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松花江航道上，江巡船停靠在码头，在暗沉的天空下沉睡着，远处就是中东铁路大桥。
此刻，码头上活跃着一群搬运工，他们正卖力地将一艘驳船上的大米卸运下来。由于长期肩扛货物，搬运工们普遍都锻炼出健康的体魄。
他们这次搬运的，正是日本大米。日本的越光米经由河流运输，先运往朝鲜，后抵达哈尔滨。
航运一直是哈尔滨及其周边地区的主要交通方式之一，那沈万严除了银行业务，还掌握着航道，着实拿捏着一大经济命脉。
这时候的哈尔滨，一眼望去，大多是俄式和欧式建筑。白天，这中央街道一向是热闹非常，街道上人来人往，一片繁华景象，街中行人随处可见俄罗斯人和其他外国人，小贩们卖力的吆喝声从街头传到街尾，响彻半边天。
路两旁的各色商店琳琅满目，门楼上的招牌大多是以中文和俄文为主，部分混杂了日文，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日本北满粮食株式会社，此前因为田中奏折一事，不少日本商店都被砸的稀巴烂。
在这热闹的街市中，日本北满粮食株式会社却显得异常冷清，与附近门庭若市的店铺形成鲜明对比。
这段日子，三井石雄的日子并不好过，所有的麻烦事情凑到了一起，令得他有些焦头烂额，明面上有荣欣粮行的打压不说，暗地里还有苏俄和共党的联手压迫，他手底下的很多产业的业绩都大幅度下滑了。
三井石雄手里正拿着账本翻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掌柜的和两个年轻小伙计都噤若寒蝉，缩着个身子，大气不敢出一口。
三井石雄翻看了半天，“啪”地一声将账本摔在桌上，怒道“我们这个粮价如此便宜，为何生意这么差，都不见人来买呢？”
三井石雄这一怒，倒真是吓坏了手下一干人等，掌柜的赶紧回报“唉，三井先生，我们这也是没办法啊，这大米运输，单单是所经水路的船只费用就是一大笔支出。况且咱们日本北满粮食株式会社的名号还没被叫开，很多人还不知道咱这越光米好吃呢。”
掌柜一边交代着，不住地瞟一眼三井石雄，话头越往后，声音越发小“这大米从来日本那边进价就高，市场上又被荣欣粮行的垄断，咱只能打价格战，以低于荣欣的价格出售，如此一来，便……越亏……越多了……”
三井石雄垂眸看着手里入不敷出的账本，表情有些凝重，他想，是时候跑一趟荣欣粮行了。
清早刚一蒙蒙亮，三井石雄就乘着汽车驶过中东铁路大桥。
阳光下，“荣欣粮行”几个金色大字光彩夺目，熠熠生辉。从它那幢二层楼中进出的人也都是衣冠楚楚，不是丝绸长衫就是西装洋服。而且荣欣粮行管事的伙计和别家完全两样，各个身强体壮，孔武有力，应该是姚裕华的那些土匪弟兄们。
一楼是米铺，供给散客买粮，二楼则是姚裕华办公兼会客的地方。三井石雄拎着一份厚礼，往大门前一站，还没开口，已经有眼熟他的向里面通传了，看样子，似乎对他的到来早就有所准备了。
管事的带着三井石雄一路来到二楼的会客厅，与一楼截然不同的是，二楼环境高贵大方，透着些幽静文雅，三井石雄随意看了看，倒是没想到这土匪出身的姚裕华，还是有那么些品味在的。
两人在沙发中落座，姚裕华浅浅啜了口热茶，笑道“三井先生大驾光临，倒是让我们荣欣蓬荜生辉了。”
三井石雄虽然知道姚裕华说的不过是客套话，可任谁看着这样一个美人客客气气的，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受用的，于是也回着笑脸将礼物奉上，姚裕华眼神示意，身边人立马接下。
姚裕华笑道，“三井先生，来就来吧，还带什么礼物”。
三井石雄说：“实不相瞒，此番前来，想跟姚老板讨教一二，关于粮行生意的事情，还望姚老板提点提点”。
姚裕华开门见山地说：“很简单，我来入股日本北满粮食株式会社。”
一听这话，三井石雄脸色一变，有些不悦：“姚老板，我是诚心诚意来请教的，你这不是明摆着要跟我作对吗？”
姚裕华怡然无惧，泰然自若地直视三井石雄：“怎么，三井先生可是东北赫赫有名的日商，还怕我们荣欣吞了你们的粮行不成？”姚裕华颇有深意地摸了摸自己惯常藏枪的位置，继续漫不经心道：“还是说……其实三井先生就喜欢来硬的呢？”
