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的看着他，蓦然间有些恍惚了，我在九重交好的人并不多，文成是一个，可是而今我仿佛从未认识过他一般。
我的喉咙滚动了几番，声音有些艰涩道，“你……你到底是谁？”
文成对着我微微弯起了唇角道，“我是司命啊，你这就不识得我了？”
我不由得拔高了嗓音道，“我是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文成从腰间掏出一面镜子递到我跟前，镜面里是张陌生的面孔，可是那双眼睛却是赤红色的，文成道，“你看到了么？此刻这副肉身不是你的，那双眼睛还是变成了这样，红豆，你回不去了。”
他继续道，“你是拥有九重最高贵的血脉，也拥有最卑贱到泥泞的身份。”那声音不轻不重，就连他说的时候也是眸光中微微带了笑意，可是那笑意中却几乎含着冰。
他往前走了几步，低声在我耳边道，“九重灭了上疆一族，九殿下杀了你的哥哥，都是因为你们是上疆一族的余孽。阿煴拼了性命凝结成的仙印却仅仅护了你们两三年，夕温求来的避气丸却也让你们又安稳了三四年。后来……那个姑娘替你哥哥挡了雷劫，你哥哥却又为了护你宁愿去死，只有你了，上疆一族只剩下你了。”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传入我的耳朵里，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上。不知道是心间哪一处最先崩了堤，所有的委屈不甘还有憎恨一起涌上我的心间，我的眸光闪了闪便有了泪花。
衣袖之下紧攥的拳头，指甲都要将相信狠狠地抠出血来了。
文成伸手轻轻的放在我的肩膀之上，声音轻的不能再轻了，“阿煴你一定知道，她和你的娘亲是双生姐妹。当年九重有一句歌谣我至今还记得，那句歌谣这么唱的……”说着他便真的咿咿呀呀的哼唱了起来，一向不大的眼睛里皆是流连缱绻，他轻声唱，“有美人一重，双入九重中。原是众仙仰，怎奈堕俗梦……”
我面无表情的打断他，“你呢？你不也是九重的人？”
文成蓦地笑了，他看着我说，“我不一样，我比谁都期盼你母亲幸福，尽管她后来嫁给了你父亲。可是我又比谁都盼着九重能覆灭，好给你逝去的母亲陪葬！”
说着他伸手轻轻的抚上了我的眉间，“你知道么？你的眉眼像极了你的母亲，因了双生之由，每次看见阿煴，我都是三分退让，哪怕她说要下凡护着你们兄妹二人，我也愿意为她改写命谱。”
“当年名动九重的两位美人，你母亲居于榜首，而后是阿煴。现在的那位长乐仙姬及不上你母亲的一根头发丝。”
司命在我的印象之中一直是儒雅，儒雅之中带着点小聪明和贪心，除此之外再也没了别的，可是而今他看着我却是在透过我，看向我的母亲，那眼神中透着贪婪和挥之不去的热忱。
我猛地挥开他的手，又冷冰冰的问了一句，“那你呢？”
文成笑了笑，眸子中迸发出来的疯狂是我从未见过的，他咧开嘴道，“我？世人皆爱美，神也不例外。当年追你母亲那些大大小小的仙官能从南天门排到第三十三重华天，而后绕上无数个遍，数都数不过来了。”
“那么一个美人超脱了六界之外，美的惊心动魄，一颦一笑之间都有男人心甘情愿的为她抵了命，我也不能幸免。当年我不过是被打压的一介小仙，能看上你母亲一眼都已经是极大的奢望。就在我落魄至极的时候，你知道……你知道你母亲看见了我……”
文成神情有些激动了起来，他伸出手仰着头朝着一处，向来不大的眸子都在此刻变得亮晶晶的，“你知道么？你母亲朝我伸出了手……那样一个站在云颠之上，皆由众仙仰望的仙子，站在了我面前！那双手纤长的如玉，我连碰一下都觉得是在玷污，你母亲却不管将我拉了起来，还温柔的对我说，‘你是文成么？我看过你写的戏折子，写的很好，你日后一定会成了大器，被天君仰重’。就因为你母亲这一句话，我努力的往上爬，终于爬到了司命的位子上，专司文职，九重之上没有一个文官能比得过我……”
