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军第一次不成规模的冲锋毫无悬念地被打了下去,战斗间歇,陈子忠在战壕里挨个拍战士的肩膀,给他们鼓劲儿打气,遇到记不清名字的人,战士便让他三次重复自己的名字。
两个侧翼阵地,一个主阵地,丁儒刚不争,而是带着两个班的战士去守左翼阵地,葛胜手下的副队长也懂事,主动去守右翼阵地。
谁守主阵地?
陈子忠大嘴一撇,指着葛胜的鼻子说:“葛大头,你给咱当预备队,不叫你不许上来。”
葛胜气得翻白眼,大骂:“你是队长,老子也是队长,凭啥听你吆喝,你给我滚下去,我守不住你再上来。”
陈子忠说:“去你娘的,我还不知道你,不让枪子挖了脑瓤子,你能下阵地?”
葛胜不服气:“少他娘说我,你不也是这德行?”
“你给老子下去吧。”陈子忠抬脚就将葛胜踹下去了。
葛胜灰头土脸地爬起来,这时韩军开始了第二次进攻,他这才悻悻地带着部队离开了主阵地。
平时韩军打仗舍不得小命,枪声密点就撒丫子跑,撤退是他们不是优势的优势,此时他们的处境和半个小时前的游击队相同,前也是志愿军,后也是志愿军,此时不玩命更待何时?
韩军玩命地把迫击炮弹、火箭弹朝阵地上倾泻,逃的时候带着也累赘,不如都打出去。韩军的炮火一寸一寸地犁地,冲锋队一步步地跟在后面。
陈子忠看得出来韩军是在做困兽之斗,韩军基本不打夜战,一到晚上就猫在碉堡里,子弹不落在头上都不带动地方的。以往韩军最大规模的冲锋不过是以排为单位,现在不仅打起了夜战,一次冲锋就派出一个连,坦克在前面冲,督战队在后面拎着枪,看这阵势,不拿阵地一个活不了。
敌人急,陈子忠不急,他知道这是场大仗,不能像喝酒一口口地往嘴里泼,要像吃冻玉米一样,晒一层啃一层。他先派一个班守阵地,以半个小时为限,剩多少撤下来多少,再派一个班上去,还是以半小时为限。
血战一夜,六个班战斗减员都在一半以上,伤亡最重的一个班打了一次反冲锋,十几把刺刀硬是把上百名韩军轰猪似的轰了下去。陈子忠把六个班编成两个班,退下阵地暂时休息。
天色放亮,战斗暂时停止,葛胜猫着腰爬上来,他一晚没睡,眨着通红的眼睛跟陈子忠商量:“陈大胆,你舒服了一晚上该轮到我了吧,你不心疼你自个儿,总得心疼下战士,让他们歇歇。”
陈子忠满脸尽是枪火熏的黑色,只见两个白眼球在眼眶里转:“这事儿得问我的兵。”
战士们越战越勇,个个精神抖擞,打得正过瘾,谁愿意下去?两名战士不等陈子忠下令,一人架住葛胜一条胳膊,又把他扔下去了。
葛胜躺在地上大骂:“他娘的,什么玩意儿,队长踢我,兔崽子们也敢扔我!”
美军飞机低空扫射、投弹,韩军炮兵开始炮击,在进行了大面积的炮击后,炮火开始向纵深处延伸,韩军又一次冲锋开始了。这次冲锋的韩军中掺杂着一些美军大兵,他们身高体壮,躬身进攻时竟比韩军的士兵还要矮。他们分散地隐蔽在成群的韩军身后,枪枪不落空,没等韩军推进到阵地前十几米,守阵地的一个班已经牺牲了三名战士,六名轻伤。
侧翼阵地压力不大,丁儒刚跑到陈子忠身边说:“老陈,闻到啥味道没有?”
