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衣姑娘死了。
哥哥将一衣姑娘亲自葬在了我家的院子里,立了一个坟冢。临下葬的时候,哥哥摩挲着一衣姑娘脖颈上的银链子,仔细的摩挲了一遍又一遍,眸子里释放出来的慌忙几近嗜血。
他的瞳孔都是殷红色的,我忍不住在一旁轻轻的喊了一声,“哥哥……”
哥哥抬眸看我,殷红色的瞳孔瞬间退却,成了乌黑黑的正常颜色,他面无表情的开口,“喊我季冰,你没有哥哥。”
我瞧着他那副模样,真是即心疼又难过,我吸了吸鼻子,挥起袖子擦去眼角的泪,我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声,“季、季冰……”我突然崩溃的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当年阿煴是突如其来死了,到而今一衣姐姐也是!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啊?!是我们两个做错了什么事情,要遭受天谴么?季冰你告诉我啊!”
季冰紧紧的抱住我,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说的极为清晰,他道,“我们没有错!从来都没有错!错的是那帮满口仁义道德却将人赶尽杀绝的畜、牲!”明明、明明只是两个孩子……两个孩子而已,到如今他们都盛不下了么?
哥哥从此像是变了一个人,阴晴不定,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冷,令人望而生畏,更令人心寒。
他没有再让我喊过他一声哥哥,从今而后,我也只叫他季冰。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噩梦,不是个长久待着的地方。哥哥全部挣来的钱已经都为一衣姑娘赎了身,我们又已经是两手空空,日子开始拘谨。
我有的时候就在想,为什么天意如此弄人呢?明明哥哥想要踏下心来和一衣姑娘好好过日子了,明明已经圆了一衣姑娘的梦,将她从园春楼里赎了出来,可是为什么……天意如此弄人?
季冰不想在这里呆着了,他时常对着一衣姑娘的青冢发呆,母亲那根银链子季冰没有摘下来,只是下葬的时候放在了一衣姑娘的身边,随着院中的土一起给埋了。
跟着季冰走的那一天,我回头望了那条巷子很久,最终我还是垂了眸子迈步走了。我在也没有见过阿思,他说若是有缘的话,我想着可能我和他是个没有缘分的。所有的不甘和难过、落寞最终都化作了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在这条有些暗沉的小巷子里卷着落叶飘走了。
这一走便是三四年,这几年间季冰带着我在世间游游走走,居无定所。我时常望着天边的夜色,只觉得我们兄妹二人同水中浮萍没有什么区别了。
我知道季冰想要修仙,且这种想法在一衣姑娘走了以后变得更加强烈。季冰让我扮了一副男儿的打扮,他说行走于世间,若是一副女儿身满面会招致麻烦。
我那个时候正看着湖水之中我的倒影,经得他不经意的提醒,才忽然发觉我的面容越发明媚靓丽了,我已经过了懵懂的年纪,而今已经及至十六岁了,若是寻常人家的姑娘此时都已经嫁作人妇,相夫教子了。
我伸手摸了摸腰间悬挂着的荷包,那是我十四岁那年看别家的姑娘都有这样一个荷包,荷包里还放了精心挑选打磨好了的香草,我便很是羡慕。季冰终究还是疼我的,那个时候我们身无分文,一路游走全都靠着季冰口中的风水堪舆度日子,日子过得十分拮据。
季冰为了让我也能有一个荷包,便跑去当地的拳坊当拳靶子,回来的时候浑身遍体鳞伤,我看见了心中万分难过,我曾经亲眼看见了死亡,至今依旧心有余悸,总觉得性命比其他的一切都重要。可是季冰将手里紧紧攥着的荷包放到我手里,难得的轻声对我说,“我不想苦了你。”
那声哥哥缱绻在我的口中,几次三番都要脱口而出了,可全都被我咽了回去。
我跟在季冰身边耳濡目染只觉得忽悠人的本事愈发高超,这天季冰刚忽悠完一家,指点了那家人的风水,我看他对着人家屋子里指指点点,恰恰而谈的模样差点就相信他是专业的了。
趁着那家人出去的时候,我小声问,“这间屋子里是真的风水不好,这家小姐才悬梁自尽么?”
