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甄二爷回到了乱石窝。
乱石窝里剑拔弩张,弥漫着一片肃杀之气。土匪们马上鞍枪上膛,隐蔽在乱石间严阵以待。张子龙全副武装,用马鞭抽打着皮靴,在他司令部兼卧室的石洞里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停地走动。
“发生了啥事,张司令?”
甄二爷丢下死岩羊,擦了把汗问道。
张子龙一听见他的声音,猛地转身,两眼定定地盯着他,仿佛要从他的脸上剜出点什么。
“发生了啥事?”甄二爷一脸茫然,转身对旁边的一个土匪问道。
“有报告说,解放军在前边山垭豁里集结了至少两个连的兵力,看样子这几天要发动攻击……”那小土匪悄声说。
“甄二爷,跟你一块去的几个弟兄呢?刘参谋呢?”张子龙厉声问。
“他们还没回来吗?”他故意问道。
“你们不是一块去了吗?我在问你,他们怎么没有回来?”张子龙冷笑道,“是不是跟那些一块儿跟你打猎的弟兄们一样,跑到阎王爷那儿去了?”
甄二爷心想这次完了,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为什么不早下手把这个十恶不赦的土匪头子一枪崩了,自己既然已经从刘富贵的嘴里知道,张子龙正在怀疑自己调查自己,干嘛还回到这土匪窝来?
“张司令,你甭开玩笑,他们好端端地跑到阎王爷那儿干什么?”惊恐之余的甄二爷马上镇定下来,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有点谄媚地说。
“好端端儿的,哼哼!”张子龙震怒万分,走过来,没头没脸地抽了甄二爷几马鞭,命令左右,“把这日奶奶的尕娃捆起来!明天早上刘参谋回不来,老子要活抽他的肠子!”
几个土匪跳过来,三下五除二就将他捆了起来。捆成毛线蛋蛋的甄二爷被扔在冰冷、黑暗的石洞中,动弹不得。
这晚,他心中不禁一阵悲凉:“卓玛、阿爸、阿妈,你们的血海深仇看来我是无法报了啊!”禁不住潸然泪下。甄二爷哭着哭着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摸到了他跟前,用刀子偷偷割断了绳索。
“你是……”他在黑暗中努力辨别着来人。
“嘘……”一只细嫩的手捂住了他的嘴,然后这人对着他的耳朵说,“后半夜赶紧逃!枣红马我已备好鞍,拴在左边那棵大树底下……土铳枪我也拿来了,就放在洞口。出去后给解放军做向导,领着他们来攻打乱石窝,我们做策应……”说完,像个幽灵似地消失了。
甄二爷大惑不解:这是谁?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且略显稚嫩。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是谁,乱石窝两百多土匪,清一色的都是青海人,从来没有一个南方人啊!
难道是做梦?他伸胳膊踢腿,发现绳索果然解开了。悄无声息地摸到石洞门口时,果然发现他心爱的土铳枪静静地斜靠在一块岩石上,鹿角做成的火药罐儿兀自微微晃动!而门口站岗的两个土匪却抱着枪,躺在岩石中间呼呼大睡,似乎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
他顾不得多想,赶紧提了枪,蹑手蹑脚地绕过站岗的土匪,朝拴有枣红马的大松树摸去。
“妈妈的!”摸到松树旁,甄二爷解下枣红马,翻身骑上去,不禁快慰地骂出来。
他拨转马头,轻磕马肚,枣红马迈开小步,悄没声息地向峡谷口驰去。峡谷口熊熊燃烧的篝火旁,有土匪不停地走动。
“什么人,站住!”放哨的土匪的喊叫声和拉枪栓声在寂静的夜里非常响亮。
“是你爷爷!”甄二爷说着,狠狠地磕了下马肚。枣红马心领神会,立即往峡谷外冲去。接着是“嗵”的一声沉闷的枪声。枪声过后,两个土匪仰面倒下,原来被他一枪穿了葫芦串儿。
“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大声询问。
“甄二爷跑了!”倒在地上的土匪带着哭声凄惨地喊道。
张子龙听见枪声一骨碌翻起来,提着枪钻出了石洞。他以为是解放军打来了呢!一听是甄二爷跑了,立即大声喊:“追,千万别让他跑了!”
