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芒左思右想,还是无计可施。这口气就此堵在了心口,上上下下都找不到出处。
某天,她无意翻开卓卓的暑假作业,发现距离开学只剩十天了,上百页的练习册竟只有扉页上有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夏芒当下并没发作,而是心里记下一笔,立誓要逮卓卓一个现行。
安心等到深夜,这才翻身起了床。一进客厅,就看见卓卓的房间下面透出了点微光,她凝神屏气,龙行虎步。终于,哗啦一声拉开了儿子的房门。
卓卓果然还没睡,躲在被子里不知捣鼓着什么。见母亲从天而降,他吓得面无人色,急慌慌的就要把手里的东西往枕头下藏,夏芒眼疾手快,一把将“赃物”攥到了手心。
又是一把刻刀和一只雕的七零八落的白萝卜。
夏芒厉声斥道。
“好啊!作业不知道写,大半夜练刀工,你是真当定主意要当厨子去了?”
说罢,作势就要往垃圾桶里掷。
卓卓急的连声大叫。
“不能扔!不能扔!这是我的作品!”
“什么作品!”
卓卓噎了一下,结结巴巴的说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你爱告诉不告诉,要真想当厨子,下楼随便选一家跑堂去吧,还能给自己挣出个饭钱。”夏芒气的手抖:“夏卓卓,你听好了。从明天起,我什么都不干了,就在家里守着你写作业,你也哪儿都别想去了,看我们谁耗得过谁!”
卓卓被母亲骂哭了,哭的凄凄惶惶,半真半假。
“你就是心情不好,拿我撒气。生意不好关我啥事儿,凭什么拿我撒气!”
夏芒说到做到。
自那天之后,她连麻将也不打了,将家守得水泄不通。而卓卓竟也深谙韬光养晦的道理,他并没再和母亲起争执,而是悄悄潜伏到了暗处,像只捕食的小豹子般伺机而动。
卓卓向来都是个非常沉得住气的孩子。
这一点,在他刚断母乳时就初见端倪。当别的孩子还在为了要口奶吃哭的脸红脖子粗时,他已经学会了等待时机。断奶第一天,卓卓不哭也不闹,表情安然庄肃如同入定的老僧。而当夏芒终于放下心来,不再对自己的前胸严防死守后,卓卓的小嘴便立即如射程精准的洲际导弹般击进了母亲的乳房。
靠着这一手绝活,卓卓喝奶一直喝到了一岁半,长时间的母乳滋养使他的个头和智力都发展的飞快。在同龄的魏莱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了用语言表达简单的喜怒哀乐,不是天才也胜似天才了。
儿子的卓越自然使当妈的万分欣喜,但断奶这一年母子间的连番缠斗,还是给夏芒留下了若有若无的心理阴影。特别是当她看到儿子睁着一双早熟而凝重的眼,啃自己的手指或是脚趾时,心里总是不自觉的就有些发毛。
“这孩子,跟我一点不像,到底像谁呢?”
有时候,卓卓也会听到母亲这样满腹疑虑的自语。
“像爸爸!”
年纪还小的卓卓总是这么响亮的回答。这里的“爸爸”,其实并不具备任何现实世界的指代意义,就像“太阳伯伯”后面总是跟着“月亮阿姨”一样,没有感情色彩,只是出于一种逻辑上的连贯。但夏芒每每听到这话,总会立刻沉下来脸对他说。
“你没有爸爸。你爸爸死了。”
这样的对话发生多了后,卓卓就自动从字典里删除了“爸爸”这两个字。可惜平安街上总有好事之徒——比如谢老三就很不忿夏芒的这番说辞,总是悄悄告诉卓卓。
“你别听你妈胡说,你爸没死,你爸只是不在这儿了。”
其实管他是死了还是不在这儿了呢?识时务者为俊杰,卓卓想的很开,没有爸爸就没有爸爸吧,谁吃饱了撑的,非要给自己寻摸出个爸爸呢?
