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甄二爷在草原丛林中寻找土匪的时候,斡尔朵公社的李书记立即带了几名工作人员火速赶往现场。自从草原起了纠纷之后,李书记一直工作在第一线,但一旦有了缓解和暂时的平息,他又不得不赶回位于斡尔朵草原深处的公社住址,去抓革命,促生产,成天宣传文件搞阶级斗争,接羔育幼,转场放牧成天忙得不亦乐乎。而在这千头万绪的工作中最令他头痛和揪心的是群体性草原纠纷。这表面看来为了物质利益争夺草场的纠纷,实际上蕴涵着很深的民族问题、宗教问题,甚至有反革命分子挑拨怂恿而演变的政治问题,稍有不慎,就会演变成两个甚至几个不同民族之间、宗教教派之间的纷争,人民内部矛盾会质变成敌我矛盾,会危及到社会主义人民民主政权。
公社驻地到夏季草场有几百里之遥,其间还要翻越几座达坂山,道路崎岖,所以李书记是几天以后才到达那儿的。到那里后他发现他们这边的牧民们在一条山沟中已然用石块和草皮垒了很高很结实的工事。工事的构架和布局完全符合军事防御的要求。李书记知道这是他们将民兵训练的成果完全运用到实战中来了。牧民们将土铳枪和“七六二”步枪甚至冲锋枪架在那儿严阵以待,完全是一副节节败退被迫防守的架势。离此三百步开外,角什科草原的牧人们则在一个新修的居住点旁生着了篝火,篝火上烤着全羊,正在那儿撕扯着羊腿啃咬着羊肋巴吃中午饭。
“李书记、李书记!”牧民们看到他到来,仿佛看到了救星一样,一个个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诉说这两天发生的事。原来这两天,对方用骑兵突袭的办法,旋风般卷来,将他们的牛羊全部赶走,帐房全部烧了,锅碗瓢盆全砸了。对于敢于反抗的,他们用事先准备好的皂角长棍往死里打,对于有夙怨或看着不顺眼的则直接上枪或刀子,不弄残废决不罢手。“李书记,你把全公社的民兵都调过来,把我们的草场和牛羊抢过来吧!”牧人们几乎带着哭腔。
“李书记,你可要为我们报仇啊,我哥哥被他们打残废了!”
“老乡们!”李书记是内地人,说的话牧人们费好大劲才能听得懂,“大家千万不要冲动,不要乱开枪!这事儿由我来处理。我过去跟他们谈!”说着卸下了背在身上的盒子枪,交给了身边的武装干事。
“书记,你不能去啊,这些人不讲道理的!”武装干事阻拦道。
“我找他们领导!我们同是共产党的干部,这里同的共产党的朗朗天下,我就不信道理讲不进去!”说完他赤手空拳单枪匹马直朝对方的营地走了过去。
对方看见有人打马走过来,纷纷站了起来行注目礼。有人紧张地丢了手中的羊腿,抓起了身边的木棍或步枪。“老乡们好啊!”李书记扬扬手,笑容可掬地打招呼,“老乡们辛苦了!”
走近前来,看见来人是一个皮肤白晰似乎弱不禁风的书生,大家纷纷丢了手中的木棍和步枪,席地而坐,仍就吃他们的羊肉去了。只有那个叫俄日更的壮汉———就是那个败在巴顿嘴下、角什科草原有名的打熊英雄,斜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睥倪着李书记,噎死憋活地啃着羊肋巴。李书记早就知道就是这小子凭着一副蛮力和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领着一干人不断挑拨是非不断攻击侵略,是这次群体性草原纠纷的始作俑者。但随着事态的扩大,李书记敏锐地感觉到,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一直在背后别有用心地操纵着这些忠厚朴实而又单纯鲁莽的群众。同时,也与角什科草原一方当地政府的纵容、放任甚至鼓励是分不开的。因此,他深知这次纠纷的复杂性,深知处理中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作为一级党委政府的负责人,他将承担不可推卸的政治责任,所以他一再告诫自己必须格外谨慎小心。这几个月,他一边火速报告请示上级党委政府,一边马不停蹄的奔驰于两地,讲政策说道理,甚至牺牲斡尔朵草原牧民的利益,妥协让步以草原换和平。但是角什科草原人贪得无厌,每当得到一片草原,得到片刻的安宁后,便会重新找茬子,挑起新的事端。而且一次比一次更加变本加厉,争斗的目标似乎不仅仅是争夺草场、掠夺财物,而似乎有着唯恐天下不乱的企图,千方百计地推动矛盾的升级和事态的进一步的扩大!