“早闻着啦,这几个美国鬼子不简单,我看很像特遣队的鬼子。”
丁儒刚把望远镜塞到他手里,指着山下美军前线指挥所方向,陈子忠一看来精神:“老朋友来啦,哑巴呢?给老子端了他的老窝。”
站在前线指挥所瞭望的是史蒂文森和瞎了一只眼的帕特里奇。史蒂文森前天刚刚出院,有情报说发现了志愿军游击队的地下坑道,他便带着帕特里奇的特遣小队抵达,不料掉进了志愿军大部队的包围圈。史蒂文森恨透了陈子忠,冰上肉搏没要他的命,刻意制造的皮外伤却比重伤还要痛苦,肿胀如同灯笼的脑袋自不必说,就说陈子忠在他大腿外侧凿的那几拳,躺倒医院后,他的两条腿发面似的涨了起来,把裤子绷得紧紧的,脱都脱不掉,最后还是护士用剪子剪开了裤子。陈子忠的一双老拳给他造成了急性大面积软组织挫伤,皮下严重瘀血,肋下、手臂肿得厉害,硬得像石头。每天都要输五瓶消炎药,屁股被针扎得全是红点,动一下便钻心似的疼。
特遣队在天亮前抵达,史蒂文森不急于发起进攻,特遣队是精锐之师,用于这样的强攻实在太浪费。当他知道守阵地的是陈子忠和他的游击队时,马上决定参战,先派出特遣队士兵试探火力。
攻坚战最重要的不是战术战法,双方拼的是耐力和勇气,在这之前,史蒂文森要磨光陈子忠的锐气。
韩军加少量美军的猛烈进攻一直持续到中午,游击队伤亡不小,刚刚还投弹射击的棒小伙子眨眼间被枪子穿了窟窿,夺了命,疼得直揉眼珠子,真要是按照上级说的最后一仗,这要停战了,要回家了,可偏在这个时候牺牲了。
战士们见陈子忠蹲在地上揉眼珠子,都暗暗咬牙,也流泪,离胜利越近,人越脆弱。
阵地不叫阵地,碉堡、工事全被炮弹、燃烧弹凿得粉碎,战壕不叫战壕,人简直就像是趴在灰堆里,稍稍一动,乌烟瘴气的松土便夹着弹壳,炮弹皮哗啦啦地落下,躲得慢就要被活埋。很多枪因连续射击报废了,战士们只有趁着韩军撤退到阵地下面捡枪。
志愿军大部队的攻势更紧了,韩军一个师龟缩到不到五平方公里的地界,就算没上过火线的人,随便丢颗手雷过去,也能炸翻几个。
不打夜战,足以说明志愿军上级敢打必胜的决心。
非死即降,韩军只有拼命。最大规模的进攻展开了,两个连的韩军加上美军特遣队一个小队,如此众多的兵力挤压在弹丸阵地,一轮射击便把阵地打得烟尘滚滚。
帕特里奇参加了进攻,史蒂文森也来了,他带着美国大兵躲在成堆的尸体后面喊:“陈大胆,你死了吗?”
陈子忠扯着嗓子喊:“老子没死,史蒂文森,你别跑,老子要抓你的俘虏。”
史蒂文森放心了,没死就好,他还要捉陈子忠的俘虏呐。美国大兵搬运被枪子砸透、挑烂的韩军尸体加固工事,“人肉工事”离阵地不足三十米,简直像对攻。所以美国大兵的心情就很好,帕特里奇摘下眼罩,露出黑惨惨的瞎眼,说唱首歌,这支特遣队小队多数是海军陆战队员,就唱美国海军陆战队军歌。
FromthehallsofMontezuma(从蒙特祖玛的大厅)
TotheshoresofTripoli(到的黎波里的海岸)
Wefightourcountry'sbattles(我们为国家而战)
Intheair,onland,andsea(在空中、陆地和大海上)
Firsttofightforrightandfreedom(首先为正义和自由而战)
Andtokeepourhonorclean(并保持我们干净的名誉)
Weareproudtoclaimthetitle(我们为自己的称号自豪)
OfUnitedStatesMarines(美国海军陆战队)
……
美国大兵叽里呱啦地唱,还有人笑,吹口哨。
枪火上没服过软,嘴皮子上更不能服软,陈子忠就吆喝:“喘气的都给老子嚎,我起个头,咱也唱。情切切,意切切,难忘那三千江山云和月;风萧萧,雨潇潇,难忘那一把炒面,一把雪……”
