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游击分队进入预定战斗区域,该地区是美韩军占领区,当地百姓对志愿军态度冷漠。类似的情况陈子忠在刚入朝时曾遇到过,当志愿军迎着溃败的朝鲜人民军和潮水般堵塞道路的难民向南挺进时,不断有朝鲜百姓上前询问:“비행기있다?당신대포가?”(有飞机吗?有大炮吗?)志愿军回答,没有飞机,大炮也不多,百姓便失望而去,他们被美军的坚船利炮吓破了胆,认定了非有同样精良的武器不能战胜美军。入朝以来,陈子忠见过太多被美韩军杀害的朝鲜劳动党员,民青盟员,甚至无辜百姓的尸体横陈遍野,这也是当地百姓不敢和志愿军接触的重要原因。
陈子忠是被逼上梁山的好汉,为了父母兄弟有过忍气吞声的日子,他扛过锄头,最能理解老百姓,他经常跟战士们讲:“咱是军人,咋能和老百姓一般见识。”
在去团部理论之前,陈子忠还是有些看不上丁儒刚,这个小子打仗不怕死,受伤不皱眉,可就是有股子书呆子的教条,像头摘掉眼罩的驴,还是在原地绕圈圈。丁儒刚对游骑兵的一翻言论令他刮目相看,游击队组建之初,政委让他琢磨,为啥立了这么多功还是个排长。放在以前他想都不会想,一来不贪图富贵,二来觉得冲锋杀敌比运筹帷幄过瘾得多。丁儒刚备受团长器重,给了他极大的触动。一个没有入党的解放兵,能够在危急关头保持冷静,能够对美军了解甚多,他还比不上,他打心眼里不服气,狠下心要学习。陈子忠的想法很简单,他是正队长,丁儒刚是副队长,得听他吆喝,他不能不如丁儒刚。
丁儒刚把状告到团部,陈子忠不气,说他贪酒,有胡子作风,陈子忠也不气,气的是丁儒刚说他贪财。从东北打到海南,从海南打到朝鲜,他从战士到排长,至今还是穷得叮当作响的陈大胆,他伤透了心,丁儒刚在他心里就是不知好歹的白眼狼。他心里窝火,但不会做过火的事,他是老战士,分得出轻重,并肩子打仗没问题,他决不和他犯话,哪怕是调侃的粗口。陈子忠想学英语,游击队里最了解美军、英语最好的首推丁儒刚,既然话也不说了,自然不能跟他请教,陈子忠只好找到了吴小毛,他上过大学,懂英语,还懂一些朝鲜语。
在行军途中,陈子忠把吴小毛拽到一旁借火,点着了烟便无边际地闲扯。吴小毛从他手里拿走成包的烟,揣进自己的口袋:“队长,有啥事直说。”
陈子忠干笑了两声:“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鬼精鬼精的。那啥,你教我学美国鬼子说话。”
吴小毛掏出上级部门印发的小册子《中英会话对照表》,拍到他怀里:“团部发的东西也敢丢,送你啦。”
吴小毛知道他识字不多,重复了几遍“freezehandsup!putyourweapondown,otherwiseI'llkillyou!”
小册上有一些火线常用的话,每个句子下面都标着汉语谐音。陈子忠说早背熟了,吴小毛不信,他念了两句带着东北腔调的英语,竟然没有太大的出入。
“都会了还学啥?”吴小毛觉得意外。
“你上过大学堂,把你知道的那些都教给咱。”
吴小毛忙掏出烟还给他,陈大胆的便宜没那么好占,他下了十几年的苦功,陈子忠却要他一口气全教给他。
“这是啥态度,咱都不耻下问了,你咋还耍脾气?”
陈子忠的表情逗笑了吴小毛,他说:“那就一句一句来吧,学会一句我再教你下一句,贪多嚼不烂。”
“成!”
“第一句想学啥?”
陈子忠抓抓头皮,想起美军的大喇叭用汉语骂他们,他们用汉语骂过去,那边却听不懂,他觉得应该学用得着的。
“滚他娘的蛋。”
“啥?”
“滚他娘的蛋。”
吴小毛哭笑不得,重复了两遍:“Youfuckoff!”
