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芒刹停了自行车,终于看见了自己手腕上的一圈痕,带着淡淡的咖啡印记,很突兀的横在那里。她想用纸巾拭掉,可看了又看,迟迟又没有下手。
脸上的泪已经被风吹干了,变成了一个硬邦邦的面壳。她这才想起刚刚在雷星泽面前掉的眼泪,一时间懊悔的恨不得把自己脑门啃掉。
太丢人了,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多年来她嚼钢咬铁,头上打一下脚板响,什么事儿没经过?什么气没受过?何至于今日怂成了这样?想去要面子,结果不仅面子没挣回来,反倒把肠子肚子一股脑全掏了出来,干任别人看笑话。
正悔着,唐秀云就打大老远过来了,开口就急赤白脸的问她。
“怎么样?”
夏芒一愣。
“什么怎么样?”
“你要的东西呢?给你了吗?”
“我……”夏芒犹豫了一下,为扯谎而有些脸热:“我,没见到人。”
谢老三这时也凑了上来,抬眼看见夏芒脸上有未干的泪痕,一下就急了。
“他们是不是骂你了?”
夏芒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没有个锤子,没有你哭唧抹眼的干什么?”谢老三气上心头,一张肥脸瞬间挣的通红。他“咻”的一下转过头,对着唐秀云吼道。
“唐秀云,你带人把门户守好,我现在就去找他们!”
“三哥。”夏芒死命拉着他:“我真没事儿,你要干啥子!”
“干啥子?欺负了老魏还不够,还要骂你?老子今天要不把那个小杂种的人脑壳削成狗脑壳,我就罔顾活一世人了。”谢老三气的满头满脸都涔涔发亮,大有一副要提枪上阵的气势:“好嘛,老子安稳了几年,都忘了老子是吃哪行饭的了!”
唐秀云这时也瞄到了夏芒的泪迹,跟着大声嚷嚷了起来。
“走!老三,我跟你一起去!我现在就去把老唐和何顺叫出来……”
见两人一副气势汹汹的恶样,夏芒拉了这个,又按不住那个,急的满头满脑都是汗。
她哭笑不得。
“唐嬢嬢,谢伯伯,我是真的没事。人家根本都不在,我直接就回来了,你看你们俩……”
谢老三将信将疑。
“你真没事?”
“真没事嘛!你看,你看。”
谢老三满腹狐疑的又上下打量了她许久,夏芒为表手脚都全乎,故意夸张的在原地一蹦三丈高。
谢老三终于安下了心,缓了口气教训她。
“芒妹儿,不是我说你,以后遇上这种事你就少出头,放着我们一屋子大人不用,难道还得你出去扛门面?你年轻小娃娃,脸浅面生的,没事人家还要踩你三分咧!你当自己是唐秀云这种老果果?皮子比瓤厚,咬一口把牙都磕的掉……”
唐秀云刚开始还不住的点着头,越听越不对劲,提气大喝一声。
“谢老三,你再给我满嘴喷粪一个试试?”
夏芒再也耐不住了,噗嗤一声大笑了出来。这一笑又笑出了泪,她前仰后翻着,用手不断去拭着眼角的水花。谁料越拭越多,最后干脆定住了,蹲下身用手死死的捂着脸。
唐谢两人看傻了,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好半天,夏芒终于站了起来,她定住心神,这才柔声细气的冲两人道谢。
“嬢嬢,三哥,有你们真好。”
魏安平因伤着了脚,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门去,反倒落下了几日清静。某个午后,趁着孩子们上学,夏芒约了魏唐谢三人到铺子里打麻将。
一开场,气氛就不一般。夏芒仿佛有心给几人放招,一改往日密不透风的阵法,把一通牌打的有如漏洞百出。几圈下来,她大输特输,干脆豪气的从怀里摸出三千现金,往桌上一沓。
“赢!赢不完今天不许走!”
三千元,一人一千五,正是先前闹着要减租的数目。
她这举动把两人呆住了,谢老三把着牌,闷了许久,终于期期艾艾的开口了。
“这是怎么个说法啊?”
“别看我。”夏芒笑眯眯的咂着茶水:“这是咱们魏哥的意思。”
两人又望向魏安平,魏安平也不说话,从怀里摸出个笔记本,那本子用胶带缠着,一看就是上年头的东西了。
“我一直以来,都想跟大家说个话,我这人脸皮薄,一直没开的了口。”
仿佛很艰难似的,魏安平声音压的极低:“其实我要说什么,大家也都知道了,就是芒妹儿这些年私下给我减租的事情。按理说,大家街里街坊住着,该是一碗水端平的。芒妹儿是心善,但我不应该不声不响得了她这个好处,这对谁都不公平,叫人看着,也显得我当缩头乌龟。我是打心眼里不想要芒妹儿的钱。这话要是掺了半分假我就不是个人,但为什么我还是恬不知耻的拿了一次又一次呢?”