季冰随手掀了衣袍,颇为随意的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还未自己倒了一杯茶道,“哪能么……”旋即他掀起眼皮看我,“若是这户人家问起你……”
这话已经重复了不下三百遍了,我当机立断的打断他,开口书,“我是你前两年收了的徒弟,你看我天资聪颖,骨骼清奇,周身功德无量,是个修道的好苗子,便让我跟在左右。”
季冰挑了眉,一副‘孺子可教也’的模样,“那若是人家问你……”
我面不改色的说,“若是旁人问起你师承何人,修道几年,我便答师承东岳,阿虹天尊座下身传教化第四百二十一位嫡系弟子,从七岁开始修道至今,已有十三年。”
顿了顿我压低了声音小声问他,“哪里来的阿虹天尊?又是你胡乱编造出来的么?”
季冰说,“你忘了浮生姑姑?”
我说,“当然不会忘了,当年她那极有气势的出场,怎么会忘了。可是后来还不是走了。”
季冰张了张口刚要说什么,那家的员外便手里提着他方才看屋内风水之时提到的物件,是两把细细长长的柳树枝。
那员外道,“道长,这样的可以么?”
季冰装模作样的看了看,又摸了摸,最后才煞有其事的点点头说,“可以可以,麻烦员外将这柳枝在床笫之间放一把,在这儿……”他伸手拍了拍那家小姐踩着凳子上吊的地方,“放上一把方可。”
那员外命人放好了,有些迟疑道,“这……这就可以了么?”
季冰面不改色的说,“不可以,所以我和我徒弟方要在员外家叨扰一晚上,仔细的查探一番,看看令爱房中是不是有何污秽之物才可以。”
那员外方才叫来了人让去给我们两个整理厢房,季冰微微抬了手道,“不必麻烦员外了,我同我徒儿今晚守在这里方可。”
那员外迟疑了片刻,才缓缓点头答应。我环顾了整个房间,发觉这里丝毫不像是大家小姐应该居住的厢房,虽是靠着窗子,但是没来由得一阵阴冷,让我有些瑟瑟发抖。
我小声说,“季冰你是神经病么?住在人家女儿的闺房里好么?更何况这家的小姐都去世了,有意叨扰人家很不好。”
季冰望着员外和一众小厮离去,紧紧的关上了门。他说,“你尽管睡你的,不必担心。”
我有些艰难的咽了口吐沫说,“我可没有闲情雅致躺在人家床上,你喜欢你去睡好了。”
季冰点点头,毫不客气的上了床榻且翻了身对着我,我盯着他后背半晌,气愤道,“那、那我睡哪里啊?”
他连头都没有回,只是淡淡道,“你不是害怕,不想睡在这里么。”
我差点被他气的一口老血没有上来,只是兀自气呼呼的坐在床榻一边靠着床柱道,“季冰,你今年都二十了,你的叛逆期还没过?”