吴小毛给陈子忠列了个单子,像小册子那样,上面写英语,下面标汉语谐音,他写得很认真,告诉陈子忠不懂就问。他心里很高兴,陈大胆开始学习了,当初是政委用大喇叭熏他,才学会了几百个汉字。陈子忠提出学英语,吴小毛寻思他是一时头脑发热,况且战事紧张,哪有空闲时间。没想到陈子忠几天后背熟了单子上的英语,缠着他学单词,学音标。后来发生的几件事让吴小毛明白了一个道理:陈大胆想做的事还真没有做不成的。有一次,陈子忠拿着自来水笔写英语,他手指又粗又拙,写不好蝌蚪似的音标,忽然冒了火,喊了一嗓子:“不就是洋墨水嘛,老子喝了!”吼完便拔开自来水笔,把墨水都灌进肚子里。那天晚上,哨兵经过陈子忠的房间,忽然听到有人嚷:“Youfuckoff!”哨兵立马卧倒,以为美军进村了,后来才知道那是陈子忠撒癔症,说梦话。
游击队的当务之急是建立秘营根据地,获得百姓的支持,陈子忠和丁儒刚针对后一个问题产生了分歧。陈子忠认为可以不吃饭、不睡觉,必须立即在最短的时间内发起小规模作战,要挑有飞机有大炮的硬骨头啃,战斗要打得天塌地陷,让朝鲜百姓相信,就算游击队拿着镰刀也能赶走美国鬼子。丁儒刚坚决反对,游击队立足未稳、投入战斗没错,不过应该选择战斗力薄弱的美韩军后勤部队进攻,在证明游击队价值的同时获得充分的粮食弹药补给。
陈子忠发出连串的冷笑,说仗是打给朝鲜老百姓的,捡软柿子捏不是尖刀连的脾气,说出去把人丢到姥姥家了。
“陈队长,你要有大局观,我们现在的情况和部队刚入朝时相似,美军并不知道我们的存在,理应打个漂亮的缴获战,赢得民心,武装自己,尽快建立秘营。”
陈子忠根本不和丁儒刚说话,而是扬着手臂对朴东明说:“咱们的丁大队副是不是让炮弹给震傻啦?刚到朝鲜,咱部队可没急着缴获,直奔韩军主力就扑过去了。咱脚板踩的是朝鲜的土地,不是在中国,更不是在东北,他以为像以前,拔几个日本鬼子据点,把汉奸的脑袋挂在旗杆子上,老百姓就把咱当救星,砸锅卖铁支持咱?扯淡!朝鲜人民军败得稀里哗啦,一场小小的胜利就能挽回民心?他以为朝鲜的老百姓还穿开裆裤、给块牛皮糖就乐呵啦?他捡运输队打,我也想,杀得痛快,还有洋捞,可老百姓怎么想?这他娘是什么游击队,尽干偷鸡摸狗的勾当!”
陈子忠和丁儒刚隔了没几米远,却要朴东明传话。丁儒刚没想到,陈子忠面对面也不跟他说话。
丁儒刚也火了,揪过朴东明,粗重的喘气砸在他的脸上:“请你转告陈队长,游击队不是散兵游勇,不是胡子绺子,在缺乏兄弟部队配合、步炮协同的情况下,更该有严格的军事计划,不能意气用事。什么叫偷鸡摸狗,冀东游击队叫偷鸡摸狗吗?抗联叫偷鸡摸狗吗?”
