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光说他喜欢我,我便真的以为他喜欢我。他带着我去了他住的院子,甫一进院便有梨花开了满园。
梨花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摇曳的白色花瓣扑落到我的怀中,落在我肩上殷红的血迹上。
他将我抱回屋子中,为我敷了药,又颇为小心翼翼的为我包扎起来,他轻声道,“我去熬药,你休息一会儿,小心别让伤口崩裂开。”
我点头说,“好。”
我静静的躺在床榻上,眼角竟然不自觉的流了泪,心中无数的空白踊跃而来,我终于可以和柳明光两情相悦,却终究是再也开心不起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柳明光端着汤药进来,颇为温柔的对我道,“药煎好了。”
然后他将我小心翼翼的扶了起来,又转身端了汤药,执了汤匙便要喂我,他放在嘴边吹了吹,然后递到我嘴边,“不烫了。”
我抬眸看了看颇为温和的脸,有些木讷的张开了口,药汤流到我的口中的时候,甘苦的味道席卷至我的舌尖儿,随后涌入我的鼻腔,我只觉得味道很苦,竟然苦的我忍不住干呕起来。
柳明光赶紧拿了帕子为我擦了口,颇为紧张的问我,“怎么?难受么?”
我难受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突然想起了我第一次喝药的时候,大妖怪为我准备了糖,一口糖一口药我竟然已经习惯了。可我没必要也让柳明光去迎合我的习惯,我勉强笑了笑轻声道,“对不起柳先生,我胃里有些不舒服,可能喝不了这药了。”
柳明光拍拍我的背轻声道,“不能喝没关系,不能喝就不喝了。等会儿我去熬点粥,你吃一些,空着肚子是不行的。”
我点点头,他便又扶着我躺下。听到关门声,我才轻轻的睁开眼睛。
开着的床子被风吹得吱呀一声,旋即便有清风携卷着梨花瓣飘进了窗子里,飘落到了我的脸上。那花瓣犹如一只一女子轻柔的手掌,颇为温柔的在我脸上摩挲了一番。
我几乎要昏睡过去,却仿佛看见院子中的梨花树变成了一亭亭玉立的白衣姑娘,那姑娘面容甚是恬静,嘴角还扬着笑颇为温柔的看着我。
我蓦然惊醒,床前却是一片空荡。我撑着身子勉强下了床,推开门走到院子里,看着院子里那株开的正葳蕤的杏花树,清风一吹,清香便泄了满园。
我有些恍惚的盯着那株梨花树,肩上突然多了几分重量,我蓦然回头就看见柳明光为我搭了一件外衣。
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扯了嘴角对我轻声道,“外面有些凉,回屋里去吧。”
我伸手指了指那株梨花问他,“这株梨花树开的真好,你很喜欢梨花么?”
他的眉头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然后不着痕迹的挡住我的视线,又轻声重复了一遍道,“嗯,回屋子里去吧。”
我便乖乖的回了屋子里,我总觉得院中的那株梨花有什么古怪,可是也说不出来什么,只觉得柳明光在院子里看着我的时候,眸子分外的冷。
我蓦然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柳明光端了粥进来,温声对我道,“胃还不舒服么?把这热粥趁热喝了。”
我端着碗喝了一口问他,“柳先生,你明日还上课么?”
柳明光轻声说,“你要去么?”
我摇了摇头小声说,“我想等我肩膀上的伤好了,再去私塾。”
他垂了眸子轻声对我嘱咐道,“早些睡,我便不打扰你了。”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我蓦然开口叫住他,他回过头来看着我,我便又有些踌躇的开口问他,“柳、柳先生,你可是真的喜欢我?”
他眸光不自觉的一滞,然后对我笑了,他说,“别胡思乱想,早些休息。”然后开门出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我便见他携了一把纸伞便要出去,我倚在窗前问了他一句,“柳先生,今天会下雨么?”
