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行业的潜规则
李幺傻2023-06-28 09:556,108

  

  墩子是市区人,这些地级市的很多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在大城市的人面前有一种自卑感,在农村人的面前又有一种优越感。他们具有双重性格。他们既迟钝又敏感,既自卑又自负,既保守封闭又夸夸其谈,既固步自封又骄傲自满,既关心国家大事又不懂国家大事,既偏居一隅又胸怀全球,既缩手缩脚又狂妄自大,要以天下为己任。这样的人只有在县级市和地级市里才能找到。

  墩子自称每天晚上必看七点整的《新闻联播》,然后就会结合新闻联播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望长城内外挥斥方遒,一会说如果不是美国而是中国攻打伊拉克,肯定早就将伊拉克变成了中国的一个省;一会说首都如果从北京搬到我们这座城市,会是什么样子。他说的很多话都是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上,而这种假设总是能够引起更广泛的更强烈的共鸣。这座小城市的人热衷于这些捕风捉影的话题。他们都具有浪漫主义的诗人的“气质”。

  在拆迁办的那些日子里,墩子把我当成了他的朋友,因为他觉得我的知识面比他还丰富,比一向自负的他懂得的还多。他说伊拉克,我就给他分析伊拉克的自然条件和伊拉克的历史,给他说起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比河;他说首都,我就分析历朝历代选择首都的条件,说起游牧文明对农业文明的冲击;墩子性格粗鲁,其实心地善良,他把自称是“从省城大学毕业”的我当成了他的知己。

  我经常会向墩子打听一些拆迁的事情。

  墩子说,拆迁中出现的钉子户只是少数,因为没有多少人会坚持与这个强大的集团斗争到底,“你斗不过,你就斗不到底,你斗到底只能是输,最后还会背一个影响城市建设的罪名。”

  我问:“人家如果告我们怎么办?”

  墩子讥笑着说:“给谁告?谁会理?”

  我说:“这事真的还就没办法了?”

  墩子说:“有办法啊,就是一直扛着耗着,多要点钱,要寻死觅活,兴许会多给你点钱。我们也不愿意看到人死了,人死了就把事情弄大了,现在是和谐社会嘛,以人为本。”

  墩子不愧是新闻联播的常客,张口就能说出电视上经常出现的词语。

  我问:“对钉子户咋个处理?”

  墩子说:“你见过哪个钉子户能抗到底?没有嘛。对钉子户办法多了,先来软的,软的不行再来硬的。”

  我问:“软的是什么?硬的是什么?”

  墩子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们就最讲认真二字。我们先来软的,软的就是先断水断电,让你不能照明,不能看电视,不能做饭,不能上卫生间。让你回到原始社会,就看你能坚持多久。如果你还不走,那就砸你家玻璃里,把死鸡死猫死老鼠扔进你家,把大便涂到你家门窗上,恶心你。你还在坚持,那好,半夜三更把你家房子点着,看你跑不跑?你家里没有水,想救火都救不了。如果你把火扑灭了,我们还有办法,把蛇放进几家,把从茅坑捞出来的蛆放进你家,让你神经都能错乱了。如果你家有孩子,那更好办了,你孩子一出门,就被人打,打得血头烂面。你说到了这种地步,你走不走?”

  我说:“没想到啊,你们竟然有一套对付钉子户的办法。”我想起了古代战争中的攻守双方,攻城的武装到牙齿,守城的只能焦土坚持,攻城的花样翻新,而守城的弹尽粮绝。

  墩子接着炫耀似地说:“还有更好的办法哩,你害怕房子被扒了,一步也不离开房子,那好,我们就找一个你关系好的请你吃饭,你一回来,房子就没有了。你总不能一年四季一天24小时守在房子吧,你要不要上街买东西,要不要上班,要不要上学,要不要出去挑水,要不要买米买面,只要你离开一步,你的房子就没有了。”

  我说:“如果人家储存了很多吃的喝的,就要对抗到底,一年半载都够吃够喝,你咋办?”