千万只蚂蚁叠在一起,高不过大象;十几条懒汉大喊,响不过豪杰一声沧海啸;上百名美军齐声高歌,竟被几十名游击队战士的狼嚎压了下去,那歌唱的山摇地动、风云变色,一浪高过一浪的歌声,平地像要刮起旋风,卷起那山,吹干那河。美军被噎得直翻白眼,只见嘴巴张合,出不来音。
尚未交锋先折了锐气,史蒂文森不待游击队战士们唱完,便抽枪横扫,下令冲锋。打头阵的自然是韩军,这些韩军士兵也想明白了,缩头是一枪,冲上去也是一枪,不如耍横,于是号叫着扑过去,麦浪似的一排排被子弹击中、撂倒,又是一排排冲上去,再被撂倒。
阵地像沙堆,装好子弹的弹匣明明就放在手边,再一抓,就陷进灰土里去了。陈子忠就在灰土里摸了半天才摸到刺刀,他干脆把刺刀叼在嘴里,一名韩军冲上阵地,他趟起厚厚的尘土扬过去,韩军低头的刹那,他跃上前,朝心窝就是一刀。
史蒂文森有他的计较,韩军冲锋被打垮,他不准他们撤下去,让他们转而协助进攻侧翼阵地,他亲自带着特遣队进攻主阵地。
陈子忠看出来了,嘀咕了一句:“对嘛,咱硬碰硬,谁也别他娘装熊。”他抓把灰尘洒在脑门上,子弹在他脑袋上犁出两道沟,枪枪可以要他的命,可他命硬,只伤了头皮。
子弹告罄,战士们看见特遣队眼睛更红了,抓起刺刀就冲上去,美国大兵也要报仇。平时火线积累的经验,练了十几年的功夫用处都不大,灰土堆里的厮杀就看谁的力气大,谁能从骨子里玩命。美国大兵也玩命,用刺刀挑,用枪托、拳头砸,用牙齿咬,可他们没有同归于尽的勇气。游击队的战士专往人堆里钻,反正老子够本了,要见阎王也得多带几个走。
陈子忠被三个美国大兵按住,一个抱他的腰,他回手一刺刀,他倒下仍是死死地箍住,不松手,对面的两个美军来回用拳头砸,陈子忠的脸上挨了两拳,鼻子歪到一边,还是拽住一名美国大兵的衣领,然后拽到自己怀里,咬掉了他的耳朵。另外一名美军反握军刀,汹汹而来,非要切下他的头不可。这时一名战士引爆了手雷,陈子忠面前的两名美军被捎上了天。抱住腰的美国大兵已经死透了,可还是不松手,他把军刀摸索在手里,割断了一条美国大兵的手臂这才脱身。
打了十年仗,第一次碰到这么惨烈的肉搏,陈子忠忽然想起了侯疯子,要是他在,一定大呼过瘾。
阵地被炮弹削成了尖,再砸成平地,再削成尖,葛胜就算铁打的屁股也坐不住了,他呼哨一声带兵冲上去,正赶上美军上了阵地,他的兵先击毙落单的美军,再用刺刀把纠缠摔在一起的双方士兵分开,这可不是心平气和地劝架,分开就是捅,用力转一圈,在美国大兵身上留下堵不住的血窟窿。
特遣队的第一轮进攻失败了,阵地上的游击队战士所剩无几。阵地上到处都是尸体,战士们就往下扔,可下面的尸体更多,砌城墙似的叠得老高,有个战士就骂,说你们脑子都是糨糊,这不是给鬼子造工事吗,他拿着手雷就过去了,想把尸墙炸开,可他刚露头就被美军打了冷枪,栽倒在尸堆里。
筋疲力尽,战士们都躺在灰堆里喘粗气,嗓子都渴得直冒烟,一壶水传来传去,人人都湿了湿唇,最后还剩下大半壶。只有一个战士没喝,他举起沉甸甸的水壶说,你们多喝,我还有一壶,陈子忠在他身后看得真切,水壶被枪子掏了洞,沙子流水似的往外泄。他把水壶里装满了沙土。
个个都挂彩,有一个战士被跳弹打掉了门牙,打烂了舌头,一张嘴便能看见满嘴血。葛胜一动不能动了,他被手雷炸伤了,肚子炸开了,肠子随着呼吸蠕动,大家看得真真的。
葛胜被抬下去还在唱歌:“老子做了剖妇产,生出一堆甜瓜雷……”
右翼阵地没丢,可也没人了,左翼阵地还有人。
陈子忠躺在灰堆里喊:“老丁。”
丁儒刚躺在灰堆里应声:“还能勾火。”
丁儒刚疼得龇牙咧嘴:“老陈。”
陈子忠舔自己的血解渴:“喘气嘞。”
“咱这倔脾气呦。”
“嗷嗷地!”
