媳妇后,仍旧在火车上找饭吃。不过,他是个小心眼,不在家的日子,总怀疑自己的妻子和村里的男人有染,回家后经常打骂妻子。后来,他在一次行窃时被抓个正着,让人打个半死,在家养了半年,妻子伺候得尽心尽力。可身体养好后,他对妻子仍旧大打出手,每次打完,都要妻子写保证书,不和村里男人说话、来往。
我的印象中,兰宝柱大嫂是个开朗乐观的外乡人,平时路上遇见我,总是大老远就打招呼。许是不想再过这种担惊受怕、没有尊严的生活,大学没毕业前,我和小刚有次去她家串门,她很热情地拿出糖果,耐心地打听我和小刚在学校的生活,夸我俩是村里的高才生,眼神里充满羡慕。然后,她话锋一转,拜托我俩回学校时帮忙问一下,学校是否需要临时工,哪怕在食堂做饭、打扫卫生也可以,“我想自食其力”。听到这,我一愣——兰宝柱大哥那个醋坛子能放心让她离开家打工?我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小刚也没吭声。
当时她三四岁的儿子就怯怯地黏在身旁看着我俩。见我俩没搭腔,兰宝柱的大嫂当即教育孩子说,“长大以后一定要向两个叔叔学习,用好的学习成绩为自己争口气,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小孩子不可能领会大人的意图,但还是冲我们俩一个劲儿点头。
那天我和小刚告辞时,兰宝柱的大嫂再三叮嘱我俩今后要常来她家玩耍,好好教教她家孩子。
半年后,她在一个清晨打车到市里,坐客车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兰宝柱的大哥去妻子娘家找过几次,也没有见到人影。村里人说,兰宝柱大嫂之所以没带走儿子,是因为兰宝柱大哥很喜欢这个孩子,如果儿子被带走,兰宝柱大哥就是寻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
后来,兰宝柱大哥靠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又领回来一个女人。据说这个女人的老家在江西,全家人都靠打工生活。兰宝柱的新嫂子长得没有之前的大嫂好看,可是,她特别能干,对兰宝柱大哥言听计从。而且,这个江西女人仿佛有什么魔法,经过她的劝说,兰宝柱大哥竟然慢慢改邪归正了,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选择了安安心心在家和女人一起种地。到了夏天,兰宝柱大哥就骑着三轮车,把园子里吃不了的蔬菜载到市里,换点零花钱。江西女人和村里人的关系处得也很好,她经常向村里的女人讨教种地的方法,也会把自家树上结的水果大大方方地送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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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左右,榆树客车站发生两起因盗窃引发的恶性事件。
一天,在一班客车发车之际,一位旅客发现自己的钱包被掏了,找到车长,车长却表示自己也没看到是谁偷的。旅客当时拽住车长脖领子不放,让车长必须给个说法——为什么揪住车长?因为都在车站混,时间长了,车站里哪个人是小偷,车长心知肚明。那时有个潜规则:如果车长允许小偷上车,小偷偷到了钱,车长就得提成。有的车长为旅客着想,不允许小偷上车,有的车长利欲熏心,啥钱都挣。
那个旅客刚才亲眼看到车长和一个人挤眉弄眼,当时就怀疑那个人有问题。没想到,那个人到车上走一趟,自己的钱就没了。车长还想辩解,身材健壮的旅客掰过车长胳膊一用力,就听“卡吧”一声,车长胳膊当时骨裂。车长疼得龇牙咧嘴,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说不知情。旅客再一使劲,车长疼得立马跪下求饶。无奈,他找到小偷,把钱退了回去,旅客才作罢。
还有一次,一个小偷在车上行窃时被旅客当场抓住,旅客捡起身边的铁器,把小偷的腿打成了残废。
这两件事当时引起了轰动,严惩小偷的呼声越来越强烈。
兰宝柱的二哥已经见过大哥那次被打之后的惨状,这两件事之后,也收敛起来。后来他看到大哥一家勤勤恳恳过日子,也就不再出去了。为了避讳村人的闲言碎语,他和妻子搬到了别的村子。可是在农村,方圆几十里的事都瞒不住。一次,村子里丢了一只狗,狗的主人第一时间就领着村里人到了兰宝柱二哥家去问,在确认不是兰宝柱二哥偷的之后,才悻悻离去。
那一刻,兰宝柱的二哥才明白,搬家不是办法,坦荡做人才是正道。
8
村里这么多年之所以容得下兰剑一家,是因为他们从不在村里行窃。兰剑平时行事低调,和村人和睦相处,不招人讨厌。而且村里人有事,只要他知道了,都会尽力维持。更为重要的是,兰剑曾给全村男人出过一口气。
