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之后,总会带来点雨水,倒是让这燥热的世间稍微凉爽了些。
可今日不同于以往,以前夜里是润物细无声,等到第二日石砖上都寻不到任何踪迹。只有美丽的花儿,被沉重的雨水拉下了头,变得湿哒哒的朝着青石板。
安明在崇文馆呆了一夜,竟也没注意到窗外雨疏风骤。
而昨日电闪雷鸣,狂风挟着梧桐枝叶,疯狂的拍打着何语媛的窗檐。
她被巨大的呼啸声从浅眠里惊醒,窗外的风声更像是呜咽声,伴着闪电袭来。
何语媛内心惶惶,孤坐床角至天明。
第二日,慧妃传唤。
她随着门外伺候的宫人,低着头便往宫殿深处走去。
走过假山,看见了亭边的一树粉。以及树下执卷侧卧的慧妃。
也是她的姑姑。
慧妃听见动静,头都不抬:“阿若来姑姑这边。”
她其实同慧妃关系并不怎么亲近,只有在她年少之时,对这个姑姑有个模糊的印象。待她渐渐大了,姑姑就变成了娘娘。
而自己与她已经君臣关系了。
但她听见慧妃亲昵自然的声音,还是恭顺地走过去,站在自己未来庇护人身畔。
何家现在颓落,只有依靠慧妃,才能有一线生机。
待她走的进了些,才发现那一树粉全是花,而非树叶便是粉色。
这花儿开得过于轻浮,便是在远处瞧着,便可看见一树粉,走得近了些,走到枝丫掠过头顶之时,微微仰头,可看见阳光将这美丽大气的花儿衬得越发透亮,淡黄色的花蕊娇艳的绽放,细细观之,竟觉得娇憨可爱。
她看花儿看得出神,慧妃也在一旁静静看书。一时之间无人言语,只剩鸟叫声回荡耳畔。
何语媛看着花儿,忽然清醒过来。
她急忙看向躺在榻上的慧妃,她依旧是那般模样。
一直看着手里的书,专注而深情。
何语媛便又不急了,而是看着慧妃头侧的牡丹花,怔怔出神。
“你且近日住在亲王府?”
何语媛听见了自己姑姑的声音。
她回答:“对。”
而后情绪有些低落地补充:“何府我已经回不去了。”
慧妃知道何语媛意有所指,却不着急,她慢悠悠地说:“看你这样子,应当是学过武的。”
“是学过。”
“你父亲教的?”
“不是。”何语媛摇头:“是我偷偷学的。”
“那你倒是个好苗子。”
“不过。”慧妃依旧是那副不急不缓的样子:“何家现在当家之人,是不会武艺的何圭。就算他之后住在何家,也终究是名不副实。”
何语媛仿佛看见希望:“娘娘这话是?”
慧妃将书翻了一页,笑着说:“可别多想,本宫绝不可能帮何家。”
何语媛听出了慧妃所包含的真正意思,她不可置信地问:“陛下要铲除何家?!”
慧妃从书海里抽身而出,给了何语媛一个赞赏的眼神之后,又投身滚滚知识洪流。
“何家本就比不上其他的家族。”
慧妃白皙如葱白的手指,捻起了一页书。她双眼似嘲弄一般,看着何语玫。
“冯家与蒲家我就不多言,谁也动不了,他们都是庞然大物,山海变更他们都将屹立不倒。”
“汪家?下一个何家吧。”
“至于何家。”慧妃轻笑一声:“死守那些破规矩,迟早是会被淘汰的。”
何语媛看着眼前的慧妃,只觉得她颠覆了自已以往的认知。
她以为自己的姑姑是一个博学,书生意气的女子。她久居深宫,诚心礼佛,像菩萨一般。
双眼虚闭,怜悯着世间万物。
可面前之人,虽气度不凡,却妄自揣测圣意。
几句话便说出了一个家族的兴哀败亡,即使自己是这个家族后辈,留着这个家族的血。
陌生而又让人畏惧。
慧妃从何语媛的眸子里,看出来了这些消息。
那澄澈的双眸,藏不住任何事情,叫慧妃一眼看穿。
自己年少之时,眼睛是不是也长这样呢?
她自嘲地摇了摇头,笑自己年龄大了,总爱东想西想的。
“何家以武立家,可现在何家,又有多少人能上阵杀敌?”