说到这儿,他顿住了,伸手掀开了笔记本的封面,这是本账本,里面密密麻麻的写着许多数目。他随意打开一页,读给众人看。
“四月,净收七千,开支六千二。五月,净收七千一,开支六千二……”魏安平又絮絮叨叨读了许多个月份,每月无论收入多少,六千二百块钱的开支一文都没变化过。刚开始还能勉力平衡,读到了今年八月,情况直转急下。在座的都是记账算钱的老手了,不肖魏安平说,心里便能把魏家的开支默出个七七八八——孩子的学费,家里基本的开支,而最大头则是两口子的药钱……夏芒的脸越听越白,唐谢两人则是越听越红,死死的用下巴磕顶着胸脯,抬也不敢抬一下。
魏安平终于念完了,平静的和上了笔记本的封面。
“这就是我家里的账目,读给大家听,并不是要装可怜。就是想告诉大家,在这件事上,我魏安平的确是耍了无赖,但我耍这个无赖并不是因为贪。我之前早就想过,等啥时候状况好了,就不要芒妹儿每个月这个钱了。这话都在我心里过了一万次了,就想总有一天要硬气的把这话说出来,但我不敢啊,没有哪一回,我能敞敞阔阔的,说出不要这一个月一千五百块钱啊……”
他语调直转急下,止住了半晌,突然软弱至极的。
“秀云,老三,我魏安平身上虽然有残,但一辈子做事都干干净净,唯独在这件事上,我亏了良心。可但凡有半点能找到这份钱的出处,我绝对不愿意让大家有天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爱脸,要脸,但我无论如何都拾不起来这个脸……”
魏安平跟众人相交多年,从没有一次像这样在人前倒过苦水,人人看他,永远是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久而久之,他身有残疾的事儿也被众人渐渐淡忘了。魏安平是个体面的人,如今这样于他而言,就是当众撕下脸皮也没有这么疼的了。
夏芒再也听不下去了,快速站起身来去抚魏安平的背,眼圈通红的喃喃念着。
“好了,大哥,别说了……”
谢老三和唐秀云也站起身,涨红个脸,死命的把桌上的钞票往魏安平怀里塞。
“魏哥,我不是人,我不该跟你闹这个事,你,你骂我吧……”
越说越激动,到最后,恨不得抬手扇自己一个耳光。
这时魏安平已经平静下来了,他抬脸对着几人微笑。
“老三,秀云,你们要还拿我当个人看,这个钱你们就收下。”
夏芒也噙着泪接了一句。
“我也想过了,先前那样是我不对。现在平安街状况不好,我该和大家共进退。这样吧,以后每月每家各减一千的房租,直到生意回转,你们看怎么样?”
“我……我……”谢老三被方在了原地,一双手拿着钱,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终于,他刷刷抽出五张一百,放在了桌上。
“这钱我收了,这五百是我给魏哥的,他的工具前几天不是被收了吗?当我出个份子,重新找人打一套吧。”
唐秀云也紧随其后,抽出五张放在了桌上。
“我也是这个意思。”
这里也是钱,那里也是钱,红彤彤的票子散在几人中间,显得格外的触目。但此钱非彼钱,前几日大家还为它挣得你死我活,今天则成了谁也不愿意碰的烫手山芋。那时候是为利,今儿个则是为情,两好凑成一对好,说到底,到底还是情重些。夏芒想通这点,心里豁然开朗。她走上前把钞票拢作一叠,直直的递了过去。
“你们收下吧,一码是一码。”
伸了老半天,还不见有人来接,夏芒急了,跺着脚吼道。
“咋个说?给你们钱还要求你们啊。”
唐秀云眼皮子浅,一见钱就下意识想抓,刚伸出手,又猛然惊觉不好,百转千回的又缩了回去。
“我,我……我……嘿嘿嘿。”
别扭了半天,终于还是接住了。干脆转头露出两行白牙,不好意思的对着众人笑。
“那我收了……嘿嘿。”
“唐秀云。”谢老三在一旁被气笑了:“你看你那点出息!”
唐秀云来这么一出,把众人都逗乐了,沉郁的气氛一扫而尽。夏芒干脆一步上前,趁势把钞票塞进了两人怀里。
“收了吧收了吧!真是的!这就叫砍了树免得老蛙叫!”
几人从麻将馆出来时,天边已浮出了瑰丽的晚霞。夏芒落到了最后一个,徐老头急匆匆从远处来跑来,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这是刚才有一个小伙子交给我的,他找了好几条街,还是我听到说他找一个姓夏的,才想着大约是找你。”
夏芒还没来得及惊异,东西已被徐老头递到了手里。
是魏安平的采耳包。
她打开,里面东西分毫不少。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夹在里面,她还没来得及看,就飘然落到了地上。夏芒忙不迭的弓下腰去拾,还没直起身,纸条上两个字就断然映入了眼帘。
“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