枕戈待旦的土匪们立即认镫上马,如风似地袭来。
甄二爷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冷笑。这笑容在星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心中复仇的渴望和激情开始弥漫。他轻轻磕了磕马肚,枣红马放慢脚步,他从容不迫地填装子弹,扣火炮儿,然后朝身后的黑影频频点射。
身后传来阵阵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
枣红马在嶙峋的乱石中如履平地,平稳而轻盈。甄二爷一会儿镫里藏身,一会儿猴儿观天,“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将一杆土铳枪使得跟快枪一样,且枪枪命中目标,让土匪惮于他精绝的枪法,不敢近前。
“吁……”有土匪勒住马喊,“别追了,别追了,这娃娃枪法太厉害!已经折了七八个兄弟了!”
“张子龙,你这老杂种,有本事你追啊!你爷爷我在这儿等着哩!”他在黑暗中将手拢在嘴上大声喊。
张子龙气得咬牙切齿,这回轮着他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恨自己为什么没早点把这驴日娃给收拾了。他知道这小子从此是虎归山岭鱼归大海,凭着他对这祁连山沟沟岭岭的熟悉,就是将卡子设在大坂山垭豁里的解放军也奈何他不得。“小不忍则乱大谋”,往下再不能追了,一则这小子枪法实在太好,地势又复杂,近前收拾不了他;二则东方已经鱼肚白了,守在峡口的解放军说不定会趁机攻进来。
他带领群匪悻悻地回了乱石窝。
甄二爷看着渐渐远去的土匪,心中有一种失落感。长期以来,他心无旁骛专心复仇,每一天都过得充实而快乐。当他将一个个罪大恶极的土匪收拾掉时,几乎激动得整晚睡不着觉。而此时此刻,没有了土匪没有了敌人,也没有了卓玛和扎西阿扣家,他感到自己像秋后随风飘荡在山谷里的一片黄叶,无所依靠。
他在黑夜中辨了辩方向,拨转马头,避开了峡口解放军的卡子,朝另一条山沟走去。太阳出来时,他来到了三岔沟那片地势平坦、树林茂密的河谷地带。枣红马似乎饿了,发现主人不太紧逼,便时不时停下来,啃吃茂密的牧草。甄二爷这时才条件反射地发觉自己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他跳下马,在清澈的河里洗了把脸,准备找点东西填填肚子。就在这时,一只兔子从丛林中钻出来。他大喜过望,抬手就是一枪。
枪声激起对面山坡上的一群蓝马鸡、褐马鸡嘎嘎叫着,向远方飞去;一只獐子惊恐地从石岩后边跳起来,看了看他,飞也似地穿过山岩不见了。甄二爷笑了笑,心想,我要是打你,你还能逃过我的枪口?然后拾了一堆干柴,将一小撮火药倒在上面,用火炮儿击着,一大堆火立马熊熊燃烧起来。
初夏的早晨有些清冷,丝丝寒气直朝肌肤里钻。他一边烤着火,一边将整只兔子架在火上烤,一边烤一边撕着吃。
尽管连一点青盐也没有,但兔子肉仍然香嫩无比,一只足有五六斤重的兔子不一会儿就被他消灭得一干二净。吃完兔子,他拍拍滚圆的肚子,随手折了一截鞭麻棍剔牙,心里盘算着该去哪儿。
就在这时,他看见枣红马突然停止了吃草,竖起双耳,不停地喷着响鼻,接着嘶鸣了一声,碎步向他奔来。“不好!”他下意识地抓起枪,跳起来躲到树后,警惕地举目观望。心中急速地判断着,是狼?是豹子、瞎熊?是土匪?
“老乡,出来吧,我们是解放军!”一个跟昨晚放他走的那人一样的南方口音喊着。
“娃娃,你已经被包围了,赶紧将枪扔了站出来!”一个本地口音严厉地吼道,“再不站出来,我们就开枪了……”
他定睛一看,周围的大树后、岩石边,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解放军。那草绿色的军装跟牧草并无二致,八角帽上的红五星在早晨的阳光下格外红艳,再往下看,他看见了很多黑洞洞的枪口。
他扔了土铳枪,乖乖地站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