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一辆人力三轮车停在了这幢三层楼房下,光头走了进来,凶恶地对我说:“收拾东西,快点滚蛋。”
我不明就里,机械地收拾好铺盖卷儿,还有博尔赫斯,将它家在铺盖中间。在以后漫长的恐怖的日子里,博尔赫斯是我唯一的精神寄托。我一边品味着人世间最丰盛的精神大餐,一边体味着人世间最恐怖的血奴生活。
跟着光头,我走到了楼下,三头恶犬依然在发出愤怒的低吼,黑白夹杂的短髭站在一边,冷漠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是什么身份,也许他仅仅是这幢楼房的房主,也许是血奴群落中另一种身份的人,我直到离开这个群落,都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我把铺盖卷儿放上车厢,刚准备登上去,光头又在大喝:“伙食费住宿费结算了,20元钱。”他伸出一只熊掌一样肥厚的手。
我在这里居住了一个晚上,吃了两餐饭,就要支付20元钱。这是在遥远的偏僻的乡下,这里的床铺都是床板搭就的,一躺上去就不堪重负似地吱吱响,硌得人浑身疼痛;这两餐饭都没有吃饱,除了白菜萝卜,还是白菜萝卜,这样的饭菜连楼下那三只恶犬也不吃,而现在,我还要支付20元的食宿费。
然而,在这里,我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举目无亲,形单影只,我只能忍受他们的摆布。我掏出20元递给了光头。
登上了三轮车,我异常惶恐,不知道他们会带我去往哪里。但是,他们绝对是不会让我离开的。乡间道路凹凸不平,我双手抓着栏杆,竭力保持身体的平衡。四周一片黑暗,远处有几点灯火在闪烁,还传来狗的叫声,声音时有时无,时断时续,显得模糊而不真实。三轮车路过了一块坟地,那些青石做成的墓碑,在这样的夜晚里,散发着冷冷的光泽。鬼火在坟地间跳跃,忽上忽下,忽前忽后。三轮车夫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着头,弯着腰,也听不到他的喘息声,我突然后背发凉,身上毛发根根竖起,抓着栏杆的手心全是汗水,莫非这个三轮车夫就是一个鬼,他为什么会拉着我来到这里,来到这片乱坟岗?他想做什么?
月亮升起来了,融融的月光像牛奶一样,让四周显得朦胧而混沌,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我睁大眼睛辨别着周围的树木、田地,还有似乎总也走不到边的坟地。突然,坟地里站起了一个身影,很单薄,像坟茔上树立的纸扎,又像是麦田间站立的稻草人,长发披拂,没有眼睛,只有两个深深的黑洞。“啊——”她长声嘶叫着,声音像刀子一样,划破了隆隆的天幕,又像受惊的鸽子一样,飞向远方。
我大叫一声,从三轮车上掉了下来。
我躺在地上,惊魂未定,突然听到三轮车夫的喊声:“滚开,再不走就剥了你的皮。”
原来,三轮车夫是一个真正的三轮车夫,他会说话,他不是鬼。而那个长发披拂的女子,也不是鬼,她只是附近村庄的女疯子。我站起身来,看到女疯子呀呀叫着,向远方跑去,跑成了一阵风。
我们继续向前走,终于走出了乱坟岗,来到了一片开阔的草地上。我说,歇歇吧。他说,歇歇吧。
我递给他一支香烟,替他点燃,他用手指拍拍我的手背,表示感谢。然后,我们就坐在了草地上,慢悠悠地吸着香烟,看着悬挂着一弯残月和几颗星星的天空,远处的村庄一片静默,像漂浮在大海中的孤岛,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青草的芳香,很细很细,绵绵不绝,这种气味让人沉迷。此后,我再也没有闻到过那样的芳草气味。
而此后,我再也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一个夜晚。这样的夜晚只有农村才有,而现在的农村,土地被卖给了工厂,田园生活已经被彻底打破,曾经的青山绿水被工业污染所代替,我们只能在老照片和传说中寻找田园牧歌的背影。
美丽的乡间夜晚,现在只是传说。