朴东明夹在两人中间不尴不尬,他不好偏袒任何一方,甚至不能有个人意见,从而导致矛盾更加激化,只能给这个赔笑脸,给那个说宽心话,劝说两人先侦察敌情再做决定。
游击队战士兼程赶路,三昼夜没合眼,他们最需要休息,另外,战士们已经被寒风折磨得筋疲力尽,第一天行军就有三十多名战士被冻伤。敌情不明,得不到当地百姓的信任,每次游击队休息,得先包围偏僻的村庄,确定没有韩军后再进入,禁止百姓出入,村庄外围设立明暗哨,同时向几个方向派出侦察员。
这次也不例外,村庄进入戒严状态,村里的百姓家家闭户。陈子忠跟朴东明商量:“以前在东北有条汉子,是赫赫有名的胡子头,打鬼子不含糊,枪法也好。他出门从不带枪,随便进个屯子,提起他的字号,老百姓便好酒好肉摆一桌,还派半大孩子来放哨,就因为他从不祸害老百姓,缴了日本鬼子的粮队后,将粮食成麻袋往老百姓院子扔,摔出‘砰砰’的声响,几里外都听得见。要我说,咱们这个山大王也得做那样的,你是朝鲜人,去和村里的人说说,咱是打韩军和美国鬼子的队伍。”
陈子忠乜了眼身旁的丁儒刚,拉着怪声说:“老朴,你问问咱们的丁大队副,是不是这个理儿,别回头又给咱加一条专权的罪名,咱脑瓜子小,扣不下那么多大帽子。”
“朴同志,我没打过游击战,应该向有经验的同志多学习,总之一句话,打好群众基础是游击队的根本。”丁儒刚不看陈子忠,却不掩饰对他粗中有细的赞赏。
朴东明说:“村子里有几百户人家,要我说,咱们三个人再加上班排长,各带几名会朝鲜话的战士出去,快去快回,省下时间好好休息。”
“我同意。”丁儒刚点头。
“唠嗑可是个细活,你们先去,我去趟茅房。”陈子忠不等两个人回答便推门而去,带着侯疯子和几名战士奔出村庄,搞侦察去了。
朴东明略带歉意地跟丁儒刚解释:“陈大胆就这德行,啥事都能想到,最爱干的还是和枪打交道。”
丁儒刚没做过群众工作,坚持和朴东明在一起,朴东明瞧出了他目光里的虚心,也不推让,一边走一边教他用朝鲜话问好。
走了几户人家,丁儒刚发现迎出门的都是阿玛尼,男性统统躲在屋子里不敢露面,他相信噤若寒蝉的阿玛尼对待登门的韩军也同样是毕恭毕敬,有问有答,知无不言,唯恐惹祸上身。在回去的路上,丁儒刚说出了自己的忧虑:在这样的地区打游击太危险了。朴东明解释说,打游击,战斗和群众工作五五开,两件事相辅相成,战斗胜利了,百姓自然拥戴,可是有了好的群众基础就不怕打败仗。
朴东明把话题扯到他和陈子忠身上:“打仗不怕争论,怕的是绝对服从,有些事儿你做得对,要是处处顺着陈大胆,他能把天捅个窟窿。这小子是个没遮拦,三天两头犯浑,心里有火就得找茬儿发出来,不然得憋死。不过你放心,他在小事上磨牙,大事不含糊,你是大知识分子,有涵养,别跟他一般见识。”
朴东明嘴里骂着陈子忠,可还是偏袒他,丁儒刚不乐意了,心想我坚持原则怎么变成了制衡陈子忠,噢,他有火就得发出来,我凭什么就得受委屈。
丁儒刚憋着气没言语,低头走着忽然笑了,他觉得陈子忠小气的可爱,明明还对他去团里告状的耿耿于怀,又担心他没打过游击,总是替他着想,可说出的话阴阳怪气,显然是不服输。
丁儒刚心里的疙瘩解开了,但还坚持自己的看法,他对朴东明说:“陈队长判断的没错,这里群众基础非常薄弱,但上级的命令说得清楚,游击队的任务是消灭小股部队,政委也说了,咱们损失不起。”
朴东明闷声一笑,不再言语,可这声闷笑让丁儒刚琢磨了好几天。
群众工作不顺利,睡觉倒是顺利得出奇,战士们太累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引得村里的柴狗狂吠不止。
丁儒刚合上眼不到两个小时便被狮吼般的怒喝惊醒了。
战士们睡在地上,伸起一排脑袋张望,丁儒刚把手伸进枕头下面抓枪,朴东明已经擦着眼屎开骂了:“陈大胆,你想吓死几个咋的?我以为手榴弹炸了。”
“狗东西,你们都属猪的?就知道睡,老子喊三声了!”
被踹开的木板门随着寒风吱嘎摇摆,陈子忠吹胡子瞪眼地站在门前,乱雪在身后飞舞,真像是半尊天神从天而降。
说他是半尊天神是因为他穿着被树枝挂烂的黄军装,露出团团棉絮,冻出来的鼻涕把胡子粘成了坨。
“啥事?有屁快放!”朴东明撸开袖子看表。
陈子忠抓起几个战士的帽子,摆成阵势:“东边来了群韩军,估计刚被大部队击溃,正夹着尾巴跑;西边有一群联合国军,这儿有两个高地,正好夹在他们中间。”
战士们精神了,兴冲冲地围拢过去,朴东明托着下巴问:“韩军有多少人?联合国军那边有什么情况?”