“我……我写了那么多的故事……”说到这里，文成有些痛苦的捂住了脸，颤抖着声音道，“我写了那么多的故事，每个人的结局是好是坏我都能掌控，可是……可是唯独你的母亲，我帮不了她，我到头来连个好的结局都没给她写出来，她便丧命于凌霄一战之中！”
“他们将那么完美，那么善良，那么高贵的阿燃仙君践踏在脚底下，你的父亲被割下了头，你的母亲被绑在天柱之上被天火焚烧了七日，等我见到的时候，她已经化成了灰烬……”文成将手捧在胸口，悲切道，“我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可是我都来不及见她最后一眼，甚至来不及说一声谢谢……”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犹如有无数的蚁虫在我胸口上毫不留情，疯狂的啮咬，疼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我分外崩溃的打断他，“够了！你住口！你不要再说了！”
文成眼眶都红了，他望着我咬牙切齿道，“我不要在说了？你这就受不了了？上疆一族只剩下了你，你就不想为你母亲，为你父亲，为你哥哥报仇么！”
“你看看你的眼睛！看看你的眼睛！你体内的封印破了，你们上疆氏最令人厌恶的地方就是天生红瞳！你那个父亲也是，你们生下来也是！都是你母亲用心头血喂养你们，用血煞将你们红瞳封印住，之前若是不动怒不割血根本就发现不了，可是而今你这双红色的眼睛彻底遮不住了。你若是不报仇，那么下一个死的就是你！到时候谁来报仇？”
——若是我家的人被赶尽杀绝，若我是他，定当血洗仇人，为我的族人报仇。
我耳边蓦然想起当年南国为我讲的故事，我那时候却也只当故事听，对于他说的灭族之仇没多大的体会和感受，听了也只是随口将内心的想法说出来。
可是而今，却天翻地覆，心中滋味百般，每一想到凝思那张脸，就让我深恶痛绝的想要将他千刀万剐！可若是他真的站在我的跟前，我却又于心不忍的下不去手。
我喜欢他早就刻在了骨子里，我想要穿上嫁衣做他的新娘，却从未想过到了而今竟然还有反目成仇的一天。
真是讽刺极了。
我哽咽道，“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报仇？我什么都没了，如何凭我一己之力血洗九重，手刃仇人？”
我看着他说，“文成，你真可怕又残忍，你苦心孤诣的让我知道一切，我却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文成眸光赤红的看着我，他呵斥道，“你这是什么话？！你说的这是人话么？你母亲被九重那帮畜牲害死了！你的族人都命丧于凌霄，你苟活至今还想着要逃避？！”
我泪眼婆娑的看着他，崩溃道，“那我要怎么办？感谢你让我知道真相，要我感恩戴德么？！你又不是我，你如何替我做决定？！我心中的苦楚难过你又如何知道？！”
可能是之前被护的太好了，我活的安逸恣意，从来没有什么天大的仇恨，也没想过真的会有灭族之仇降到我的身上，我想逃避的，可是而今文成又让我再也没有办法逃避了。
文成抓着胸口的衣襟说，“我爱阿燃，爱的已经快要疯魔了！我等了这么多年，等着你长大，将所有不堪回首的东西告诉你，是不是你安逸的日子活的太久了，觉的天塌下来都有人为你扛着？你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你不面对谁来面对？你究竟还有没有心的？”
我痛苦的掩了面，无力感从四面八方袭来，我颤抖着声音道，“我……我该怎么办？”