那些年的农村,时间似乎凝固了,静止了,人们判断时间的标准是太阳和月亮。太阳升上来了,这是早晨;太阳到头顶了,这是中午;太阳落下山了,该回家吃晚饭。月亮升上来了,督促孩子睡觉;月亮升到了头顶,这是半夜;月亮落了,天快亮了。那时候判断时间还有一个标准,这就是动物。鸡儿上架了,天要黑了;毛驴叫唤,这是半夜;雄鸡啼鸣,天要亮了。后来,叮叮当当的钟表让时间细化为表格,人类的生活也变得忙碌而琐碎,生命也失去了本来的意义。曾有的安逸被繁忙所代替,曾经的清明被财富所代替。人类劳碌并空虚着。
那时候有很多农谚,这是几千年来口耳相传的。鸡儿上架早,明天天气好;早晴不出门,晚晴行千里;雨中闻蝉叫,预告晴天到;麻雀囤食要落雪,燕子垒窝要落雨;翻地翻得深,黄土变成金;粮食冒尖棉堆山,寒露不忘把地翻……然而,现在,这些流传了几千年的农谚,现在只在那些长长胡子的嘴巴里传播。它们就要绝迹了。后世的我们再也看不到,再也听不到了。
那时候还有很多农具,犁耧耙耱耩子铧,铁锨笼担和木叉,现在也已经消失了,这些农村生活的标志物,曾经被一代代的手掌磨得光滑而精致,变成了农民身体的一部分,而现在却被遗弃在一家家低矮的四面透风漏雨的茅草房子里,被蛛网覆盖,被蛀虫啃食,它们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正在一天天变老,一天天沉默,一天天消失。
那时候有很多动物,麻雀、喜鹊、乌鸦、斑鸠、布谷、画眉等等等等,它们是农村孩子的伙伴,它们陪伴着农村孩子走过了幸福而多彩的童年,它们点缀了农村孩子单纯的梦想,每天早晨,麻雀叽叽咋咋的叫声将孩子们唤醒,门前的喜鹊让孩子们一天都有好心情。到了收获的季节,耳朵边充盈的是“算黄算割,算黄算割”的声音,我小时候每年收割麦子的季节都能听到这种鸟的叫声,大人们说,这种鸟在告诫人们哪里麦子黄(成熟)了,就割哪里的。千万不能等候,否则会下雨。但是我一直不知道它的名字。到了秋季播种的时候,耳边就会响起“布谷布谷”的鸟叫声,那是布谷鸟让人们赶快播种。
那时候有很多节气,一共二十四个。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我们农村孩子最初的识字就是从这些节气开始的。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我们不会写麦当劳肯德基,不会写耐克阿迪达斯,但是我们会写这些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字,每个字都散发着野草的芳香。我现在还能记得一些有关冬天的节气的情景,可能因为衣衫单薄,寒冷彻骨,可以与孩子盼望过年有关。三九四九,冻破指头。大寒小寒,快点过年。我们的一年一年就是数着二十四个节气度过的,我们走过了一年又一年的二十四节气,走到了长出喉结,走到了胡子悄悄爬上唇角。那些节气就像朋友一样,和我们亲密无间,而现在,这些节气,也已经远离了我们,我们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名字。
牧歌一样的田园生活,已经消失在我们怅望的视线中。
那天晚上,我和三轮车夫坐在草地上,聊到了很晚,我们抽光了半盒香烟。
他是附近村庄的农民,农闲时节,他就会蹬着三轮车赚点辛苦钱。他也卖血,他说卖血赚钱快,这里很多蹬着三轮车的人,都卖血。
他说,这里卖血历史已经有了十多年,本地人卖血少,外地人卖血多,这里的外地人比本地人还要多。经常会有人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也经常会有新人来,不知道来自哪里。这里有人已经卖了十多年,现在还在卖。
他把血霸叫做大管家,把血头叫做小管家。他说大管家很有钱,有的大管家家中房子盖得像宫殿,车子前面是四个圈圈(奥迪),当地人把这种车子叫“四环素”。小管家也有钱,小管家有车的也很多。
我问他,为什么卖血的人中还有女子?他说,那些女子都是跟着男子来的,男子卖血,她们也卖。他曾经拉过一对男女,女子以前是“鸡婆”,这里人把妓女叫“鸡婆”,后来年老色衰,卖不动了,就和一个嫖客同居,嫖客来到这里卖血,她也跟着卖。
“卖血的人里面,啥人都有。”他说。