“韩军不到一个营,联合国军超过两个营,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军队,不过肯定不是美国鬼子,长得人高马大,大胡子,还挎着大刀。”
有的战士开始吧嗒嘴,外面风雪交加,陈子忠连胡子都看得清清楚楚,肯定摸到了一刺刀能见血的距离。
“歇了吧,摆明是赔本买卖。”朴东明看看左右,“咱们得赶紧转移,万一被包了饺子就操蛋了。”
“你他娘的就知道跑。”陈子忠把代表韩国军队和联合国军的两个帽子向前靠了靠,眼睛带着孩童般的炫耀朝丁儒刚眨眼,“老朴,你咋不问问丁大队副呢?人家比咱高。”
丁儒刚眉头猛跳,隐约猜到陈子忠的想法。
朴东明不耐烦地摆手:“我还没醒呢,别摆迷魂阵,你咋想的?”
陈子忠频繁地看手腕上的夜光表,一本正经地说:“韩军被吓破胆了,放个屁当炮轰。你带些人在高地附近埋伏,轰羊似的把他们撵上高地就算完成任务。再派两个排,把联合国军引到高地,让他们狗咬狗。联合国军带了不少好东西,补给部队拖后,警戒人数不多。等他们打热闹了,我带些人从后面抄他一家伙,咱们既打了胜仗,又有洋捞。”
丁儒刚的猜测应验了,陈子忠在短时间内综合各方面的情报果断提出作战计划,可谓有胆有识,陈大胆名不虚传。
作战计划遭到丁儒刚的坚决反对:“一,敌我兵力悬殊;二,时间、空间、天气上有任何细微的变化,或我军行动稍有延误都可能导致腹背受敌,甚至全军覆没。我认为当务之急是保存实力,打好群众基础,绝不打无准备之仗。”
陈子忠咧嘴笑:“神态分明再说,老子早知道你会反对。”
陈子忠拿足了腔调,声音虽缓,却不饶人,字字都像机枪子弹在房间里嗖嗖乱窜:“老朴,照丁大队副这么说,保存实力、打好群众基础,比打胜仗还重要?那咱们还打个屁,一人发一桶糨糊,到处去贴标语不就得了,那多美,还能在老乡家里混饭吃,搞不好还能当个上门女婿呢。”
“老子是来打仗,不是来讨饭!”陈子忠忽然变了脸,怒吼着:“老朴,别给老子装哑巴,你啥意见?”
朴东明朝陈子忠笑两笑,朝丁儒刚笑两笑:“老陈没错,老天爷赐给咱的机会不能糟践了,老丁说的也有道理,万一联合国军不上当,或者韩军不往山上跑,再或者雪忽然停了,这大白天的咱们想藏都藏不起来,美国鬼子的飞机贴着头皮飞……”
陈子忠不耐烦了:“得,得,我说你怎么总两头买好?你就说什么意见。”
朴东明深知火线不同于平日,嘻嘻哈哈搅稀泥不能化解两人的争执,他必须做出决定。他是朝鲜军人,对胜利的渴望比两人更盛,村庄百姓那一张张胆战心惊的表情撩拨着他脆弱的自尊,他终于下了决心。
“我觉得士气更重要,这一仗非打不可,不仅打给老百姓,也打给战士,不能让战士白遭罪!退一万步讲,就算没让他们狗咬狗,咱也能磨炼队伍。”
“那就这么定了,你在前面轰羊,我在后面捅屁股,干他娘的!”
朴东明的脸色中透着红光:“跟你陈大胆打仗就是痛快!”
丁儒刚坐不住了,掠到门前,将手架在门框上拦下陈子忠:“打可以,我怎么办?”
“啥?”陈子忠怔了怔,用力拍脑门:“喔,还有咱们的丁大队副,老朴,要不……要不让他再睡会儿?”
丁儒刚脸色酱紫,眼看要发作,陈子忠的脑袋已经摇得像拨浪鼓:“不行啊,老朴,团长把丁大队副当眼珠子,咱不能浪费宝贝疙瘩。”
朴东明佯做咳嗽:“高地,高地。”
丁儒刚咄咄逼视,陈子忠挺胸对视:“对,对!二班长,你和丁大队副去高地,阵地可以丢,丁大队副绝不能出意外!”
“是!”
朴东明拉着陈子忠咬耳朵:“我说你小子别没完没了,张嘴闭嘴的丁大队副,那脸都成紫茄子色了。”
陈子忠的嗓门震得朴东明耳根生疼:“他就是大嘛,天老大,他老二,江湖人称丁老二。”
丁儒刚阴着脸往身上套衣服,长期不换衣服,衣服油腻发黑,里面的虱子四世同堂,他朝衣领狠咬一口,咯嘣咯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