文成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他看着我道，“九重的天极阁中有玉殒，那东西用血煞来控制，可以回到过去，若是你回到那个时候，力挽狂澜，扭转乾坤，将九重的天柱彻底击垮，此后年间就再也没有九重了。你的母亲，父亲，哥哥，阿煴那些不该死的，你都可以见到了！”
我看着文成的眼睛，我之前总是嘲笑他的眼睛小，可是此刻那双眼睛变得冰冷，变得我再也不认识了，我说，“九重覆灭，你也就死了，你不怕？”
文成轻笑道，“我已经活了这么多年，若是死了也便死了。”他的眸光逐渐变得坚定起来，他一字一句道，“可是你母亲……我要她活着！”
“九重，我怕是回不去了。”
文成道，“九殿下和夕温断不会说出来，只是你的眼睛已经彻底变回了上疆一族的模样。”说着他从宽大的袖袍之中掏出了一方极为长的玉绸来，他伸手为我绑在眼睛上，那玉绸几乎遮了我半张脸。
那玉绸敷在我的脸上甚是冰凉，似是有无数的冰丝潜入我的眼睛中，逐渐将我炙热的眼睛变得有些丝丝的冰凉之意。我伸手抚上那玉绸，那冰凉的触感，几乎要从我的指尖蔓延到胸口了。
我慌忙之间松开了手，文成道，“在半神巅的时候你用过这个？”
我迟疑了片刻缓缓道，“是凝思给我的药锦，束过一夜。”
文成应了一句便再也没有开口说话，过了片刻他为我解下了玉绸，我缓缓睁开眸子，眼前才逐渐恢复一片清明。
文成道，“这只是一时的障眼法，只能维持两柱香的时辰，趁没人发现，你跟着我速回九重。”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说，“我的肉身还在宁府。”
文成道，“取到玉殒之后，再来寻你的肉身也不迟。”
可是大概我的运气不太好，刚上了九重，便遇到了云丝，云丝正站在一处云子路之间，回头望见我，迟疑了片刻走过来我赶紧转了身，她从后背拍拍我的肩膀道，“红豆？”
我蓦然一怔，回头看她，“你怎么知道是我？”
云丝哼笑道，“你以为你换了一身皮我就认不出你了？有些东西不是可以通过皮相看的。”
因我心里还有事，不由得和她保持了几分距离。此刻现在这九重之上，只觉得明晃晃的灵光将我映照的有些恶心。
我道，“我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云丝哼笑道，“你能有什么事？你顶着别家的肉身就上来了，你的肉身呢？”
云丝实在是个话唠，你说一句她能说十句，鉴于时间实在是紧迫，我有些不耐烦道，“你怎么话这么多？”
云丝愣了片刻，十分正色道，“喜姻……我怎么觉得你这次下凡去撮合姻缘，回来和平日里不一样了？”
我胸口一滞，有些心虚，我勉强道，“有什么不一样？”
云丝突然道，“脾气越来越大了。”
我沉了一口气，猛地挥开她，粗声粗气道，“你最好别烦我，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你也别在跟着我，让我一个人冷静一下好么？”
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云丝怔愣了片刻，眸子微微黯淡下去，她叹了一口气道，“行行行，你去吧。”
我垂了眸子有些过意不去，可是现在任何事都比不上我的仇恨。我一路上躲了无数的仙官，才到了文成口中的天极阁。
天极阁里面素来天机众多，又大多是三界之中不可多得的宝贝和上古神袛遗留下来的仙器，所以九重甚是看重，派了无数的天兵把守。
我站在远处望了片刻，正想着如何进去，却见一人正从天极阁中走出来，隔着数十米，仅仅一个背影我都能看得出那人是凝思。
我不由得抓紧了眼前的玉树，眸子里都要迸发出寒冰来。蓦然一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猝不及防的一怔，回头就看见了长乐仙姬那张带着笑意的脸。
她没认出是我，只道，“你是哪个宫里的小仙娥，怎么跑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