电台收到的最后一封电报是团长发来的,团长说,游击队的任务完成得太漂亮啦。仗打到这个份上,游击队战士,不管是牺牲还是活的,人人是大功,人人有勋章。他要游击队撤出阵地,哪怕放走一些韩军,他也认罚,枪毙他也不能打光了游击队的血本,他要活着的战士,要活的陈子忠,要活的尖刀连。
阵地上避无可避,很多战士死于最后一轮炮击。
胜利在望,特遣队发起进攻前炮兵阵地被志愿军突击队搞掉了,被围的韩军大部分被歼灭,其余的都举起双手投降,像长了一双长耳朵的兔子。史蒂文森不想做俘虏,鱼死也要弄个网破。
陈子忠被最后一轮炮击震瞎了眼睛,屏气聆听着,他跪在地上在灰土堆里找手雷、找武器,可什么也找不到,只听到美军冲锋的声音,听到一个又一个战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抱着手雷一次次地把他们炸退。最后一个是丁儒刚,他拿着爆破筒跃下阵地,栽进敌群。七八名美军从他手里夺过爆破筒,想扔,这时爆破筒爆炸了,隔着三名美军,躺在地上的丁儒刚轻得像鹅毛,他嗖地飞起来,坠在阵地上。他嘿嘿一笑,说:“忙活半天就是不想让老子陪你们死?”他晕倒时,背后插着两把刺刀。
陈子忠听到四周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喊“还有活的吗?”“同志们,我们来支援你们了!”他双手在灰土堆里乱摸,找家伙,大骂道:“娘的,学老子那套,想诈我,做梦!”
几个人围在陈子忠身边,检查他身上的伤,陈子忠的双拳毫无章法地打出去,用脚踹,用头顶,只恨自己身上没留下最后一枚手雷。
有人认得他,喊他陈排长,是自家弟兄,是你的同志,你看清楚,有人伸手在陈子忠眼前晃,说他怕是看不见了。美国鬼子说汉语没那么流利,史蒂文森说话也有股大舌头味,陈子忠仍端着拳头,说你们是谁,哪个部队的?那人就说部队番号,说我是二营二连的连长,来朝鲜之前咱们喝过酒,你那会儿说打完仗回家种地,你种的瓜个顶个尕尕甜。
“同志!”陈子忠浑身的气力像是都散尽了,他瘫在地上,说:“帮我打鬼子,抓那个史蒂文森,要活的。”
“放心吧,游击队还剩多少人?”
陈子忠怔了,他更想知道有多少战友活下来了,于是他开始点名。
悲壮凄凉的吼声在硝烟弥漫的阵地上空激荡:“葛胜!丁儒刚!苏浩然!何大力!……”
没有人应声,连一声垂死的呻吟声都没有。
陈子忠笑了,眼泪哗哗地直流,他仍在点名:“吴小毛,青面兽,侯疯子,金大鑫,牛金宝……”
一声呼唤便激出增援战士们的一片泪花,那么多大名鼎鼎的战斗英雄,那么多铁血钢骨的好男儿,就这样走了,他们走得轰轰烈烈,顶天立地。
陈子忠把游击队所有指战员的名字都点了一遍,最后戳着自己的胸口说:“陈子忠……志愿军游击队第三分队、第二游击队分队的人都在这儿啦。”
陈子忠双手向四周一抹,他说的不仅是阵地,说的是整个朝鲜。
然后带着哭腔的悲号拔地而起:“同志们,跟我上,为战友们报仇!”
