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地狱
李幺傻2023-06-28 09:553,419

  

  天大亮后,坡下开来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两个矿工模样的人从车上跳下来,将四具尸体抬上了车厢。手扶拖拉机又突突突地开走了,长生、矮个子坐在车厢里,身体一路都在摇摇晃晃,像池塘边忧伤的水草。

  手扶拖拉机要开到几公里外的火葬场里,煤老板要将这几具尸体火化后,才会给家属赔偿命价。那时候,国家还没有统一规定矿难事故中的命价,所有的赔偿标准都是双方协商解决,但是最多也不过几万元。那时候,我有一个当初的同事,听说一个煤矿发生了矿难,第一时间赶到了煤矿,见到了还没有来得及火化的尸体,以曝光相要挟,敲诈了煤老板十万元。他在向我炫耀的时候说:“私人煤矿的老板,死一个人最多赔个两三万元,如果你不答应,给的更少,在煤矿里,一切都是煤老板说了算。”煤矿聚集的地方,也是各种真假记者喜欢光顾的地方。在煤老板这条血腥利益链条中,那些无耻的记者也是其中的一个环节。

  红红和我看到手扶拖拉机开远了,便沿着崎岖的山路走向煤矿。山路很狭窄,像羊肠一样扭曲盘结,我们很多时候不得不颠着小步向前挪,我伸手想拉住红红,红红怕烫似地甩开了我热情的搀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

  我们走进了矿区,这里的每条道路,每座房屋,每棵树木,每一株花草,都蒙着一层黑色的粉末,像下了一层煤雨。矿井像一个巨大的嘴巴,一个魔鬼的嘴巴,正在向外喷吐着一个个矿工,这些挖了一夜煤炭的矿工,身上都沾满了煤末,脸上帽子上脖子上,也被煤末包裹,只能看到他们的瞳孔是白色的。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得东倒西歪,像一群逃难的人群,又像被洪水冲刷后的树木。来到这里,宛如来到了非洲难民营,又仿佛来到原始社会,一切都显得非常简陋,一切都显得异常破败。这个世界是坐在灯红酒绿里的的都市人群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远处的家属区里,一群穿着蓝色工作服,戴着安全帽的矿工,默然地走向矿井,他们一天的工作就要开始了,他们的背后,站着他们的女人,女人们有的怀里抱着孩子,有的手中牵着孩子,沉默而忧伤地看着自家的男人走进魔鬼的嘴巴。此后,男人们在黑暗的矿井里与死亡搏杀,有的能够幸运升井,而有的则永远被死亡掩埋。死者的女人带着孩子无奈地回家了,悲伤伴随着她们以后的每一天,而新的女人来到了矿井家属区,新的矿工填补了死者留下的空缺。这里有如影随形的死亡,这里也有钞票,能够给父母交医药费,能够给弟弟妹妹交学费,能够买来油盐酱醋的钞票。因为能带来满足简单生活的钞票,来自四面八方的矿工们面对死亡,前赴后继,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运气。在突如其来的矿难中,他们幻想着自己能够侥幸逃脱。

  机器日夜轰鸣,矿工们两班倒。煤老板不会让机器停转,也不会停止攫取矿工血汗的脚步。

  煤矿办公室是一排简陋的房屋,房屋门口挂着财务室、矿长室、后勤室、人事处等牌子,坐在这些办公室里的人,一个个肠肥脑满,养尊处优,在每一个走进这些办公室的人面前,他们都顽强地摆起了傲慢的嘴脸,赘肉累累的一张张脸喜怒不形于色,无动于衷。他们已经习惯了用这种神情面对矿工,他们认为每一个走进这些办公室的人都是有求于他们的,他们的傲慢是建立在浅薄无知和寡廉鲜耻的基础上。

  红红和我走进了财务室,一个呲牙裂嘴的四十多岁的男人看了看红红,从抽斗里取出几张脏兮兮的十元钱甩在了桌子上,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摆摆手说:“快点拿走。”红红点点钱,还不到一百元,就说:“太少。”呲牙裂嘴的男人歪着脖子训斥说:“你想要好多少?给你个金山你搬得动吗?拿走拿走。”

  红红无奈地把钱装进了口袋里,像受气的小媳妇一样低着头走出了财务室。我跟在后面,走到矿区门口的时候,突然看到路边的橱窗里贴着一些照片,还有一些宣传企业文化的文章。照片是这家煤矿的领导参加各种会议,受到各种奖励,地方领导和煤老板比肩而立,满面春风,相谈甚欢。这些文章以散文和诗歌的形式发表在当地的文艺刊物上,大肆吹捧煤矿支援了社灰主义经济建设,带动了地方经济的飞速发展。这些文章都毫无疑问地出自那些无耻文人之手。