他微微一顿,旋即攥紧了手中的纸伞,嘴角噙着笑意看着我,对我道,“时刻带着,若是天气突然阴沉了呢。”
我突然想起来,第一次遇到柳明光的时候,他手里也是带着一把伞,旋即每次遇到他,或是上课下课,他总是随身带着那柄折伞,几乎是从不离身从不离手。
我顿了又顿,心里蓦然有些慌张,我穿上了鞋便往院子外跑,却看见柳明光复而又返,手里执着折伞,眸光平淡无波的看着我,“沉沉,你怎么出来了?”
我心口微沉,勉强提起一抹笑意道,“我想在院子里透一透气。”
柳明光道,“我忘了拿书,这便回来来拿书。你肩上的伤还没好,小心一点。”
我点了点头说,“嗯。谢谢柳先生。”
柳明光对我笑了笑,“你对我说什么客气话?”
我顿了顿又说,“柳先生,我说他是鬼魅的时候,你为何不害怕?”
柳先生顿了那么少顷,抬头对我笑了一声,“害怕,自然是心里害怕。可是我一想着还有你在身边,你陪了他那么多年,他都没有伤你半分,也未曾伤别人半分,我便觉的他其实和人没什么区别。”
我都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了,我勉强勾了勾唇角道,“柳先生,耽误你时间了。”
他颇为体贴的说,“你若是今天不舒服,我可以不去私塾,陪着你。”
我蓦然抬头看他,他却始终都是笑着的。我不明白为何他对我和颜悦色的甚是体贴,我却心慌意乱的想要问他一遍又一遍的他是不是喜欢我,我总觉得他像一缕风,温和也无情,仿佛我转眼之间他就走了。
可是跟大妖怪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开心的时候,开心的时候,我心里都甚是安定,没有半分的心慌。
我轻声说,“可以么?”
柳明光便当真不去私塾了,他搬了两个椅子出来,先是小心翼翼的扶着我坐下,然后他才坐下。
今天的日光甚是温和,他将那柄折伞放在椅子一旁,微微的眯着眸子道,“今日天气很好。”
我侧着头看他说,“柳先生,你很喜欢梨花么?”
他垂着眸子,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听到他轻声说,“嗯,喜欢。”
我也眯着眸子说,“我很喜欢杏花呢。可是我又不单单是喜欢杏花,我还喜欢吃杏子,春时开了花,夏时结了果,可口甘甜,很好吃。”
我想起了十岁那年大妖怪带着我去走刚下过雨的山路,满是泥泞之间,有那么一株杏花兀自开的葳蕤,他满眼欢喜的以为我会喜欢,还对我说为我折一支。
可我并不是很喜欢,只是想着结了果子可以拿去集市上卖,可以赚钱也可以自己吃。大妖怪便真的听进去了,每逢杏树结果的时候,都要去集市上挑很久,然后带回许多的杏子来。
我贪吃,一不小心吃多了,当夜上吐下泻还发了高烧,大妖怪便对我竖着眉目,让我以后不要吃了。可是病好了我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大妖怪便只给我留下几个解馋,余下的杏子都被他熬了粥,做了糕点。
我跟柳明光说了很多,说大妖怪脾气不好,脾气又很好,说着说着我的鼻子就有些酸了,我捂着眼睛说,“’这可如何是好啊?我竟然有些想他了。”
柳明光为我递了帕子来,轻声安慰道,“别哭。”
我转头看着他说,“柳先生,你其实不喜欢我吧?”