东北人农村春节时流行打扑克,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男女老少都以此为乐。女人之间基本上不玩钱,男人之间则相反。不过大家牌技都差不多,所以输赢也没有多少钱。那时,我们村流行一种玩法叫“推扑克”:四个人凑成一桌,五十四张牌,去掉大小王,由庄家按顺时针方向给每人发四张,然后,四张扑克两两组合,分两组出,看谁手里的牌数字加起来大。如果数字大小一样,那就比花色,纯黑桃组合最大,其次是红桃,然后是梅花和方块。
通常来说,每局,玩家第一圈出的牌都是数字之和比较小的,第二圈才出数字之和比较大的“王炸”。如果“庄家”第一圈牌赢了,第二圈牌输了,就算零和博弈。反之,就有输赢。为了增添刺激性和热闹感,不能上桌的人还可以通过“押宝”的方式参与牌局。这就带有“赌”的性质了,输赢与否,全看判断力和运气,押多押少自己来定。如果“庄家”赢了,下注的也跟着赢,押了多少钱,其他三个人就付给下注的人多少钱,反之亦然。
有一年,一个村里人的远亲来串门,闲来无事,也跟大家一起“推扑克”,我和父亲就在一旁看热闹。那个外村人身高一米七多一点,身材偏瘦,头发浓密,单眼皮,眼神阴郁,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看,城府很深的样子。刚开始,他和我们村的人之间还有输有赢,可是玩着玩着,他的手气似乎好了起来,村民们的钱都被他赢去了。
这个人说自己玩牌时有个习惯,不允许有人站在他的身后观看。开始村民们还没有多想,可随着大家的钱都进了那个人的腰包,大家才意识到,这家伙应该是靠“偷牌”在赢钱。这大大违背了过年娱乐的初衷。那些输了的钱的人发誓要赢回来,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兰剑。
听完村里人的描述,兰剑不动声色坐到了那个外村人的对面。两位“高手”过招,气氛一度很是紧张。刚开始,大家还担心兰剑技不如人,赢不了那人,可是几个回合下来,兰剑已经稳操胜券。眼看兰剑步步紧逼,毫不相让,那人知道自己遇到了对手,连连求饶,乖乖地把赢的钱一分不少地拿了出来,然后灰溜溜地走了。兰剑大手一挥,相当有气势,当场把那些钱还给了村民。
此后,再也没有外村人敢来我们村玩扑克。村里人也渐渐包容了兰剑在外行窃的行为。也许,三百六十行,都只是谋生手段而已。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年王飞跟着兰剑学习偷窃自然瞒不住村人的眼睛,好在更多的人守住了基本的底线,没有让村里的风气受到更大的影响。
不过,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一直都没有失手的兰剑,第一次鼻青脸肿地回家了。他对外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了,但村里人猜测,他大概率是行窃时失手被人打了。
看到两个儿子的变化,加之自己年纪大了,兰剑也有了“隐退”之心,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几乎不出去了。夏天,他会在小院里种些花草,偶尔也会和村里人打几把麻将,每次玩,都会适时地输给牌友们一些钱。
最让兰剑担忧的,还是三儿子兰宝柱。他在家的时候,兰宝柱几乎不和他说话。兰宝柱有次干活时不小心被刀伤了手,兰剑给他包扎的时候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左手断指处,不想,兰宝柱赶紧把手抽了回来,然后走开了。
在父亲和大哥二哥都回到“正常”生活后,兰宝柱却想着离家远点。他和同村人一起外出打工,人家除了一身腱子肉,还有健全的双手,他少了三根手指,就没有哪个厂子愿意用。好不容易谋得一家模具厂的更夫一职,却因为有次看书入迷忘了开门而被辞退。
无工可打的兰宝柱不得已又回到了村里,唯一的爱好就是侍弄庄稼,有时干脆坐在庄稼地里一天不回家。看看天,看看庄稼,偶尔,双手向后拄着地闭目养神。无聊时,他会拿来外语书朗读,读到动情处还会热泪盈眶,大声喊出来。秧苗成了他最忠实的听众,左右摇摆着和他互动。
据村里的孩子们说,有时还会听到兰宝柱和庄稼说话,对着庄稼唱歌。说什么听不清楚,唱什么也听不清楚。如果碰到有人经过,兰宝柱会立刻停下来,装作没事的样子,别人不和他打招呼,他也绝不主动说话。
兰剑对此十分茫然,感觉无从下手。村里有好心人告诉兰剑,“有媳妇就好了”。恰巧村里有个寡妇和兰宝柱年纪相当,身边带一个女儿。村里人指点兰剑,要不把这个寡妇和你三儿子撮合一下,好歹也是一家人家。兰剑也让人私下问了寡妇,寡妇表示同意。
那天,兰剑小心地和兰宝柱搭话,把这个想法对兰宝柱说了。兰宝柱只简单地回了三个字:“不稀罕。”
2004年冬天,我回村里给父母上坟,快到村子时,忽然看到一个穿着黄色军大衣的男人缓慢地在前面走。那身影有些熟悉,定睛一看,正是兰宝柱。我赶紧下车,想和他握手说话,他瑟缩着,胡子也没刮,眼中没了之前的清亮,偷偷看向我,给了我一个尴尬的笑。
看着冻得瑟瑟发抖的兰宝柱,我让他上车。他不肯,我拽他,忽然就碰到了他的左手,失去三根指头的手光溜溜的,像突然断裂的念想,更像是我们戛然而止的友情。
临下车,兰宝柱没来由地对我说了一句:“我就羡慕你,长得好,学习还好。”