  墩子说:“智取不行就强攻。我们冲进去,把他们拖出来,把房子给他铲平。房子没了,他签字也得签,不签字也要签。有了你的签字,补偿款你爱要不要。”

  墩子又说:“这些人不值得同情,就是想多要钱,爱钱不要脸。”

  见到燃烧瓶是在那天的中午,此前,我只在那些抗美援朝和对越自卫反击的小说中见过这种自制武器,当美帝国主义的军队和越南匪帮围攻志愿军和我人民解放军的时候,子弹打光了,炮弹也用光了,我们的人至死不投降,他们自制燃烧瓶砸向敌人。在那些让少年血沸腾激荡的小说中,燃烧瓶只有我们的人才会用,因为敌人总是武器精良,总是武装到牙齿,他们的子弹总也打不完,他们的人数总是要比我们多很多倍。燃烧瓶,这种传说中的武器,我在告别少年很多年后才看到了。

  那天,王麻子带着我们去郊外的村庄,这座村庄仅仅剩下七八户人家,曾经一个上百户人家的村落现在变得残破而落寞,村庄拆迁完毕后,这里要成为一座高尔夫球场。现在,在那片土地上,当富人们挥起球杆眯着眼睛望着远处的夕阳时,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脚下土地曾经上演过一场血与火的战争。

  那天我们去了上百人,很多人都穿着迷彩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一支攻城拔寨的野战军。我们还开来了两辆大型挖掘机,声势威赫,就像两辆无坚不摧的重型坦克一样。而我们的对手是七八户老弱病残的人家,他们的孩子大多去了南方打工。

  王麻子坐在第一辆挖掘机上,戴着安全帽,挥舞着手臂,督促我们冲上去,他的形象很像《拯救大兵瑞恩》中那个指挥德军攻打瑞恩他们把守桥头的指挥官。另一辆挖掘机后面跟着一批人,绕到了那排房屋的后面,准备偷袭。

  房屋里的人都出来了,还有人挥舞着一面五星红旗,他在大声呐喊着,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有一个老者高高举起一本红色封面的书籍,也在挥舞着,神情很激动,估计是宪法之类的书籍。其余的人手中都拿着铁叉木棍之类的工具,围绕房屋站成了一圈,像革命烈士一样视死如 归。我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可能因为紧张,她眼角的肌肉一直在抖颤着。

  那天我们都没有拿工具,我们想着这只身穿迷彩服的声势浩大的敢死队,只要站在他们房屋的门口,他们就会吓得屁滚尿流,我们根本就没有想到这群刁民会和我们以死相拼,而且只是为了保卫他们这几间破房子。

  我看到墩子带着几个人冲上去了,准备拉开前面一位中年男子,为挖掘机开道。我几天前见过挖掘机的恐怖和力量,只要它接近房屋,只要手臂轻轻一挥,房屋就会化为齑粉。那名中年男子挥动着手中的铁叉,抡成了一个圆形,墩子他们像老鼠一样,惊恐地躲开了,不敢上前。突然,一名迷彩服抓起石子,砸向那名男子,石子落在男子的脸上,鲜血溅了出来。趁着他用手捂着伤口的时机,墩子从后面扑了上去,拦腰抱住了男子,另两名迷彩服夺走了他手中的铁叉。他们连拖带拽,将男子拖离了房门口。

  挖掘机隆隆地开过来了,距离那排房屋仅有十几米,它的手臂举了起来,只要落下去,房屋就会轰然倒塌。旁边的几名男子想冲过来,想阻挡挖掘机这台现代化的钢铁机器,可是,他们被迷彩服的石子和土疙瘩砸得无法近身。

  突然,从房屋里冲出了一名男子,他的头发像撒了一层霜一样半白半黑,面容黧黑,两颊塌陷,一副劳苦大众的形象。他手中提着一个粪笼,粪笼里放着一些盐水瓶子和啤酒瓶。他把粪笼放在地上,擦然打火机,点着了瓶子上的引线,然后分离投向挖掘机。瓶子带着火苗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在了挖掘机巨大的铁铲上,哗然变成碎片,燃起了一堆火焰。

  挖掘机继续在不屈不挠地开进着,挖掘机上的王麻子像只鼹鼠一样躲在驾驶室里探头探脑。男子又点起了一个瓶子,掷向驾驶室,却准头偏了一点,在驾驶室前面的挡板上碰碎了,一团火苗欢欢喜喜地燃烧起来,王麻子的脸上是惶惶不安的神情。

  男子又拿起了一个燃烧瓶,点燃着,砸过来,王麻子吓破了胆,他打着手势让司机赶快退后。挖掘机像被挨打了的狗一样,呜呜叫着,夹着尾巴跑了。

  我看到王麻子坐在驾驶室里,用手掌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挖掘机退后了,很多人也跟着退了下来。骁勇善战的墩子不愿意就这样撤走,他像个贼一样,从侧面钻出来,准备偷袭那名手持燃烧瓶的男子。男子点着了燃烧瓶,突然一转身,将燃烧瓶砸向十米开外的墩子,墩子的全身都着火了,他左摇右摆,上串下跳,像在做法事一样,姿势奇形怪状,我想笑,又不敢笑出来。