我们坐在寂静的旷野,风吹过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芳香,让人沉醉。一颗流星划过去,在天空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我一点也没有想到,在这种美丽的地方,居然潜藏着这种人间罪恶。
三轮车夫还说,我是被那个光头卖了,卖给了前面村庄一个血头。卖了500元钱。“在这里,第一次没有抽出血,会被认为晦气,只能转手给别人。”三轮车夫说。
“买我的老板让你骑着三轮车来接,难道就不担心我会跑?”我问。
“跑?往哪里跑?这里四面都是他们的人,一见到陌生人就抓起来,让大小管家辨认。你能跑到哪里?”三轮车夫说。
我感到自己掉进了陷阱里。
三轮车夫把我拉到村庄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在村庄最边的一户人家里,我见到了新的血头,一个浑身干巴,没有几两肉的男子,他的目光阴冷阴冷,像毒蛇的目光,让人看后不寒而栗。他的皮肤非常黑,就像煤炭一样,腮帮边还长着一个小肉瘤,看起来既丑陋又恶心。事前,三轮车夫在那片草地上告诉我,这个人尽管瘦小,但是他是周围村庄里最难对付的血头,他非常阴毒,身上常年带着一把一尺长的尖刀,一言不合,就敢把尖刀刺入对方的身体里,这些年,被他刺伤的人不下十几个。他的手下也有一帮弟兄,都是一些亡命之徒。这些人欺男霸女,为所欲为,无恶不作。但是一直没有人敢惹他们。
这个院子里也养着几只狗,每只狗都有半人多高,三轮车夫曾经向我说过,为了训练恶犬的杀气,肉瘤经常用生肉喂养它们,所以,即使在夜晚,也能感觉到它们浑身散发出来的戾气和恐怖,这些恶犬的眼睛像狼一样通红发亮,让人毛骨悚然。这些恶犬比狼的身躯更庞大,更有战斗力。
这个院子里有两行平房,每间房子里都睡满了人,他们打地铺睡在地上,他们一个挨着一个,像一排木乃伊。房间里散发着霉烂和腐臭的气味,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打扫了。肉瘤让一个手下带着我一直向里面走,在最里间的房子门口停住了脚步,那间房屋照样没有房门,路灯光照耀着他们一双双很多天没有清洗的脚上,他们的脚就像烧黑了的木桩,神情木然,一动不动。
肉瘤的手下一把将我推进去了,这间猪窝一样的房屋,以后就是我的住所。
借助着门外的路灯光,我在地面上铺好了床铺。这间房屋里还有四个人,他们此刻睡得正香,都在打着鼾声,有的鼾声像战车碾过冰封的荒原,声音隆隆;有的鼾声却又像檐前融雪悄然滑落,断断续续。他们的睡姿也很恶俗,你捂着我的嘴巴,我抓着你的裤裆。
我刚刚躺下去,突然就看到两只蟑螂从铺盖卷下爬出来,慌手慌脚地爬向墙角。我突然感到了极度的恐惧,这种恐惧就像见到了那几只满眼血红的恶犬一样。这间潮湿肮脏的房间里一定有很多蟑螂,一定有很多昆虫,此刻它们都躲藏在阴暗的角落,探头探脑地打量着我,准备在我熟睡了以后,爬上我的身体,爬上我的脸颊……
我一直喜欢干净,然而,自从做了暗访后,我不得不让自己变得肮脏起来。只有让自己的身体肮脏起来,我的心中才没有了恐惧。
那天晚上,我躺在地铺上,依然难以入睡。我想起了自己刚刚来到北方那座省城,和拾荒者和小偷们睡在一张通铺上的情景,回想起睡在帮主窨井里的情景,回想起逃离丐帮的凶险情景,回想起小兰被杀害后的情景,回想起小雯被抓后蹲在墙边捂着脸的情景……我又想起了此刻在北方一座贫困山村中卧病在床的父亲,父亲肯定也没有睡,癌症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此刻正在折磨着父亲;我又想起了母亲,母亲肯定也没有睡,她站立在父亲的身边,暗自垂泪……我想了很多很多,我告诫自己,再苦再累,再脏再怕,我也要坚持下去,我要赚很多钱,我要还清为父亲治病所欠的几万元外债,我还要支付父亲现在每天几十元的医药费用,我要治好父亲的病,让父母生活好起来。
天快亮的时候,门外响起了喊声:“起来起来,他妈的,快点!”屋子里有两个人起床了,他们摸索着穿好了衣服,另外两个人依然鼾声大作地熟睡,我知道,就像前一天凌晨一样,这些血奴会在村口集合,然后坐着大卡车,去到某一个采血点去卖血。可是,另外两个人为什么不去呢?
