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娇娇笑着，“你别把雯姨说的那么不堪，当初要不是你抽烟喝酒打麻将不顾家，爸会和你离婚？为什么雯姨能跟爸过得好，你却不能？你怎么就没反思你自己有什么问题！”
这话一落，罗雅怒火难耐，她抬手就扇了罗娇娇一巴掌，说了狠话：“你以为那个贱人是什么好东西！你爸也不是好东西！如果当年我没带着你离开，你也不可能好好地活到今天！我养你这么大，你不感激我就算了，现在还帮一个外人说话！罗娇娇，你良心让狗吃了！”
片刻沉寂之后，罗娇娇的眼角滑出了眼泪，她不动声色的转身走去了房间角落，她拉起了早已经准备好的拉杆箱，径直走到了房门口，站到了罗雅的面前。
她红肿着眼眶，眼里带着囤积了十几年的怨恨与不满，她死咬着下嘴唇，视线冷然的看着罗雅，“今天开始，我没有你这个妈！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不会再呆在你身边！我已经和爸说了，我要去他那里生活，我马上成年了，不需要你再来干涉我的生活！”
罗娇娇撞开罗雅的身子走出卧室门以后，“哐当”一声，家里的防盗门也跟着关合了，罗娇娇离开了，去了生父那里。
那一晚，罗雅一个人在家喝了很多酒，啤的、白的、洋的在餐桌上摆了一排，她知道白酒和洋酒混着喝最容易上头，她想快些昏醉，这样才不至于太难过。
凌晨一点，罗雅的家门被打开，走进来的人是罗雅的母亲。
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提着一个用蓝格棉布包裹的咸菜盒子，当她看到餐桌上喝的烂醉的罗雅时，她放下盒子，急忙跑上前。
脚边，满地的烟灰和烟头，几个空酒瓶子在地上打滚，叮叮当当。
母亲拍着罗雅的肩膀，焦急着：“我的祖宗啊！你怎么又喝酒啊！这要是让娇娇看见可怎么办啊！”
餐桌上，罗雅用一只手撑起了自己的脑袋，她眨巴着眼睛，笑嘻嘻的说：“妈，罗娇娇这个白眼狼去找她爸了！她去找白胜君那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了！他们父女俩还真是一样！都是混蛋！”
说着，罗雅坐起了身，她的脑袋左右摇晃着，“我他妈就是蠢！嫁给白胜君那个狗娘养的！然后又生出了一个不知好歹的混球！我就是蠢！蠢货！”
罗雅在大骂的时候，她的右手不停地捶着自己的胸口，一下又一下，甚至把她胸口的那枚旗袍扣子给打了下来。
老母亲帮着罗雅收拾地上的杂乱，她一边收拾，一边嘟囔着说：“行了啊！娇娇想去找白胜君，就让她找去吧，她马上成年了，自己有判断力。”
罗雅靠在椅背上，一边傻笑一边哭泣，缓着，她朦胧着双眼，看着母亲说：“妈……你能借我三万块不？咱家娇娇选上交换生了，也算是没白供……我怕白胜君和那个贱人舍不得给她拿学费，你先借我成不？我下周店铺重新开业，我多做几件旗袍，多卖钱，慢慢还你。”
老母亲蹲在地上捡着酒瓶子，叹着气，“行行行，你好好的就行。”
那夜之后，罗娇娇再也没回过罗雅的家，不论罗雅几次给罗娇娇打电话，罗娇娇都是不接，而唯独的一次交流，就是罗雅给罗娇娇打款那三万块，罗娇娇回复了一个“收到”就再也没消息了。
好似这么多年，罗雅也习惯了，她深知自己就是个性子急躁又要强的主儿，也难怪生下的女儿，和自己一样固执。
后来的那两周多的时间里，罗雅和罗娇娇互不联系，各忙各的，罗雅重新装修了店铺，虽然那一场大火烧毁了她很多重工制作的旗袍，但好在她乐观，只要手艺在，就不怕没饭吃。
而罗娇娇那边则住进了父亲家里，罗娇娇的父亲白胜君是个小五金厂的老板，当年和罗雅离婚后，他就娶了新老婆刘雯，隔年便生下了一个小儿子，白枫。