“你好,俄日更同志!”李书记主动打招呼。
“你是谁啊?”俄日更故意问,“是谁把裤带没勒紧,把你给露出来了?”
“哈哈哈……”那帮人躺在山坡上开怀大笑。
“你们……”李书记满面绯红,但他强忍着怒气,“我要见你们公社的书记!”
“你见我们的书记,不去公社,跑这儿干啥呀!”有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用一双阴鸷的眼光盯住他问。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在我去见你们书记没回来之前,你们谁都不准轻举妄动,否则……”
“否则,你会把我们怎么样啊,你有本事把我那东西拽长了挽个疙瘩?”
“你叫什么名字?嘴里放干净点好不好?”李书记不失威严地吼了一声。
“你们大家看,这当官的对老百姓吼惯了,动不动就像吆喝牲口似的吼我们!”那汉子怂恿大家,“老子站不改姓、坐不改名,吉合茂就是!”
“打这驴日的!”有人喊道并且蠢蠢欲动。
“对,将这驴日的打个半死!”吉合茂跳起来抓住了李书记的马缰绳。
那马是青海骢中的极品——那时节公社书记骑的都是那个公社最好的马——看见生人来拽他,便咴咴而鸣,前腿竖了起来,冷不防两只铁蹄朝吉合茂踏来,吓得他就地一滚,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妈妈的,这畜生还敢踢老子!”吉合茂勃然大怒,顺手抄起一根木棍,狠狠地砸向李书记的马。马骤然遭到打击,尥了一个蹶子,将李书记掀了下来。
掀下马来的李书记还未等翻起来,身上已然挨了几闷棍。“看来今日要死于乱棍之下了!”李书记绝望地想,但还是挣扎着想站起来。
这边的人看见李书记被那些人打倒在地,便发了一声喊,在武装干事的带领下,风驰电掣地赶了过来。这武装干事是军人出身,打过日本鬼子,参加过兰州战役,更在祁连山麓里剿过匪,是个在千军万马中冲锋陷阵腿不颤手不抖眼不眨的硬汉子,区区几个老百姓的木棍和破枪他根本没放在眼里。草原纷争一开始,他就主张将那些肇事者一个个歼灭或捉来绳之以法,但被李书记拒绝了。他一直以为,是李书记的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才养虎为患,导致了这个今天不可收拾的局面。
今天他看到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居然将李书记打下马来,不由得勃然大怒!他当即抽出两把二十响的盒子枪喊了一声“乡亲们,跟我过去将这些驴日的收拾了!”一马当先,如潮水般涌了过去。
那边的人见这阵势,立马严阵以待,将十几条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来人,气氛一下子紧张到了极点,大有一触即发的态势!
“都给我住手!”李书记从地上爬起来,抹着额头上的污血喊,“小张,你给我冷静点,千万不能冲动!”
“李书记……我……”叫小张的武装干事委屈得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你,赶紧给我回去!今日一旦惹出事非出了人命,我要法办你!”
张干事怒目逼视了一会儿,便将两把盒子枪放进枪套中,悻悻地带着大队人马原路退了回去。
看见自己的人退了下去,李书记转过身,双手往下压了压,平静地说:“你们也不要这么紧张,都把枪放下,该干啥干啥去……我去找你们领导,相信这事会得到妥善处理的!”
“是吗?”吉合茂不怀好意地笑道,“最妥善的处理就是将斡尔朵草原全部让给我们,你们肯吗?”