血奴们离开后,院子里显得异常安静。我朦朦胧胧中睡着了,睡梦中,蟑螂爬满了我的全身,我想呼喊,可是喊不出来,嘴巴里也是蠕动的蟑螂,它们的身体碰撞在一起,咔嚓作响……突然,我感到脚上一阵钝疼,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留着长发的人站在脚边,面目狰狞,他正用穿着皮鞋的脚踢着我裸露的脚脖,他盛气凌人地喊道:“快点起来,老子带你办理身份证。”
10年前的流氓,都喜欢留长头发或者剃光头,人们走在大街上,见到那些长发的和青色头皮的,都躲得远远的。而10年后的今天,长头发是艺术家的标志,而光头则是时尚的特征。现在的流氓也有爱好,他们的特征变成了纹身。
我站了起来,走到水龙头边,用冷水刷牙洗脸,长发看着我,给另一个小流氓说:“这丫的还知道讲卫生。”
长发问我:“你是做什么的?”
我说:“我是教师。”
长发怀疑地说:“教师?就你这样子?教师还卖血?骗鬼去吧。”
我说:“我是小学民办教师,穷得叮当响,不卖血能有什么办法?”
长发似乎恍然大悟:“哦——干这一行比当教师好多了,当教师能有几个钱?”
在此前此后的多次暗访中,我都冒充民办教师,很多地方的人叫代课教师,我一说自己是民办教师,就没有人怀疑我的身份了,乞丐们没有怀疑,血头们也没有怀疑,可见,10年前的小学民办教师,确实是世间最贫穷的人,比不上乞丐,也比不上血奴。他们用他们孱弱的身躯,支撑着中国边远山区的教育大厦,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人,可是,他们却被忽视,被遗忘,被遗弃,被嘲弄,被践踏,他们也是受到最不平等待遇的一群人。这些年来,谁都知道,教育局长是一个肥缺,但谁都知道,乡村的教师还是一群贫穷的人,尤其是民办教师。这是俗语所说的“穷庙富方丈”。我曾采访过很多民办教师,他们中的很多人一月的工资还不到100元。面对着他们,我一次次潸然泪下。
我的小学教育就是由几个民办教师教授完成学业的,至今,他们还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拿着每月不到100元的工资,教授着和我一起长大的伙伴们的孩子。如果我没有考上大学,如果我还在乡村,我的这些启蒙老师们,现在也会教授我的孩子。
这是被遗忘的一群人,这是最值得尊敬的一群人。
那天早晨,我跟着长发去办理身份证,长发知道我是民办教师后,一路对我很客气。他说民办教师都很穷,他们村庄就有几个,穷得都没人愿意嫁给他。唉,连流氓都看出民办教师恓惶,为什么那些大肚子的人就看不到呢?
