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忠常说,老啦,老啦,忙个团团转。每天早晚,他和老伴两人都带着侯疯子去健身广场扭秧歌,回家喝一口,之后在书房里龙飞凤舞,侯疯子在一旁磨墨。陈子忠颇具李太白的风范,喝上口酒便把字写得龙飞凤舞、铁钩银划,令人叹为观止,别人落款写上字、号、隐士山人之类,他的落款一概是“尖刀连陈子忠”。
字写得好,求字的自然也就多了,很多商人高价求购,说是陈老的字暗藏着金戈铁马和腾腾杀气,凝神看上几分钟便会觉得雄心万丈。
毕竟人老了,身体大不如前,陈子忠仍旧好酒,葛红缨说他也不听。侯疯子想了个招:启开瓶酒倒出三分之二,兑上水,陈子忠喝一口便喷出去、耍脾气,侯疯子不急不恼,说想让我陪你喝酒就喝这个,不然免谈,每天最多一瓶,多了概不奉陪。陈子忠气得几个小时没搭理他,出门一趟拎回了一打喜力啤酒,说那咱喝这个吧,小年轻都爱这口。侯疯子爽爽快快地应下来,陈子忠叹口气说,娘的,啥世道,警卫员管着首长。
盛夏的一天,陈子忠和侯疯子坐在小区的凉亭里摇大蒲扇,葛红缨急急忙忙地赶来,说刚接了电话,是个美国老头打的,叫史蒂文森,明天乘飞机来家里。陈子忠蹭地跳起来,说这狗日的,咋还活着呢?侯疯子就很疑惑,说史蒂文森也就是三十岁出头,不是老头啊。陈子忠拿蒲扇扣他的头,说咱都老了,他咋就不老,又不是妖精,侯疯子苦笑:老啦,脑袋转不过来啦。
几十年的光景,昔日的恩怨早就化解了,况且陈子忠和史蒂文森并无私仇,他打心眼儿里欢迎这个昔日的劲敌。陈子忠给三个儿子都打了电话,除了三儿子在部队,脱不开身,人人都得出钱出力,他的原话是:“咱在朝鲜没输他,来咱自己的地盘更不能掉链子,把场面功夫给我做足。”
首先要把家里装饰一新,其次是吃,葛红缨向三个大酒店、一个西餐厅定了饭菜,川菜、湘菜、东北菜、西餐,各上一份,爱吃哪口吃哪口。烟酒要备足,国产中华、玉溪、外国雪茄,国产茅台、五粮液、啤酒、红酒,各种水果、特产装满了储藏室。送给史蒂文森的礼物也准备好了,东北产的鹿茸、人参,外加祖国各地的风景图册、光碟。
侯疯子看雪茄和红酒不顺眼,说招待美国人该用咱自己的东西,陈子忠说清朝才闭关锁国,咱就是要让他看看,他们用得起的东西咱在用,他用不起的东西咱也在用,气死他个狗日的。
平素陈子忠把军功章、勋章裹着红布藏进抽屉里,这会儿全部都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每年部队慰问的证书挂了半面墙。
家里的车、儿子朋友的车、雇来的车,为了迎接史蒂文森,陈家一共动用了三十辆车,气气派派地开往机场,路上葛红缨提醒陈子忠:“你也说了,不能在史蒂文森面前丢了脸面,他来了不许说粗话。你是转业的老军人,儿子是现役军官,咱也算军人世家,得上层次。”
陈子忠抖抖眉:“那就让你们看看咱的层次。”
两鬓霜白的史蒂文森在机场一眼便认出了陈子忠和侯疯子,这两个独臂老人穿着土黄色的军装,胸前佩戴着在朝鲜获得的勋章,身后是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史蒂文森向陈子忠走去,他的脚忽然像拴了铅块,无比的沉重,这片陌生的土地似乎有着更为深厚的地心引力。陈子忠和侯疯子也向他走去,两人步伐一如几十年前矫健,空荡荡的袖管如军旗般呼啦啦地舞动。两人的土黄色军装勾起了史蒂文森的回忆,他走上前敬了美式军礼,陈子忠却握住他的手:“我就不敬礼啦,我现在就是中国一个普通的老头。”
侯疯子的眼里没有恩怨恶意,他表情严肃地和史蒂文森握手,史蒂文森握手时忽然用了些力,侯疯子反应灵敏,反手一扭,史蒂文森吃不住痛,哎呦着笑出声,用中文说:“侯将军威武不减当年。”
无论陈子忠出于炫耀,还是其他原因,史蒂文森确实被震撼了,他很感动,陈子忠这个普通的中国老头以迎接贵宾似的礼仪款待了他,他被浩浩荡荡的人群簇拥着走出机场,浩浩荡荡的车队簇拥着他乘坐的车子,然后融入这座浩浩荡荡的城市。