“哼!”李书记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我不跟你说!”说完就去牵自己的马。
“等等……”吉合茂拦住了李书记,“就这么走啊,到帐房里喝点酥油茶吃点羊肉手抓再走也不迟啊!”说着朝俄日更使了个眼色。
俄日更心领神会,走过来很亲热地搂着李书记往帐房里走。他瞎熊似的庞大身躯搂着瘦小纤弱的李书记,如一只黑鹰叼住了一只尕鸡娃,轻飘飘地将李书记裹进了帐房。一进帐房,俄日更便将他揪起来扔到了一张羊皮上。吉合茂冷笑着说:“你狗日的三天的羊羔没见过狼啊!我们的书记是你想见就见的吗?”
“你们想干什么?”李书记紧张不安地问道,“你们千万可不能乱来啊!那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法律!哈哈!”吉合茂冷笑,“在这草原上,老子的话就是法律!”
“无法无天!”李书记站了起来,想训斥他的部下似的训斥几句。
“我就无法无天,怎么了?”吉合茂一个耳光扇过去,将李书记凌空打到帐房旮旯去了,“把这狗日的给我绑了,饿上三天两天,他才会明白不该用这样的口气跟老子说话!”
立马就有两个小伙子上来,一根牛毛绳三下五除二,就将李书记捆成了一个毛蛋蛋,丢在了帐房旮旯里。李书记摇头苦笑,自己大半辈子为普通人民群众谋利益,为解放贫苦农牧民镇压了无数的反革命分子地主牧主恶霸,今日却给被自己解放了的人民群众捆绑起来,这简直是一个黑色幽默一个绝大的讽刺!
张干事看见李书记被“请”进那个帐房后,就派人轮换盯住那儿。三天了,没见李书记出来,也没见有人送饭进去,心想坏了,李书记肯定有了性命之虞。如果不采取行动尽快拯救,李书记不被他们折磨死也给活活饿死。
这天晚上,他自作主张宰杀了一只羯羊狠狠地犒劳了一下民兵和牧人,然后布置他们一部分人迂回到角什科人的后方,举火为号,这边发起正面攻击,前后夹击,将这些狗日的趁黑夜打个落花流水,将李书记救回来。
这天碰巧天阴,云层又厚又黑如牛毛毡房,夜黑得真正伸手不见五指。民兵和牧人们在李廷瑞的带领下翻过两道山梁,淌过一条小河悄悄地摸到了敌人的后方。在离那些人帐房三百米开外,他们十几个人趴下来悄无声息地匍匐前进。凭借厚密的草丛和鞭麻丛,他们决定直接摸到他们的帐房里,放一把火,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将熟睡中的角什科人烧个屁滚尿流,打个措手不及。
但是,他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个错误让他们功败垂成遗憾终生!这个错误就是,他们忽略了对方阵营中的那匹藏獒的存在!
在人们动刀动枪纷纷争斗时,那匹浑身乌黑,用铁链拴在柏木桩上,名字叫铁蛋的藏獒只是躺在山坡的萋萋芳草上晒太阳,如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绝世高人。但一到晚上,它就会在主人帐房方圆五十步的范围内巡逻警戒毫不懈怠。今晚,它游弋到帐房北边时,就从空气中闻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息。这气息新鲜而浓烈,在悄悄地逼近它的领地!这种气息中掺和着浓烈的火药味,它知道这是一种危险的气息。
它潜伏在领地外围,静静地观察着。它的眼睛即使是如此漆黑的夜晚也是格外敏锐的。它看见十多个男人提着枪拿着棍子匍匐着逼了过来。它悄悄地迂回过去,警惕地注意着一举一动。
当他们离营地只有十多步远的时候,铁蛋突然跳起来,一边发出古庙金钟般的吼叫声,一边奋不顾身地扑过去,顷刻间有两三个人就被它放倒了。
被它放倒的人发出了惊恐的喊叫声!但这拨人长期在草原上放牧,对付藏獒还是蛮有经验的,看见一只藏獒凌空扑来,在短暂的慌乱之中立即镇定迎敌。
但铁蛋如漆的皮毛与黑夜融为一体,它如一只黑色的幽灵,左突右蹦,使他们根本无法防御。等辨别出铁蛋的声音时,它那尖利的牙齿已然撕开了人的肌肤。这帮在斡尔朵草原连瞎熊都不放在眼里、敢于之对峙的汉子们,在这个夜晚被一只藏獒撕扯得鬼哭狼嚎!