我和长发坐着一辆人力三轮车,蹬三轮车的是一个50多岁的人,腰身佝偻,像一个问号。长发一路向我炫耀他对这个世界,对这个社会的看法,他口若悬河,畅谈国家大事。他可能认为,能让一个教师佩服他的观点,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我一路都在听着,随声附和着,他兴高采烈,手舞足蹈。俗语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其实,流氓都喜欢装作自己有文化,喜欢装深沉,说话的时候也喜欢文绉绉的,一些人们不会用的书面语言,也会出现在他们的口头中,让人觉得莫名其妙。长发还喜欢在说话中夹杂一些成语,而这些成语要么使用不恰当,要么错字连篇。他说:“美国打伊拉克,简直是囫囵吞枣。伊拉克‘腊’手不及。”他把囫囵吞枣理解成“容易方便”了,他把措手不及说成了“腊”手不及。
我向长发讲起了我小时候的生活,真实的生活。我小时候从来没有吃过一次饱饭,那时候的最高理想就是能够吃一碗凉粉,因为那时候的我认为凉粉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每次赶集的时候,经过凉粉摊,我都会大口大口地吞咽口水。其实那时候一碗凉粉也就两毛钱,可是父母不愿意给我两毛钱,因为两毛钱还能买到一斤盐,或者灌到一瓶醋。那时候的食盐和醋都是散装的。食盐像岩石一样颗粒巨大坚硬无比,需要用榔头才能砸开;醋是本地的一个老人用柿子自己酿造的,醋的上面经常会漂浮着一层白色的凝固物,有时候还会有几个被酸死的昆虫。上初中的时候,我是住校生,一周回家一次,每周周日下午背着一周的干粮来到学校。我每天只能吃一个玉米面窝窝头,其余就用红薯充饥。冬天的时候,玉米面窝窝头非常坚硬,都能把狗砸死,窝窝头的表面结着一层冰凌,一咬,就留下几个牙印。周六下午,我在回家的路上挖野菜,什么小蒜、荠菜、野苜蓿等等,凡是吃起来没有奇怪味道的都挖起来,回家后,母亲用开水把这些野菜烫熟,撒上盐,拌上醋,装在一个罐头瓶子里,这就是我一周的副食。那个罐头瓶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我初中三年的时候一直用着……
长发也说起了自己的童年生活。他说上小学的时候,有一个民办老师,对他很好,天冷的时候,还会让他睡在自己生着土炉子的房子里。可是那时候他不喜欢学习,喜欢打架,总是惹那个老师生气。后来那个老师患病死了,他一直觉得很愧疚。初中的时候,他的父亲总是受到村长的欺负,有一次,他叫上几个哥们,躲藏在村口,夜晚村长回家的时候,他们用石头一顿猛砸,把村庄砸得住院了。后来,村长知道是他干的,但是不敢找他的茬,因为这时候他已经有了一帮子弟兄,都喜欢打架……
长发是我在血奴群落中接触到的最可爱的流氓。
路上,我们还遇到了几辆拉着血奴卖血归来的车辆,长发说,这些都是别处的卖血人。这里有多少血奴,连他都不知道,“少说也有几千吧。这是我们这里的致富之道,发财之路。”
中午的时候,人力三轮车将我和长发拉到了我上次来到的那个卖血的地点,卖血点的周围依然聚集了很多人,都是血奴。长发说:“这里每天都是这样,血站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抽血的只有那么几个女子,一天给出去的钱就有好几万,你说他们能有多少钱?”长发羡慕地说。
距离血站几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家商店,商店掩映在一片浓密的树荫下。商店的货架上放着几瓶可口可乐和雪碧,还有几包方便面,外包装上蒙着一层尘土。商店有一个玻璃柜台,里面放着几个作业本,边角都已经卷了起来,显然放置了很长时间,作业本的旁边是几个烟盒,长时间的风吹日晒,让烟盒的颜色变淡变白,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香烟。和几乎所有乡间小店一样,这间商店经营各种日常用品,每种商品却都只有少数陈旧的几件。
这家商店和大城市火车站的那些商店一样,它们做的都不是商品生意,这些商品只是一个幌子,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它们有另外的见不得人的生意。
这家商店办理各种证件。长发说,老板以前是刻章的,生意一直不好,一年到头只有两身衣服,夏天一套,冬天一套,可自从做了办证的生意后,彻底发财了,整天穿西装打领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港商,“癞蛤蟆上大街,冒充绿色小吉普。”长发嘲弄地说。