陈子忠让史蒂文森坐在靠车窗的位置,以方便看外面的景色,按照他的想法,车队没有取道回家,而是围着这座繁荣昌盛的城市绕了一大圈。陈子忠习惯走路,陈大河每次开车载他去稍远一点也不挑非上下班时间,第一次遇到接二连三的堵车,他很快就不耐烦了,拍着车椅问陈大河是怎么回事,陈大河说私家车多了,城东又在建地铁,下班的车都得走这条路,所以就堵。
坐进车里,史蒂文森似乎变成了一个哑巴,他在聆听,在看,在用心感触,多少年来,他一直想来到这个神秘而坚强的国度,但他怕触动内心最深的伤疤,直到今年年初,他被检查出来得了癌症,将不久于人世,他不敢再拖,否则死不瞑目。
朝鲜战事结束后,史蒂文森回到国内继续服役,两年后被提升为少将。弗里曼的死给他造成了时间也无法治愈的重创,他不再是雄心勃勃、全力扑在研究游击战的史蒂文森,而是变成了沉默少语、整日凝思的老人。回到国内之初,到处都是关于美国胜利的报道,报告勇敢作战的军人,给他们佩戴上光彩夺目的勋章到处演讲,为的是让美国人更加自信。史蒂文森对政府失望透顶,他做了这样一个假设:如果中美两军调换装备和后勤补给能力,能回到美国的士兵会有多少,或许他们的名字前面都要加上“俘虏”两个字。
继续服役的两年,史蒂文森真实地感到自己老了,身上的器官似乎每天都在急速衰退,他患上了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他怕光,他把自己关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只在墙角点核桃大的磨砂灯泡。他不再没完没了地泡在军人图书馆,他在思考,却百思不得其解,朝鲜战事对他这样的美国军人如同一个往复循环的噩梦,他们应该毫无悬念地赢得这场战争,结果却使他们从军事和精神上一败涂地。
即便上级百般挽留,史蒂文森还是辞去了军职,前往林肯发迹的新泽西州竞选州议员,并竞选成功。担任州议员的几年是史蒂文森一生中最痛苦的几年,他没日没夜地和政客、商人周旋,经常会在半夜爬起来接电话,劳心费神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朝鲜所带给他的疲惫。史蒂文森竞选州议员的原因很简单,他试图找到朝鲜战事失败的原因,但他失败了。
史蒂文森看到红光满面的陈子忠很欣慰,他相信这个被朝鲜人当作鲁宾汉一样的人,豪气并没有随着年华的逝去而衰老,他会对他知无不言。在美国本土无法解决的问题,也许会在这个几十年前的敌人面前找到答案。
来到陈子忠家中,人群散去,史蒂文森仔细观察着这个家庭的每个细节,他们生活富裕,但懂得节俭,陈子忠的孙子和他一样,吃西瓜时会吃尽红色的瓜瓤,看得出来,陈子忠正在潜移默化地把他的优秀品质传给后人。
进门时,史蒂文森笑了,他看到门框上贴的一副对联,上联是:黄肤蓝睛提战马歌昨日铁马冰河,下联是:银发豁齿驾长鹰叹今朝长河落日,横批赫然写着:恭迎死敌。字写得遒劲洒脱,苍凉中透出股刚烈。写这副对联时,葛红缨强烈地反对写这样的横批,可史蒂文森却觉得很受用,他认为能被陈子忠称之为死敌是一种荣耀。
欢迎晚宴上,史蒂文森话不多,陈子忠的话题也在家庭、儿女身上转。史蒂文森开始称呼陈子忠为陈将军,称呼侯疯子为侯将军,陈子忠对他说,在机场咱不是说了,我们是普通的中国老头,扛枪那会儿不过是个小兵,谈不上将军,你直呼我的名字就可以。史蒂文森始终不知道陈子忠的全名,只是在葛胜几十年前的那封电报里知道他的绰号,他试探着说,那我就叫你陈大胆,陈子忠大笑,说你还知道这个,好,就叫陈大胆。史蒂文森兴趣盎然,问他当年怎么称呼美国士兵,陈子忠又笑了,说算啦,我还是叫你老史。史蒂文森坚持,陈子忠只好说,我们那会儿都叫你们美国鬼子,就像叫小日本那样,我们叫他们日本鬼子。史蒂文森心里一沉,他现在才知道,原来朝鲜人和中国人把他们和发动侵略战争的日本法西斯相提并论,当作侵略者。