   

  后来,我知道了燃烧瓶是钉子户们最常用的防卫武器,另外还有弹弓、弓弩、煤气罐等等。还有一种自杀性的武器是汽油,多年后,成都市金牛区的钉子户唐福珍把汽油倒在了自己身上,点燃了,身体化为了灰烬,而灵魂却如凤凰涅槃一样飘扬在天国,那里没有野蛮拆迁。也是从唐福珍开始,人们才真正关注钉子户的生存尴尬。

  在那段拆迁办的日子里,我还见到了经过改良后的燃烧瓶。这种燃烧瓶是把辣椒面或者芥末粉放进瓶子里,燃烧后,几十米范围内都是那种辛辣的气味,让人睁不开眼睛。

  这些武器都是在万不得已的时候,钉子户们才会使用的。然而,势单力薄的钉子户,在强大的拆迁利益集团面前,他们的反抗只能是鸡蛋碰石头,他们像堂吉诃德一样挺着长矛与风车作战,注定是要失败的。

  第二天早晨,我们又出发了,又来围攻那个仅剩下七八户人家的小村庄。挖掘机又开来了,它隆隆的声响震天动地,像飞机掠过了村庄的上空。这次王麻子没有来,带队的是竹竿。

  在战前动员会上,王麻子说:“我们要发扬不怕疲劳,不怕牺牲,连续作战的精神,要一鼓作气攻下这座村庄。昨天下午,他们的燃烧瓶已经全部用完了,现在,正是我们进攻的最佳时机。”

  竹竿也像敢死队长一样表态:“不拿下敌人,我们决不收兵。”

  竹竿带着我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他们果然没有了燃烧瓶,当我们包围了那座村庄时,这些老弱病残只能拿着原始的农具来抵挡,而我们拿着盾牌和木棒。一个老头拿着铁锨砸在盾牌上,当当作响,而手持盾牌的人却毫发无损。另外两名迷彩服手持木棒,一左一右击打在老人的腰上,老人像一袋离开了墙角的土豆一样,颓然倒下。

  挖掘机又逼近了那排残破的房屋。

  突然,从屋子里冲出了一名女子,披头散发,她拿起一个塑料桶,将里面的液体浇在自己身上,立刻,四周弥漫着呛鼻的汽油味。迷彩服停下了,挖掘机也停下了,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不顾死活的女人,把自己当成了一颗人体炸弹。

  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大声喊着:“你们再敢向前走一步,我就点火。”她的声音撕裂了,像刀片一样撕裂了,显得尖利而恐怖,我从不知道一个人在面临绝境的时候,声音会变成这样。

  女人和我们对峙着。我看到女人的脸由于极度愤怒而扭曲着,她的眼睛喷着火,牙齿紧咬着,显得异常恐怖,那种恐怖的神情,我此后再也没有见到过。

  迷彩服们吓住了,竹竿吓住了。

  对峙了十几分钟后,竹竿挥动着手臂,带着我们离开了。

  回到了大本营,王麻子大声训斥竹竿:“你们都是球不顶,一个女人,给身上浇了汽油就把你们吓住了。你们怕什么?就让她烧嘛,烧死了才好。她死了,他娃没妈了,对咱们有什么影响,大不了多赔几万块钱嘛,开发商有的是钱。”

  听说竹竿后来离开了XX办,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临走的时候说:“这事不是人干的,迟早会有报应的。老天爷看得清清楚楚的啊。”

  然而,王麻子不知道拆迁了多少房子,逼得多少人无家可归,可是他却在美国活得好好的,回到这片被他拆迁过的土地上,还前呼后拥八面威风,老天爷真的就没看着?

  我想起了明末一首民谣:“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老天爷,你年纪大,你看不见人来听不见话。杀人放火的享受荣华,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

  很小的时候,大人们教育孩子们不要做坏事,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但愿大人们说的都是对的。

   

  竹竿离开后,王麻子采取了围困的方法,这就如同古代战争中的攻城,当金城汤池无法攻占的时候,攻城的一方便将城池严密包围起来,让城池里的人无法去搬救兵,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战争。拆迁和被拆迁的双方,其实就是攻城与守城的双方。

  王麻子让我们挖掘壕沟,将这个残破村庄里仅有的人,彻底困死。

  这片土地是房产商的,他们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甚至连这些尚未腾空的房屋下面的土地,在这些房屋的主人尚不知情的情况下,也已经卖给了房产商。这些房屋的主人,居住了几十年上百年的房屋的主人,他们没有任何权利和资格来决定自己的去留。