不过白枫已经被送出国留学了，所以罗娇娇住进父亲家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刚入住的那段时间，刘雯对罗娇娇格外的客气，每天换着花样的给娇娇做好吃的东西，一家三人，和谐的很。白胜君甚至还说，等着合适的时机，他想把罗娇娇也送出国，这样以后毕业了，也好工作发展。
罗娇娇自然是兴奋开心的，当初从罗雅那里离开的时候，她就期盼着，能过上正常家庭的生活，能享受到好的学习教育，她受够了罗雅每日的唠叨和烟草味，也受够了罗雅日复一日对着裁缝机器缝制旗袍，毫无交流，毫无生活可言。
和罗雅相依为命的那些年，罗娇娇一直觉得那样的日子太过干涩乏味，她希望她的家能充满欢声笑语，充满油盐酱醋，可偏偏罗雅就是一个钱串子和酒罐子，她无法跟罗雅沟通更深层次的东西，她觉得她和自己的母亲，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而刘雯虽然是父亲的后老婆，可住进来的这些日子里，刘雯温暖且阳光，她可以跟刘雯探讨很多学业上的东西，也跟可以跟着刘雯学习厨艺，她觉得这才是生活，是有血有肉的生活。
罗雅店铺重新开张后的那段时间，店里的生意恢复到了往常，罗雅更加卖命的做旗袍，做裁缝，甚至为了多赚钱，她做了很多套重工的服饰，搞的双手满是针眼和老茧。
这天夜里，整条街上的店铺都熄灯打烊，罗雅还在店铺里做着旗袍，对街开酒吧的好友何静悄无声息的进了店铺，手里拿着一瓶酒。
何静站到罗雅身旁时，罗雅毫无察觉，何静把洋酒瓶子往桌沿一放，说：“好久没见你去我那光顾了啊！我这刚到的好酒，真的，没兑水。”
罗雅抬起头，眼睛半眯着，似乎棚顶的灯光晃了她的眼，她恍惚了片刻，重新聚焦了视线，笑着：“你怎么来了啊！我这赶工呢！”
何静一把按住了罗雅的手臂，“我说你行了啊！你是缺钱了，还是怎么了？别人不知道你这店里的流水，我还不知道啊！你那一套重工，动辄几千上万的，你至于这么拼命吗？你最近怎么了？天天泡在店里，需要钱啊？出事了？”
罗雅继续低着头缝制，“没有，就是想多干点活，女儿被学校选做交换生了，赶在她出去之前，我得多弄点现金给她做生活费。”
何静一脸的不相信，“不是吧，几万块你还没有？你跟谁哭穷呢……”
罗雅白了何静一眼，接着，她从身旁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红色本子，“看见了吧！我毕生的积蓄，都用在这个本子上了！”
何静傻了眼，“哎哟！房产证啊！你买房了啊？怪不得呢，什么时候的事？”
何静小心的拿起那个沉甸甸的房产证，像是对待心肝宝贝似的，生怕给碰坏，她翻到署名的那一页，愣了一下，“写的娇娇的名字啊？你这是给她置办嫁妆呢？也太早了点。”
罗雅叹了口气，“现在不买，以后只会越来越贵，这房子是我上个月拿下的，基本把我手里的钱都掏光了，我那银行卡里，就剩几千块了。”
何静把房产证放到一边，“也是，你一个女人家的，赚钱供娇娇是不容易，就怕娇娇不懂你的这份心。”
罗雅交缠着手里的丝线，“懂不懂的，都不重要，反正先给她安置一个窝，以后不管去哪，结婚还是离婚的，起码有个保障，现在的年轻人打拼多不容易啊。”
何静说着：“人家孩子还没结婚呢，你就想到离婚了。”
罗雅笑了笑：“我就是离过婚的人！我太知道这男人和感情有多么的靠不住！她罗娇娇要是能找个好男人，我什么都不操心，她要是找不着，起码还有个窝能让回来哭，不过我还是希望，她别像我。”
何静拍了拍罗雅的的后背，“行了啊！你和白胜君就是段孽缘，白胜君他就不是个东西，婚内出轨还把自己搞的多委屈，不过你还别说，那个刘雯啊就真能拿住白胜君，你看这俩人，过了这么多年，都没出过事。”