此后的几天里,陈子忠带着史蒂文森游便了这座城市的著名旅游景点,每到一处必给他买很多纪念品。史蒂文森玩得尽兴,拍了几十卷照片。他对陈子忠说,几十年前我回到美国,把你作为中国军人的代表,介绍给了我所有的朋友,这次回去我要把这些照片给他们看,让他们了解中国并非宣传中的那样,眼泪可以伪装,但笑容无法作假。
陈子忠说:“想了解中国军人,要从精神入手,中国的军队是一支有信仰、有理想的军队,他们的精神是真正的克敌利器。倔脾气是尖刀连的脾气,也是所有中国军人的脾气,更是中国人的脾气。就拿尖刀连的战士来讲,他们都是忠厚老实的庄稼人,平时蹲在地上,踹一脚也未必能踹出个屁来,但在火线上就不一样了,他们要是有成群的飞机、大炮掩护,早把你的特遣队打没了。尖刀连的战士平时能忍气吞声,那是中国人的传统美德,那叫隐忍,可大事咱可不含糊,拿起枪就是狼,就是虎,就是炮弹打不到倔汉子,就算手里有根竹竿也能把你们的飞机捅下来。”
史蒂文森长时间地沉默着,他一直单纯地把陈子忠当作战功彪勋的战将,他的倔脾气不仅在枪林弹雨的战场表现得淋漓尽致,更贯穿了整个人生。志愿军在朝鲜战事中涌现出无数的陈子忠式人物,中国若是不胜,天理不容。共产党人从中国几千年的文化中提炼出这种精神,灌输给每个中国人,这样的国家又岂是能够战胜的!
陈子忠读懂了史蒂文森恍然大悟的目光,朝摆在客厅那些金光灿灿的勋章勾了勾手指:“酒来,酒来。”
后序
有一种可以用数字描述的沉默被称之为温暖:镶嵌在蓝黑色夜空难以计数的星光,夜空下高低起伏的各色建筑,以及每栋建筑呼气般吐出的温馨灯光。
每个窗口都在讲述着不同的故事和幸福的家庭,如胶似漆的情侣,相扶相携的亲人,相濡以沫的老伴。这一切,在每个夜晚,从每栋建筑的每扇窗以奔涌的姿态投向天空,汇聚成百川纳海的洪流,绽放出星光般的温暖。
有一种可以用数字描述的沉默是一望无际的白色,刻在冰冷的石碑上,安卧在大多数人记忆之外的荒凉地。沾满血迹和生灵的历史车轮反复碾压着这片荒凉地,以回忆、锤炼、夜莺啼血的方式保持沉默。
我们,只在某些特定的时间才会记起这片荒凉地。
我所见过的,最刻骨铭心的悲怆写在王老的脸上:年迈的老人长时间地保持着挺拔的军姿,站立在一望无际的白色中仰面向天,豆大的泪珠不断从赤红色的面孔滑落,沿着偾张的颈部血管落在土黄色的军装上。
王老和他的战友亲历了五十多年前那场炮火与人性摩擦出各色光芒的战争,战争给予他的伤病纠缠着他的后半生,将他的战友留在了异国的土地。
“那年很多战友复员回家,很快收到他们从四面八方寄来的信:家里分了地,握了这么多年枪把子,不太会用锄把子了……过几天要去相亲,见面说点啥呢,啧啧……信在我们这些留下的战友手里传递,看一遍流一次眼泪,太激动了,你们可能无法理解,真是太激动了……老排长喜滋滋地抽烟,骂我们狗出息,抽着烟他也掉眼泪,说咱不怕死,但更想好好活。打了这么多年仗,我最害怕的就是战后点名,有一个不言语的,我的心里就咯噔一下,身上像少了块肉,我是真怕啦,怕有一天你们这些狗东西都牺牲了,我也就变成了骨头架子,用连长的话说是行尸走肉。现在好啦,解放了,建国了,咱再也不用打仗了,我能睡个安稳觉了。”
“没过多久,战友们从四面八方回到部队,扛枪去朝鲜……排长说,咱不怕死,更想好好活。”
“你知道这里躺着多少我的战友?我数不清……这些人要是都活着,以急行军的速度经过咱们面前,你知道需要多长时间?”
“你知道还有多少战友躺在朝鲜?数以万计!你知道牺牲的战士代表着多少家庭……”
王老说,他不是英雄,他只是和英雄一起扛枪。
风从空中俯冲而下,冲洗着座座冰冷的墓碑,无数的墓碑簇拥着王老悲壮的面孔。
长歌当哭!
王老踉跄经过一座座墓碑,他的手里拿着装满棉手套的篮子,每经过一座墓碑便把手套压在墓碑上,他喃喃地重复着那句话:“天冷了,别再受冻挨饿了。”
何楚舞
2009-9-16第二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