“姚老板可真是误会我了”，三井石雄会意，往前稍稍倾身，凑近了姚裕华，霎时，鼻尖袭来一缕若有若无的暗香，张扬却不浓烈，“那姚老板说说，这入股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姚裕华直起身子：“我给个价格，你好好听一下，如果可以，你现在就拿合同。当然，我不会落井下石，无论是做生意还是做人，我一向讲究良心。我呢，出20万卢布，要你50%的股份。”
姚裕华继续正色道：“荣欣粮行在东北什么地位，想必您也知道。人人都说，荣欣收紧米袋子，全哈尔滨人的饭碗都得抖三抖。我姚裕华没有直接强硬收购，而是选择入股合作，已经先亮出了我的诚意。”
三井石雄自然不乐意，他的野心可不止是东北地区。米面是民众的必需品，他本意就是想让日本大米占领市场，不止东北地区，包括全中国的粮行，供日本洋行驱使，便可形成一个破坏中国粮食安全的大集团。如此一来，不仅有足够的粮食给日军备战给养；还可以控制中国粮食供给，届时抬高粮价，制造社会混乱，可就是他们日方说了算了。
可按照姚裕华的说法，荣欣入股日本北满粮食株式会社，日本北满粮食株式会社的大米还得挂上荣欣的名头，市场更进一步垄断在荣欣手里，反倒成了给荣欣铺路。
50%的股份，姚裕华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一时间，三井石雄陷入了两难，答应的话觉得亏，不答应的话似乎也不行。
姚裕华循循善诱，“其实，三井先生你也不要太过于在意在控股这件事上，由荣欣代为卖米，有大粮行加持，自然能在保证日本大米畅销。我今天也把话放在这，我不光让你们日本大米畅销，还保证你们利润翻上几番，从此在东北站稳脚跟。”
“三井先生，您觉得如何呢？”姚裕华轻飘飘地又将问题抛回给三井石雄。
三井石雄深知，姚裕华在商场上雷厉风行，在土匪窝子里杀伐果断，愿意以荣欣粮行的名头代卖日本大米，绝非是她表面说的那么简单，只是背地里究竟打得什么主意，尚未可知。
三井石雄脸色微变，但这瞬息的变化还是被姚裕华捕捉到了，姚裕华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眼下日本大米通过朝鲜运到哈尔滨来卖，却总是低价买卖，来回还不够成本价格，她抛出的鱼线足够有诱惑力，不信鱼儿不心动。
三井石雄微微一笑，心中迅速计较几分：“姚老板还真是给了我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啊，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马迭尔西餐厅，恭候姚老板赏脸签约。”
姚裕华满意地笑了笑，这次的笑容里倒是带了几分真情实感，她率先伸出手，“那就预祝我们合作愉快了”。
三井石雄回握，起身告辞离开，背影逐渐隐没在刺眼的日光中。
哈尔滨的夜生活繁华热闹，美丽而迷人，到处都是霓虹灯，红绿交替着，流光溢彩，穿梭在街道上的男男女女比白天还多得多。
马迭尔西餐厅的一个雅间，具有独特的俄罗斯风味，与外面的热闹相比，这里的环境高雅，灯光明亮，很有情调。
侍者推门而入，里面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显是已经开宴了。在场的正是三井石雄和姚裕华，他虽然不认识，但也敏锐地知道两人身份的不一般，匆匆瞟了一眼，老实地放下红酒，便低头退了出去。
姚裕华显然是为这次合作应酬精心打扮过的，描了眉，画了唇，穿一身黑色的女士西装，显得十分干练。头发也是新做的，烫着哈尔滨最近流行的时新花样，鬓角打着卷贴着头皮，发尾蜷曲，在耳边勾出两分妩媚。
三井石雄与姚裕华相对而坐，给姚裕华倒上红酒，“有姚老板的支持，相信我们日本北满粮食株式会社的生意一定会越来越红火了。”
他亲自为姚裕华倒上红酒，微微一笑，恭维道：“姚老板，我敬你。”
姚裕华端起酒杯，说道：“我不过是出点钱罢了 。以后我们就是合作伙伴了，三井先生不必这么客气，倒是我，还要多谢三井先生的款待了。”
三井石雄举起了酒杯与姚裕华碰了下，笑道：“合作愉快！”
三井石雄笑着一口气泯尽杯中的红酒。
一笔合作，就这么在两人的谈笑间敲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