卓卓对爸爸的事情兴趣乏乏,事实上,他对这世界上大多数的事情都兴趣乏乏。这也就直接导致了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中不溜秋,大大破碎了夏芒对他“天才儿童”的幻想。小学六年,卓卓没像青梅竹马的魏莱一样名列前茅,却悄悄完成了一整套思想上的自我武装。如果说小时侯用计吃奶,只是出于一种聪明的本能,那现在的卓卓,就已彻底是个成熟的阴谋家了。
于是自从被母亲下了“禁足令”后,卓卓就开始了他的潜心等待。在此期间,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在家扮演着一个好孩子的角色。早起喝牛奶,中午写字帖,晚上给妈妈倒洗脚水,用实际行动践行着二十四孝。皇天不负苦心人,猛虎也有打盹儿时,卓卓终于等来了母亲打盹的日子。
这天,夏芒在门上挂了一把锁,然后告诉儿子自己下午要出去一趟,卓卓不急也不躁,说好的妈妈,您慢走,一路小心。他彬彬有礼眉清目秀的样子终于让夏芒放下了心,她笑着说学这么多天了,别学了,下午看看电视吧?
“您放心忙您的去吧,我已经是大孩子了,知道怎么分配时间。”
他的这番话,说的夏芒连连点头,说的夏芒眼泛泪光。她走上前摸了摸儿子柔软的发丛,摸完,还嫌不够,抱着他小脸蛋湿漉漉的啃了好几口。
“真是妈妈的好儿子!”
夏芒带着泪光走了,走之前,她摘下了门上那把让她汗颜的锁。
卓卓并没有马上起身。
和母亲打了多年游击,他早已明白了骄兵必败的道理。卓卓依旧坐在桌前,只让两只耳朵跟着母亲下了楼——脚步啪嗒啪嗒,钥匙哗啦捅进自行车锁,老旧的链条转动起来,终于,啃哧啃哧驶出了小院……
卓卓豁然站起了身。
时间不等人,要快。
他抓起桌上的东西,穿衣,换鞋,开门,下楼。他脚不沾地,飞身掠过楼梯和屋舍,他身轻如燕,淌车水马龙如履平地。
此时已临近饭点,骑车的,步行的,正午的北门人流熙攘,生活如河水般淌过成都的中轴线。卓卓将人群甩在身后,不多时就看见了那片古老的无花果林,已近夏末,无花果树落下了片片碎屑,色白如雪。
卓卓踏着白花继续往前奔驰,直至一座独门独院的灰色小楼在树梢尽头露出了他的头脸,瓦楞中芳草青青,一看就知已是上年纪的建筑了。
他站定,喘匀了气。伸手哗啦一声推开了小院的门扉。
院落不大,不过四尺见方。但当中浓墨重彩的绿意,似乎是收录了所有将败未败的春天。
目之所及处皆是青藤攀援,枝叶婆婆。而最让人惊叹的,是那些数量惊人,悬挂于藤蔓屋瓦之上的竹雕鸟笼。这些鸟笼有的雕景,有的刻人,但无一不是雕工繁复,重峦叠嶂,猛然看来,像是展开了一条悠然的历史长河。
炎黄虞商夏,唐宋元明清,二十四朝多少传奇英雄,才子佳人,皆尽在其中了。
有人背对于门扉,正低头做着手中的功夫。卓卓毕恭毕敬的叫了声雷叔叔,那人置若罔闻,连动也不动。卓卓无法,只好拉高声调。
“雷笼子!”
那人依旧没抬头,只是虚着眼,慢悠悠的俯身去看活计。
“你又忘啦?”
卓卓只好讪讪的笑。
“叫聋子不礼貌嘛。”
“我早告诉你了,此笼非彼聋。”那人放下刻刀,将刚雕完的鸟笼挂在了石榴树梢上。继而用手托底,轻巧的一转,鸟笼立即如走马灯般旋转了起来——小小一片天地里,竟雕出了一整套流光溢彩的十二金钗。
“聋也分很多种聋法,我是这种笼。”
那人终于站定,转身冲着卓卓微微一笑。
“你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