他没有回答我,呼吸平稳似是睡着了,我凑近俯身看了看他果真是睡着了。
我兀自叹了一口气,一个人呆呆地做了半天竟然毫无困意,我望着窗外正值夕阳之时,却总是能够想起那样一双好看的眸子。说起来实在惭愧,我没见过阿思的模样,却能深刻得记住他的眼睛,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我究竟是喜欢他,还是喜欢上那样一双眸子了。
正想的出神,季冰却突然开口道,“我很想念一衣。”
我蓦然一怔,惊讶的回头去看他,有些事我们都闭口不提,就如同一衣姑娘,我不敢提起,也从来没见过季冰放在嘴上说起过,我害怕我的哥哥难过。
季冰继续说,“我猜你也很想念氿沉巷那个总是带着面纱的少年。”
我心蓦然一抖,压下心里的愀然,我道,“是我们没有缘分。”
季冰便没有在说话,月光透过窗子映到他的侧脸上,我回头就甚是清晰的看到哥哥的眼角悄无声息的流了泪。
我掏出腰间的一方帕子轻轻的为他轻轻擦掉眼角的泪,我轻声说,“这方帕子是当年一衣姐姐给我的。”我叹了一口气道,“我问之前问一衣姐姐是何时喜欢你的,她说‘初次见面,总觉一见如故,后来我方才发觉那便是一见钟情’。哥哥,其实一衣姐姐很喜欢你的。”比你想象的更喜欢你。
哥哥紧紧的攥着手中的帕子,没有出声。可是我知道他很伤心,每年我都能看到哥哥在一衣姑娘死去的那天晚上,一个人能坐一整夜,就那么怔怔地坐着,第二天洗把脸照样当做没事人一样。
我微微的叹了口气,不经意的抬眸便看到房间中正有一女子身穿着鲜红色的嫁衣,长长的青丝散落在肩头,正一动不动的站在放了柳枝那凳子上。
我脑中登时一片空白,吓得浑身发软,我手足无措的拍拍季冰的肩膀,也不敢说话太大声,只得磕磕绊绊的小声说,“哥、哥哥……有鬼!”
季冰回头,顷刻之间伸手捂住我的眼睛,将我推到床榻之上拿被子蒙了我的脸,“别出来。”
我躲在床榻上被吓的瑟瑟发抖,丝毫不敢露出头,旋即反应过来季冰不害怕么?他可是个一路上坑蒙拐骗假道士啊!
我掀开棉被就看到季冰手里兵刃光亮一闪,便传来那女鬼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季冰背对着我冷冰冰的声音传过来,“既已身死,何不投胎!”
那女鬼露出一张惨白的面容,皱着细眉轻声说,“我有怨,我的孩子也有怨,怨气未解,绝不肯离开。”
话音刚落,便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婴孩哭喊声,那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刺破人的耳膜,阴森之间还夹杂着一丝不满愤懑。
我连滚带爬的躲到季冰身后,颤抖着声音问,“这、这是什么?”
季冰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女鬼苍白的面容道,“是你自己悬梁自尽,同旁人无关。你倒是讲讲你还有什么不满和委屈。”
那女鬼眸光中都带了几丝哀怨和荒凉,她眸光含泪的看着我和季冰,张了张口却是有些艰难的说出了三个字,“禾、列、莀——”话音刚落,顷刻间她便犹如受了重创一般,消散于我和季冰的眼前,我耳边只剩下了她最后撕心裂肺的声音。
我小心翼翼的探着脖颈看向季冰,却见季冰的眸光落到那放了柳枝的凳子上,意味不明。他攥紧了拳头,额头之上都暴起了一层青筋,只听得季冰咬牙切齿的说,“又是南陵蛮!”
我看着哥哥眼睛都红了,我小心翼翼的摇了摇他的手臂,小声问他,“哥……季冰……那是什么?”
季冰垂眸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只是回过头来温声对我说,“没事了,早些休息,我守着你。”
我又如何能睡得着,尽管季冰就坐在我身边,可我躺在床榻上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季冰总是瞒着我,我还是不明白什么时候他才能告诉我一切。
第二天一大早,那员外便宴请了我和季冰,席间那员外殷切的对着我们笑,想来是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还是季冰先开了口,他沉吟了片刻才道,“昨日夜间,令爱对贫道托梦了。”
那员外蓦然一怔,执着酒杯的手俱是一顿,酒水都洒了出来,他发觉有些失礼了,慌忙之间拿了方巾擦了擦手,一边擦一边向我们道歉。
季冰笑了笑,继续道,“那梦中我惊觉原来大小姐还有一个婴孩,我劝她早日投入轮回,不要再眷恋凡尘之事,大小姐苦苦告知于贫道,她有冤屈未解,不得离去。”他抬眸不着痕迹的看向那员外,那员外满脸尽是难以掩盖的惊慌之色。
登时那员外便有些坐立难安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道,“我、我料想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