柳明光眸光倏然一滞,旋即别过眼睛去,我眸光有些恍惚的说,“你不会想着熬了药给我糖吃,也不会夜半三更时来我屋子里看我睡的安不安稳,你只对着我笑,却从来不是发自内心真心实意的笑。柳先生,你并不喜欢我。”
喜欢理应是大妖怪的那种,张狂又放肆,还带着小心翼翼,会笑又会皱眉,却只是对着我一个人。
我第一次见到柳明光的脸上流露出这种神情竟然是在他看着那株梨树的时候。
柳明光没有开口,没有说我说得对,也没有说我说的不对,只是兀自笑着对我轻声道,“沉沉,我为你讲个故事吧。”
那个故事中有一满心要中举上京的书生,还有一个颇为温柔的守着书生的姑娘。
书生跟那姑娘自小青梅竹马,书生父母早逝,便寄于那姑娘家篱下。
那姑娘名叫脂玉,小名梨儿。书生喜欢唤她的小名,总是喜欢梨儿梨儿的叫,叫的时候,舌尖儿微微绻起,有了叫不尽得缱绻绵长。
书生念书的时候,梨儿为他磨墨,书生饿得时候,梨儿为他洗手作羹汤。
上京赶考的那一天,梨儿变卖了所有的首饰为他酬了银钱,还为他做了最爱吃的糕点放进他的包袱之中。
站在家门口对书生说,“等你早日归家。”
书生紧紧的攥着她的手,在破旧的屋前起了誓道,“若是荣归故里,定会给你风光无限。”
梨儿也只是笑着不说话,她等着他荣归故里是真,却要的始终不是她自己的风光无限。
书生为了不负梨儿,在千百的秀才之中脱颖而出,一路中了举人,举人之后又是一举考中的状元。二十四岁考取状元,未来风光无限,前途明亮。
在暗涌起伏的官场之中,他逐渐磨去了一身的孤傲,开始学会了阿谀奉承,圆滑处世,自此仕途之路更是一路风顺。
怀里拥着逢场作戏的姑娘的时候,蓦然想起了家中还有故人等待,心中一时愀然,未过三十便辞官还了乡。
他想着虽然迟了几年,可是这些年来积攒下来的银钱万两,可以给她一个风光无限的大婚了,可等到他马不停蹄的回到故里,梨儿的尸骨却是已经下地良久。
周遭的人全都骂书生是个负心汉,不知道不远万里听谁传出来的,说乡中状元郎早就已经娶妻生子,在京中做了大官,这话传到梨儿耳中,一时绝望的无以复加,便一头撞死在了院中的梨树上。
书生心中悲恸,总是能够想起来他病时,梨儿衣不解带的侍奉着他,他看书熬夜时,梨儿静静的站在他身边为他磨墨,他饿了的时候,梨儿为他洗手作羹汤。
每到黄昏之时,烟囱之中总是能够飘起袅袅青烟。
书生抑郁交加悬梁自尽,因了阳寿未尽,却始终游离于人世。成了入不了轮回,下不了黄泉的鬼魅,时间久了他便会魂飞魄散,便只好开始吞噬比自己弱的鬼魅,过了一二百年,因吸食的魂魄多了,书生的魂魄竟然成了罗刹,有影子可以行走于阳光之下,除去心跳之外,和人别无二致。
又过了几十年,他看到了梨儿的转世,看着她嫁为人妇,看着她日渐苍老,然后将她死后的魂魄剥离出来,投进梨树之中。
为了梨儿能变的和他一样,和他长相厮守,他便开始寻找极阴体质的姑娘,等到及笄之年挖其心头,将血洒在梨树上,供附身于梨树上的魂魄吸食心头血。
每隔数十年都会出现那样一个姑娘,吸食二十七个姑娘的心头血,魂魄便可成罗刹。
还差一个,那魂魄便可以不依附于梨树上,不依附于折伞上,正大光明的享受着阳光,过着寻常人的日子。
我声音有些颤抖的说,“我是最后一个?”
柳明光静静的看着我,“是。”
我蓦然笑了,心中无数的悲戚踊跃出来。也是,像我这么一个扫把星丑八怪,怎么会有人真心实意的喜欢我呢?就连柳明光也不例外。
可原来,从头到尾对我好的只有大妖怪,可偏偏,我还伤了他的心。
我笑着笑着便哭出来了,我抹了把眼泪说,“第一次遇见柳先生,便觉得真是个如同明月清风般的人,还是第一个对我伸出手,为我擦去满身污秽的人。这样一个人……原来真的不是我可以妄想的。”
“我竟然分不清谁对我真心实意的好,也分不清人和鬼魅了。那年我回答你君子小志的时候便该明白的。”
柳明光垂着眸子轻声道,“可让人难过的是我不是个真正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