刻章和办证从来就是一对孪生姊妹。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经常能够看到办证刻章的小广告,像牛皮藓一样贴得到处都是。有一年,我跟着工商人员,来到了一户城中村的出租房里,这是一个办假证窝点,办证人已经闻风逃窜。工商人员揭开床单,看到床底下是各种各样的假印章,有中央军委的,有国务院的,还有外交部、教育部、财政部等几十个部委的,甚至还有中国驻美国、驻澳大利亚、驻英国大使馆的。这间不到十平方米的,阴暗潮湿,散发着霉烂腐臭气味的出租房,简直就是一个配套齐全的国家机构。床板上放置的是各种空白证件,既有大学毕业证、结婚证、离婚证、残疾证、准生证等等各种生活中离不开的证件,还有教师证、导游证、锅炉证、健康证等等行业证件……在这家出租屋里,床上是假证件,床下是假印章,夜晚,只要你一个电话打进来,天亮后,这家办证中心就能把你包装成一个你希望中的人,你既可以是厅长,也可以是锅炉工;你既可以是归国华侨,还可以是丧失了生活能力的残疾人……他们随心所欲,你需要什么证件,他们就像变戏法一样给你马上变出什么证件。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这些年来,我们经常看到这样一些新闻:有人冒充省部级高官,去县一级单位招摇撞骗,而东窗事发后才发现,这些人的身份都是假的,他们的证件就是从这些出租屋里诞生的。
几年前的冬天,有一个爆炸性的新闻事件,被人们传说着。一个来自农村的姓王的木匠,冒充港商,骗了呼和浩特与宁夏政府部门17个亿,骗得公安炸掉了办公楼。这个骗子也许是当代最传奇的骗子,而他的所有证件都是假的。有一篇文章的最后是这样说的:“骗子是落网了,然而人们却不由得深思: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漏洞百出的骗子,为何能在数年内‘呼风唤雨’,导演了这起‘天方夜谭’般的诈骗大案?”
假证太可怕了!
我跟着长发走进这家商店,老板显然认识长发,他抽出一根香烟,讨好似地给他点燃了,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把香烟放进口袋里。长发从老板的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根递给我,说:“你他妈的也太吝啬了,生意来了,一根烟也舍不得发。”老板点头哈腰地说:“抽啊,抽啊。”
老板有四十多岁,满脸都写着油滑和奸诈,他前一秒钟还在笑着,后一秒钟就会拉下脸来,笑容像风一样突然消散了,你只能听到他在说什么,但是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想法就像女人的年龄一样,让人无法猜透。他穿着一条黄色军裤,黑色皮鞋,上面穿着一件大红毛衣,毛衣的下摆塞进裤腰里,用皮带扎紧,毛衣的外面还打着花花绿绿的领带,领带的外面是一件苍青色的西装。正像长发说的,老板果然发财了,果然喜欢穿西装。
办理身份证前,先要去照相。三轮车又拉着我和长发来到了相距二三里路的镇上。在一家照相馆里,照相完后,又等了两个小时,就拿到了自己的一寸免冠照片。午后,三轮车拉着我们回到了商店里。
老板说:“最少要交六张照片,办六个身份证。”
我问:“身份证怎么办这么多?一张不就够了?”
老板说:“一张怎么能够呢?人家一般都是办十几张身份证,每次卖血的时候拿一个,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
长发也在旁边说:“老板说得对,大家都是这样。你必须最少办六张。”
老板拿出一张纸,让我把所要办理身份证的地址和姓名写上去。我拿着圆珠笔,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写。老板一把抢过了圆珠笔:“这有什么难写的?”他在纸上一下子就写出了六个名字,张明强、李德生、胡山海等等,然后,又在每个名字后面填写了江西省、河南省等六个不同的详细地址。“我办的证多了,全国各地的地址提笔就写。”他洋洋得意地说。
这样,我照了一张照片,洗成了六张,就变成了六个人,出生在全国各地不同的地方,叫着六个不同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