这句孩子般的一句话,让我险些流泪。兰宝柱,我少年时代的偶像,始终活在遗憾里。
9
那天,给学生做完指导,我又拨通了兰小梅的电话。我们约在一家自习室见面,给兰小梅的女儿一些建议之后,我们又聊了一会儿。
兰小梅告诉我,兰宝柱虽然手有残疾,但因为长得好,当年其实是有机会娶个姑娘成家的。但是,兰宝柱要求女方必须是高中毕业,这在那时的农村,要求显然高了。好不容易托远方的亲戚介绍一个黑龙江的姑娘,兰宝柱又嫌弃人家外语水平不高,日常不能用外语对话。
至此,无论是家人还是村里人,都断定兰宝柱患上了精神病,再也没人拿他当正常人了。偶有好心的村里人遇见他,只能叹息一声:“这孩子,咋能这样。”还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说:“这都是报应。”
特立独行的兰宝柱在村里找不到说话的人,干脆主动向外界封闭了自己。久而久之,他渐渐失去了和人交往的能力,郁闷无法排解时,就经常到村后的旷野里大声呼喊。最让村里人不能理解的是,兰宝柱有时还会蹲在小光的坟前边烧纸边说些什么。每逢这时,村人们就说他精神病发作了。
村里的同龄人大都出去打工,老人们和他没有共同语言,孩子们呢,看见他都躲得远远的。在兰宝柱的精神世界里,已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任何意义。
2008年初夏,兰宝柱用一瓶“敌敌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兰剑受此刺激,不久突发脑梗,躺在了床上,一年后也离开了人世。
兰剑患病期间,他的徒弟王飞曾经回来过一次,给他留下了一万元钱。据说,王飞后来在亲戚的帮助下学了装修手艺,收入还好。兰剑临终前,告诫所有孩子,以后要学习一门真正的技术,行窃谋生的时代永远过去了。
兰小梅的三个姐姐读书也都只读到初中毕业,对父亲当年的行为,兰家的女儿们都觉得自己迟早要嫁人,没有发言权。况且,她们潜意识里都很惧怕父亲,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大姐结婚时,曾主动买了几包糖果,亲自分发到每家人手里,感谢大家这多年来对她们一家的照顾。事后,有人说,她的行为其实是在为罪孽太重的父亲“赎罪”。
兰家四姐妹最后嫁得都很远,结婚后过着普通人的日子,和村里人也都渐渐断了联系。为了不让孩子受到上一代人的影响,兰小梅结婚后,也很少领女儿回村里,她的性格也在这么多年的经历中有了很大的改变。村里人对兰家的包容一直让兰小梅感恩,她说,至少,没有人当面给兰家人难堪。
兰剑去世后,日渐衰老的秦梅开始试着种地了,遇到弄不懂的问题,还会向村民们请教,和之前相比,判若两人。秦梅拒绝去任何一个儿女家,这个虚荣的女人,在三儿子和丈夫去世后,眼中也渐渐失去了光泽。她说,她要是不在家,兰宝柱回家该找不着妈了。兰宝柱的大哥和二哥便经常回来给母亲送点蔬菜和生活用品。晚年的秦梅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观音菩萨的像贴在墙上,一天大部分时间都是跪在地上对着菩萨膜拜,口中还念叨着什么。以前她还经常左邻右舍串门,后来的她经常一整天不出屋。
2011年冬天,兰宝柱的大哥来给母亲送菜,推开秦梅房间的门,发现她已死去多时,身体都僵硬了。谁也不知道秦梅是怎么死的。
兰家行窃生涯的结束,对我们仿佛意味着一个时代的落幕,也是社会秩序由混乱走向和谐的表现。兰宝柱向往的,正是这样一幅“天下无贼”的生活图景,他失去的三根手指,是对自己的前途充满向往,不服输的最好证明。
“其实,我爸对三哥一直心有愧疚。”兰小梅说,兰宝柱去世后,兰剑经常念叨,“本想给他一条生路,没想到却让他没了生路。一个能上大学的孩子,被我给毁了。”
对于兰宝柱的自杀,村人大都抱着同情的态度,认为他只是这个特殊家庭的牺牲品。及至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关于兰宝柱的话题,大家也再很少提起了。而对于兰剑,村里人则刻意回避关于他的一切,即便偶尔提起,也是作为反面教材来教育现在的孩子。
在我考上大学之后,村里有几个孩子也都上了大学,学校的档次都很高,其中不乏“211”。
时代大潮下,那些没有考上大学的年轻人,也都凭借自己的双手换来了幸福生活。他们利用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在榆树最著名的农贸市场租摊位做买卖,有的卖粮油,有的卖蔬菜,有的搞装潢,甚至还有的把买卖做到了深圳,在好几个城市拥有分公司。
兰剑之后,村里再也没有出现靠行窃求生活的人,这对村人来说是一大幸事,很多人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兰剑偷来了一家人的生活温饱,也“偷”走了孩子们正常的人生走向。兰宝柱哪里是什么精神病,分明是得了抑郁症,他只是永远活在了少年时代的梦想里。
(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