  围绕着那排房屋,我们挖掘出了一道圆形壕沟,壕沟宽约三米,深约三米,那些残破房屋的主人,休想从这道壕沟跨越出去。深沟高垒,坚壁清野,看你们这些刁民还能坚持多久。

  即使这样,王麻子还不满足,他想要摧毁这些刁民最后的心理防线。壕沟挖好后,几辆拉水车从下水道拉来了臭水,倾倒在了壕沟里。黑色的臭水在壕沟里激荡汹涌,上面飘着沤烂的菜叶和骨头,一群群苍蝇和蚊子在壕沟里呼啦啦落下去,又乱纷纷飞上来。即使相隔几百米,也能闻到那种恶臭,中人欲呕。

  王麻子看着自己的杰作,笑呵呵地说:“我就看他们还能支撑多久?没水喝了,没饭吃了,他们就会来求我们。”

  那些日子里,我和墩子一组,监视着这些刁民的动向。

  夜晚的时候,那些残破的房屋里就会点燃蜡烛,烛影曈曈。房屋矗立在惨淡的月光中,就像坟茔一样;而那些摇曳婆娑的烛影,就是鬼火。烛影总是闪烁几十分钟,就会熄灭,他们在尽力节省任何一点可以利用的资源,他们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

  静静的夜晚,我总是能够听到他们的咳嗽声,声音非常清晰,仿佛响在耳边。有时候,我想,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苦苦坚持,难道他们都是漫天要价吗?难道他们都是王麻子口中的不务正业的刁民吗?

  没有电,没有水,他们吃什么?他们喝什么?他们置身在灯红酒绿的现代城市,却过着原始社会的部落生活。不,他们连原始部落也不如,他们没有柴草可供煮饭,没有猎物可供食用。

  我想着,用不了几天,他们弹尽粮绝,就会举手投降。

  然而,足足过了一个星期,那些残破的房屋还是毫无动静,他们依然在和我们对抗者,他们依然没有派出人来谈判。

  我真想不明白,这些天来,他们吃什么,他们喝什么,每天不断添加的近在咫尺的臭水,每天像轰炸机群一样的蚊子苍蝇,他们又怎么能够忍受?他们的忍耐力真是让人惊叹啊。

  一个星期后,开放商催促王麻子,高尔夫球场马上就要开工了,而这几户刁民迟迟不愿搬走,开放商大骂王麻子是饭桶。王麻子没有办法,开着他的陆地巡洋舰来到了臭水沟边,让这几户刁民派个代表出来谈判。喊了好久,才出来了一个老头。

  老头耳又聋来眼又花,王麻子说了半天,问他怎么样,他说他听不见。王麻子气得跳来跳去,可是,中间横亘着一道深深的臭水沟,他跳不过去。

  那些残破房间里的人,都去了哪里?

  王麻子暴跳如雷,他喝令喽啰们从大本营拉来木板,架在壕沟上,然后冲过去,将那些残破的房屋全扒掉。墩子拦住了,墩子像古装戏中那些足智多谋的军师一样,摇头摆尾,指手画脚,他拖长声音说,经过他分析认为,这里肯定有陷阱。如果贸然跨过壕沟,就会误入对方的圈套。

  墩子曾经向我炫耀过,说他自幼熟读《说岳全传》《说唐》之类的演义小说。他说起八大锤和陆文龙来如数家珍,他能够一口气背出隋朝“天下十八条好汉”:第一条好汉李元霸,第二条好汉宇文成都,第三条好汉裴元庆,第四条好汉熊阔海,第五条好汉伍云召……我少年时代也能背出这些,可是长大后忘记了,而墩子还像说书人一样对这些演义故事口吐白沫津津乐道,他一直把演义评书当成了真实发生的故事。

  那天,墩子对王麻子说,古代攻城的时候,对方诱敌深入,结果,攻城部队就会陷入对方的瓮城之中,被歼灭。而瓮城后面还有内城。根据他的判断,对方派了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头来谈判,其余的人一定埋伏在房屋里,等到这边的人一过了壕沟,立即会遭到燃烧瓶的攻击。不如在这里等候,让对方派人过来。

  曾经满身起火的墩子对燃烧瓶惊恐不已。燃烧瓶是他眼中的井绳。

  小学二年级文化程度的王麻子采纳了墩子的建议。他比墩子还弱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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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十年(全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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