不唯如此,被铁蛋如古刹钟声般的吼叫声惊起的角什科人点亮了火把,刹那间将被铁蛋撕扯得七零八落一败涂地的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张干事看见营地里打起火把,以为是偷袭者点的信号,便率领其他人冲了过来。吉合茂冷笑一声,对俄日更说:“按第一套方案进行!”
俄日更喊了一声“开!”他们的队伍又熄灭了火把,忽喇喇地两边散
开,将正面腾空。等张干事他们冲到营地跟前时,俄日更又喊了一声“合!”,如一字长蛇般摆开的队伍立马首尾相合,将他们一骨脑儿围在中间了。
吉合茂站在熊熊燃烧的松明子下嘿嘿冷笑:“狐狸奸,狐狸的皮子叫人穿,你狗日的还想偷袭我们啊?没想到被我们包掉饺子了吧?……今晚老子要叫你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弟兄们,给我上,狠狠地打这些狗日的,往死里打,打死了我负责!”
“等等,”俄日更站出来喊了一声,“要不挨打也中,只要答应我们一个条件,我们就放你们回去!”
“啥条件?说出来听听!”张干事故作轻松地问,心里却急速地想着脱之计。
“也没什么大的条件,只有一个,就是把整个斡尔朵草原让给我们,从明天全部撤出,从今以后不再踏入半步!”
“张干事,千万不能答应!没有了草场,我们靠什么生活啊?”人群中有人喊,“就是给了命也不能给了草场,乡亲们,跟这些驴日的拼了……”
双方刹那间混战在一起,只见棍棒乱舞刀枪并举,直打得天昏地暗一片凄风苦雨。这场争斗,双方各死三人重伤数十人,轻伤则无数。
被捆成毛蛋蛋在帐房旮旯里饿了三天三夜的李书记听见外边的打斗,急得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但他心有力气不足,眼睁睁地看着事态扩大,双方死的伤死的伤。
天亮时,帐房门被掀开了,头上绑着绷带的俄日更将他从帐房里拎出,一瘸一拐地走到一片草滩上,扔在一大群摩拳擦掌怒目而视的人面前。他的旁边还有包括被抓的李廷瑞等十几个斡尔朵草原的牧人,而在不远的山坡上停放着昨晚被打死的三个角什科人和三个斡尔朵人。
“打死他们,打死他们为我们的亲人报仇!”那些死者的亲属呼喊着往前扑。
“对,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将这帮驴日的全杀了!”吉合茂摩拳擦掌,手里攥着一把满尺的藏刀一幅杀气腾腾的样子,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们。
“年轻人,千万不能再杀了啊!”几个老汉齐刷刷地跪在了吉舍茂和俄日更面前,“这都是为了啥啊?老天!”老汉们双泪横流有些甚至呼天抢地,“斡尔朵人角什科人门源川人,我们是世世代代的好邻居,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好亲戚,千万不能再自相残杀了,求求你们!”他们推金山倒玉柱将黄金般尊贵的膝盖抵在了草滩上,头磕得嘣嘣作响。
“可他们打死了我们这么多人啊!”吉合茂瞪着血红的眼睛说,“我们绝不能放过他们,我们一定要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可冤冤相报,双方会死更多的人啊!我们可不愿再去白白送死!”除了那些死者家属,其他的牧民们纷纷丢掉了手中的棍棒。
“都是你这不成器的东西惹的祸!”人群中一个老汉突然跳起来,抡起拐仗直朝俄日更的头上打去。
“阿爸,阿爸!”俄日更左跳右躲,在父亲的棍棒下抱头鼠蹿而去。
吉合茂见众怒难犯,便不再坚持报仇,只是喝叫几个年轻人将李书记他们一骨脑儿赶到那个前几天刚建起来的定居点里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