  几年后,我曾经见到过一次作家在煤矿采风。这些领着国家工资,却写不出作品的所谓作家们,像下不出鸡蛋的母鸡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下去采风,所谓的采风,就是在某一个地方居住几天,生活费用由采风的单位提供,几天后,他们拿着礼品,兴高采烈地回到城市的办公室,自以为找到了灵感,下出几个鸽子蛋,以表示他们作为母鸡的功能还没有退化。就在前几天,我在“XX作家网”上还看到一群所谓的作家采风的感想,他们说没想到农村变化这么大,没想到生活如此丰富多彩,这些作家每天像个总在孵蛋,却总也孵不出蛋的母鸡一样,坐在空调房子里,学习着上级文件,挑逗着文学女青年,享受着国家提供的各种优厚待遇,他们早就高高在上,早就脱离了生活,他们没有想到的多着哩。作家协会养着的这群下不出蛋的母鸡,是计划经济时代的尾巴,早就应该像盲肠一样地切除了。脱离了生活的人,又如何能够写出好的作品。

  回到村庄的时候,村子里有一家人正在结婚,大人孩子围在村口,等着看新媳妇迎进门。我站在人群的外面,红红低着头,急急忙忙地穿过村道,走向自家的院门。我追上她说:“等等啊,看看新媳妇。”红红说:“不看。”

  我跟着她,走进家门,我说村子这样热闹,还是出去看看吧。红红说:“我从来不到人多的地方去,人家喜气洋洋的,见到我就冲了人家的喜气。”

  原来是这样啊。

  红红说,这些年来,她在村子里都是独来独往,谁家的门都不进,免得人家嫌弃,也不会摸人家的任何东西,免得人家说晦气。走在路上,人家不和她说话,她绝对不和人家打招呼,事实上很少有人和她说话,人家见到她,都会躲得远远的。她整天整天,一句话也不会说。和她接触最多的,是煤矿的人,但是煤矿的人给她钱的时候,从来都不会递到她手中,都是甩在桌子上。

  “我多少年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了。”红红看着我说,她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亮。

   

  在村庄里,红红就像一棵会走动的树。

  没有人愿意理会她,没有人愿意想起她,然而,人们却又离不开她。每当有人死亡了,人们总是说:“快去叫点点家的。”点点是红红男人的名字,在老家,人们叫女人的时候,不叫她的名字,都是叫谁谁家的。

  红红一回到家后,就会关上院门,把自己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拉把靠背椅子坐在屋檐下,望着从院子上空飘过的云朵,还有飞过的小鸟。有时候,会有雨点落下来,红红就会看着雨点由稀疏到浓密,敲打得瓦片啪啪作响,然后,房檐前就会垂下一条条小瀑布。红红一天又一天地坐在屋檐下,坐过了寒来暑往,坐过了春夏秋冬,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天空变幻无穷,而天空下的这个小院一成不变。

  红红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世界不为人知。

  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不再找个人成家,生孩子。红红用漠然的眼神看着院子里一片飘飘荡荡落下的树叶,她说:“我干这事,谁能要?”确实,很少有男人拥有这样的勇气:让红红摸过无数死尸的手,再接着抚摸自己。

  后来我听说,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把红红叫“鬼见愁”,说她是一个连鬼见了都害怕的人。

  入殓人的工作,不仅仅是擦拭死尸。

  红红有一把长针,这把针是用自行车辐条打磨而成的,长针后连着长长的尼龙线。这把长针是用来缝合尸体的。红红还有一个粗粗的针管,针头像锥子一样粗大,小时候我见过兽医给牛马打针的情景,他们就是用这样的针管。遇到煤老板要求保存时间较长的尸体,红红就会把自己配置的防腐药物,通过针管打进死尸的体内。

  以前在镇卫生院从事护士工作的红红,现在在矿难者身上从事外科医生工作。

  那些天里,我一直等待着那家即将创刊的报社通知去上班,所以,在等待的日子里,我可以游刃有余地跟着红红去入殓,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外表孱弱的女人,是世界上胆子最大的人。

  记忆中,有两件事情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有一天晚上,我们又来到了那面废弃的土窑前,后来我知道了,那面土窑和那道斜坡就是堆放矿难死尸的地方,周围煤矿发生了矿难,有人死亡,煤老板就赶紧派人把尸首拉到那道斜坡上,塞进窑洞里,关上窑门,等到夜晚,再把尸体抬到院门前的空地上,通知“鬼见愁”红红过来入殓。

  很长时间里,周围村庄的人都不知道那面废弃窑洞里的秘密。他们赶集的时候背着背篓从窑洞后的小路上走过,他们耕种的时候吆着牛从窑门前的田埂上穿过,他们不知道,距离他们十多米远的地方,有一间堆放死尸的窑洞。听说后来是几个淘气的孩子跑进窑洞里,突然看到地面上摆着一排死尸,吓破了胆,哭喊着回到村庄里,这面窑洞掩藏的秘密才被揭开。后来,煤老板将死尸藏在了另外一个地方,孩子们再也找不到了。

  在老家,看到死尸是被认为很不吉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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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十年(全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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