“定远率兵出征期间,何家之人无任何建树,反倒居功自傲,不听指挥,扰乱军心。”
“你觉得,这种人,有必要养着吗?”
她耐心地替何语玫解释到,还不忘随口吩咐:“坐下听吧。”
何语媛恭敬地坐下,将双手摆在双膝上,直勾勾地看着慧妃。
慧妃也不卖关子,待何语媛坐好之后又开口。
“而现在还呆在何家的人,即使是有真本事也可得以大用,此等背信弃义之人,留他作甚。”
戾气横生,惊得何语媛不敢相信面前之人真是自己姑姑。
她好半晌才找回声音,问:“娘娘,良禽择木而栖,没必要赶尽杀绝。”
“愚善。”慧妃语气淡淡地评价道。
但她还是坐直了身子,认真道:“你可知何圭是什么人?”
何语媛老老实实摇头,她素日历来风花雪月,自是不会关注这些事情的。
“何圭早些年便被你爷爷打个半死,赶出家门,此事你可知道?”
何语媛点头,开口说道:“略知一二,父亲曾说过是犯了错,但是何事便不知道了。”
“呵。”慧妃轻笑一声,嘲讽道:“还真是个好哥哥呢。”
然后她浅笑着问何语媛:“你可知本宫当时名头?”
何语玫内心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但她还是老实点头,道:“我学书之时,便听过不少先生说姑姑是天纵奇才。”
慧妃轻笑,银铃般的声音也不知道她是否真正的愉悦。
她笑得开怀,止住的也快。
“那你可知…”慧妃将自己的声音放得低了些,若不仔细听还听不真切。
“本宫为何入宫?”
何语媛:“为了梨妃娘娘?”
“小傻子。”
慧妃娘娘此时竟是有些慈爱地看着何语媛,仿佛眼前的是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后辈。
“也可以这么说,本宫与婉婉的事情,说起来就太长了。”
怀念的眼神变得平静无波,像一口枯井,埋葬了不知道多少事物。
她涂了胭脂的唇微张,将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娓娓道来。
“那时我及笄礼过了还没多久,便听见了陛下同先后巡游的消息。”
“当时四大家族都未在京城附近置备宅子。汪家好像在汴洋一带,何家何汪家在淮北,冯家在江南。”
“当时我与现在的蒲姑娘一般无二,你与她熟识,想必能想到我当时的追求。”
何语媛点头,看来自己的姑姑也是不甘居于后院之人。
“当时我便与陛下见过了,他很赏识我,我也认识了冯皇后。”
说到冯皇后,慧妃露出了一个哀伤的笑容:“也不怪圣上对她念念不忘了,世间竟有如此人物。”
而后又笑道:“年龄大了便爱追忆往事,阿若莫怪。”
她这一笑,何语媛便立刻忘却了之前的想法,只觉得难怪百姓对慧妃赞誉有佳。
慧妃也不等何语媛继续想,张口便接到方才的话题。
“谁知呀,婉婉喜欢上了圣上,寻死觅活的要入这皇宫。”
慧妃单手托着下巴,随手摘起了身侧开的热烈的牡丹,捏住枝茎,随意拨弄。
“这不,一辈子都蹉跎在这里面了。”
何语媛见慧妃似又有追忆往事的倾向,便将口中之语默默咽下。
不过到底是长辈,看何语媛一眼,便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深嗅了一口牡丹花,满足的闭上眼。
慧妃问何语媛:“你知不知道何圭做了什么?”
何语媛肯定不知道这事情,慧妃也没打算从何语媛口里得到答案。
她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我素来与他不对付,此次我得了陛下赏识,甚至赏赐。而他竟然连面见陛下都机会都没有,一时妒意肆虐。”
“那个蠢货,居然想将我随意嫁给他的狐朋狗友,一切都串通好了,只需要我如往常一般回自己院落便可。”
“许是上天怜悯我,我那日去了汪家,劝婉婉放弃陛下,不要入宫,谁知婉婉闹绝食,使得我在汪家呆了许久。”
“待我从汪家回去之后,恰巧遇见何圭的人在说这件事,说这件毁掉自己妹妹的事情。”
慧妃轻笑:“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怎就都被我给遇见了呢?”
何语媛:“娘娘…”
“你不必如此。”慧妃截住了何语媛的话,她不需要人怜悯,况且…
“你现在便如此,接下来你还听什么?”