葛胜又赌赢了,这一仗成为游击队在朝鲜的最后一仗。他们指挥的志愿军第二、第三游击分队离开大部队时共有三百九十八人,后又补充了八十七人,此战过后,共有六人生还,他们是陈子忠、葛胜、丁儒刚、苏浩然、赵君如、侯双喜。这六人除了赵君如受了轻伤被陈子忠击晕,丢到远离阵地的地方保护起来外,其他人均是重伤。
野战医院从此多了一个爱点名、爱发脾气的陈子忠。大夫和护士们从来没见过连级干部受伤竟然受到如此的重视,营长、团长、师长、军长,一级不落,就连志愿军司令部也派了专人慰问。他们带的礼物也很奇怪,常人探望伤员也就是带着水果和罐头,可探望他的首长个个都拎着酒,白酒、啤酒、洋酒,还有成条的香烟。一名大首长在探望后指示野战医院院长:“无论想什么办法也得治好这个人,这里条件不好,转到国内医院,国内医院治不好的话,我就送他去苏联。”
首长特批陈子忠可以在医院喝酒,几十位首长探望过后,在病床下摆满了酒,护士们寻思,够他喝几个月的了,没想到不到三天,酒瓶子就底朝天了。
喝酒的陈子忠不理人,把酒瓶子举过头顶,说:“干了,吴小毛,等我病好了,给你刻块石碑;来,金大宝,一班在侯疯子手里是好样的,在你手里也是好样的;再来,青面兽,你个狗东西到底叫个啥,给我托梦好不好,好不好哇?”
每到夜里,护士们便可以看到伤痕累累、眼前缠着纱布的陈子忠举杯邀英魂。
回国前陈子忠的眼睛好了,也能下床了,护士们每天提心吊胆地守着药库,即便这样,他也总能偷到一两瓶酒精,就那么不兑水,空嘴喝。
病好了一大半,陈子忠自己转了病房,非要和丁儒刚、葛胜一个房间,说是猫在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就得住一个病房。葛胜内脏受伤喝不得酒,陈子忠就和丁儒刚喝,他们把各病房划拉了个遍,找了十几瓶,要喝个痛快。
丁儒刚第一次在陈子忠喝酒的时候没有瞪眼,第一次陪他喝了个酩酊大醉。
陈子忠也醉了,他抱着丁儒刚说:“咱们哥俩第一次喝得这么痛快,我早就说了,回国去我家,在战场咱们用枪下酒,回去用我种的瓜下酒。”
丁儒刚说:“好,好,好,美国鬼子的炮弹炸不死我,还怕你个烂西瓜?”
葛胜躺在床上哼哼:“我也吃瓜。”
陈子忠拿眼斜他:“滚你娘的蛋,不喝酒,没有瓜。”
临了,陈子忠说:“老丁,这酒越喝越甜,我没喝够,也没跟你处够。咱们回国天天喝,顿顿喝,好不好?”
丁儒刚说:“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殇。”躺下睡了,他又说,“永别了,属于战争的、一切威风堂堂的大场面。”
陈子忠想不到第一次和丁儒刚酩酊大醉竟会成为最后一次。丁儒刚提前出院,去战俘营看望特遣队的俘虏,特遣队大部分被歼灭,帕特里奇顽抗时被当场击毙,史蒂文森受伤时被俘,至今躺在医院,一言不发。
丁儒刚想了解特遣队的战术战法,到战俘营时,正赶上战俘午饭,一名战士陪着丁儒刚在食堂里转了一圈,恰好看到了弗里曼。弗里曼回到朝鲜北方的战俘营后患上了严重的战争恐惧症和躁狂症,最近几天病情缓解,得以准许在食堂进餐。丁儒刚上前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说战争结束了,握个手吧。弗里曼看着他,病情忽然就发作了,蹿起来,用叉子刺穿了他的喉咙,战俘们的饭盒里溅满了猩红滚烫的血。
陈子忠得到这个消息,哇哇地哭了大半天,他说日本鬼子败了往自己肚子里插刀,美国鬼子败了往别人嘴里插刀。
停战那天,中美双方在各自的阵地向天鸣枪,倾泻剩余的弹药,一时间天地变色,如同万雷齐鸣。史蒂文森抱着弗里曼的骨灰盒泪水长流,弗里曼说的没错,他的最后一个战友也战死了,战争结束了,他却变成了孤家寡人。
陈子忠是当之无愧的英雄,回国后,很多部队、地方单位邀请他做报告,可他只做了一次报告,他自己宁愿借酒思念战友,也不会清醒着述说那些事。
那次报告,陈子忠没有哭,可台下的人哭成一片,他说:“在朝鲜,我们爬冰卧雪、吃炒面、啃土豆、穿单衣,用的是缴获的武器。我不苦,我的战友就在身边,看得见、摸得着,现在回国了,吃得好却睡不着,到处是荣誉鲜花,我却像吃了苦菜根。我的战友都走了,我只能在梦里看他们,跟他们唠嗑,我是农民,我宁愿没有这场战争,做一辈子农民,种一地瓜,让我们的战友吃得笑逐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