慧妃继续道:“本宫便去你爷爷面前质问何圭,谁知道呀,你爷爷和你爹竟然要本宫原谅他。”
何语媛听见这个样子的爷爷与父亲,颇有些抵触:“父亲不是这样的人。”
慧妃也不反驳她,只是看着何语媛笑。
她檀口轻启:“你知道你本有个哥哥吗?”
何语媛点头:“知道,大哥在五岁之时落水去了。”
慧妃意味不明地说:“你可得感谢你哥哥?”
“为何?”
“若你哥哥不去,便无你姐妹二人。”
慧妃继续笑吟吟的地说:“你也该感谢你姐姐。”
何语媛听出了她的话外之意,自己的父亲只喜欢男丁,而自己与姐姐,是多余的。
但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只是问出的问题都带着慌乱。
“那为何何府只有我姐妹二人?若依据娘娘之意,父亲必会再生一个弟弟。”
“这呀…”
何语媛听见慧妃犹豫的语气,心下稍定。
“自是因为何大人身体不行,不能再得子了。”
何语媛却不愿意接受这个说辞,死死地握着这一丝的期望。
慧妃却要打破她的幻想,她残酷而又冷静的解释。
“说来也简单,你忘了何家武艺传男不传女了?”
“不然为何你爹宁愿从旁系提携几个孩子上来,也不对天赋绝佳的你另眼相待?”
“甚至于,她比对旁系的孩子,都比你更加亲近。”
何语媛忽得悲哀不已,她凄然地看着自己的姑姑,眸内的哀伤,引得慧妃都动了恻隐之心。
慧妃几句话便将又引起了何语媛的注意力:“说到哪了?对了,要本宫原谅何镊。”
“怎么原谅,如何原谅,说什么都是亲人,说什么是为了本宫好,说什么何圭知错了。”
“我不同意,坚持要将何圭送至官府。”
“他们一开始答应的好好的,谁知道夜里便派人来我房内。”
“若不是我多留了个心眼,我怕是早已成了哪个酒鬼的娘子。”
“我逃走了,离开了何家。我想去寻婉婉,结果才知道她已经入了宫,汪家顾念着我与婉婉的情分,收留了我一些时日。”
“可是啊,何家还是知道了,我便在汪家的掩护下逃走了。”
何语媛听见这个样子的爷爷与父亲,更加难过。
慧妃看着她伤心的模样,从愤怒中抽身而出。
她亲地地捏了捏何语媛脸颊上的软肉,夸赞道:“真可爱。”
然后便继续说:“何家说我与何家断绝关系,自此生死不问。”
“一瞬间,许多人都来找我麻烦,其中居然还有何家的人。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何家断了我科举的路。”
“我本欲扮成男子参加科举,也不知何垚使了了什么手段,皆被拒之门外。”
“还有源源不断的仇家找上门来,我甚至不知道,究竟是我何时得罪了人,还是他们只是想将我踩至淤泥里。”
“所以说命运捉弄,我遇见了冯皇后,她将我带进了宫。”
“然后,我便成了住在问贤宫的慧妃。”
何语媛此时已经完全忘记了方才对父亲的失望,而是被面前坚韧而智慧的灵魂叹服。
久久的惊叹过后,她才问道:“那小叔伯是因为这件事,被赶出去的吗?”
慧妃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笑着扯下牡丹的一片花瓣。
慧妃道:“怎么可能啊,你还是不了解你爷爷呀。”
“你爷爷这个人,将男丁视做他的命根子。平日里说都舍不得说,更何况打个半死呢?”
何语媛问:“那是为何事?”
“因为你的哥哥啊,好阿若。”
慧妃将手里的牡丹随手扔至一旁,拿起了放在一旁的书。
“你的哥哥,是被何圭害死的,所以你爷爷头一回打他命根子。”
何语媛只觉得晴天霹雳,匪夷所思。可是慧妃,也没必要来骗她。
慧妃也不管何语媛信还是不信,继续说道:“就这样,你的好父亲还是原谅了他,时常接济他,他这才能活到现在。”
“可真是讽刺啊。”
慧妃一边翻书,一边说:“尸骨未寒,家业便被自己的兄弟觊觎。”
“何垚这一辈子,真是悲哀啊。”
这话好像只是慧妃娘娘在转身离去之时,不经意的一句感叹。
可是何语媛看见了她眼角的盈盈泪光。
她跟着丫鬟走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
那句话,也许说的不是何垚,而是慧妃自己。
我这一辈子,真是悲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