罗雅冷笑一声，“出不出事的，人家能让你知道？”
何静转头走去了置物柜前，拿出两个酒杯，坐回罗雅身边，“诶对了，你前两年不是还说要把你的手艺传给娇娇么，我发现现在手工的东西是越来越值钱了，都要成非物质文化了，你家娇娇要是学来你这门手艺，以后吃喝不愁。”
罗雅无奈着：“教了，也学会了，可惜她不喜欢，随她去吧，年轻人么，自己的路自己选。”
何静往罗雅身边凑了凑，“娇娇还跟你冷战呢？”
这时，尖锐的针头扎进了罗雅的手指肚上，她“嘶”了一声，破口骂道：“想着注意注意的，还是扎了！”
何静笑呵呵的看了眼罗雅手下的这件旗袍，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哟，出嫁旗袍啊，还绣了个金凤凰，怎么……给你家娇娇出嫁用啊？”
罗雅掩饰不住的笑了笑，“还没做完呢，没事缝两针，这凤凰讲究针法，我慢慢做。”
那夜，罗雅和何静在店里小酌了几杯，而那件金丝凤凰的红色旗袍，就明晃晃的挂在店里的墙壁上，迎着月光，一闪一闪。
一个月后，罗娇娇启程去台湾做交换生的期限逼近，她提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这天夜里吃晚饭时，父亲白胜君，在饭桌上说了自己的想法。
白胜君想让罗娇娇直接去国外留学，让她放弃这次交换生的机会，罗娇娇一开始还犹豫，但看到父亲的执意，加之她对国外生活的向往，她也就动摇了。而关于学费一事，后妈刘雯并没说出拒绝的话，罗娇娇便更想出国留学了。
罗娇娇同意了父亲的提议，她主动放弃了交换生的机会，着手准备起留学的手续。
可是，就当留学的准备工作都快做好的时候，这天下午，刘雯找罗娇娇谈了话。
沙发上，刘雯给罗娇娇切了很多鲜鲜水果，她把果盘推到罗娇娇的面前，询问着说：“娇娇，关于你留学的事，阿姨想跟你谈谈。”
罗娇娇怎么都没想到，原本说好的留学一事，就这么被泡汤了。
刘雯告诉她，家里暂时拿不出多余的钱了，因为家里的钱，都被用去买新房了，而那个新房，是未来留给弟弟白枫的。起初刘雯没有拒绝罗娇娇留学的事，是因为她以为家里还有闲钱可以支撑罗娇娇的学费，可后来因为刘雯的母亲住院需要一笔医药费，从而导致家里的经济出现了问题。
那一夜，罗娇娇辗转反侧，迟迟没能入睡，她知道留学的事是一定泡汤了，而她更可惜的，是为此放弃的交换生的机会。
一切的一切都已成定局，而此时，她开始觉得，其实刘雯从一开始，就不想把家里的钱花在自己的身上，她回忆起母亲跟自己说过的话，她有些后悔。
后来一周多的时间，罗娇娇继续留在国内上学读书，她成了和其他同学一样平凡的普通学生，没有出国的机会，更没有当交换生的机会，而这天下午，她在校园门口看到了何静阿姨。
何静看到罗娇娇的时候，两句话就把罗娇娇带上了车，而坐稳以后，罗娇娇才得知，罗雅住院了，肺癌，救不活了。
行车去医院的那一路，罗娇娇陷入了无限自责的情绪当中，她翻出了这几天罗雅发给她的手机信息，每一条都是罗雅想要见她的消息，可每一条，她都视而不见。
何静带着罗娇娇抵达医院时，罗雅已经进了重症监护室，外婆守在手术室门口，捶胸顿足，“好好个人，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罗娇娇木然的看着这一切，她说不出话，她觉得这一切都和自己有关，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那天下午，罗雅终究是没能撑过去，而医生在结束手术宣布抢救无效的时候，他们所有人才得知，罗雅早就知道自己得了病，只是一直没有告诉家人。
那天，罗雅离世了，而直到她闭上眼的前一刻，她都没能见到罗娇娇一面，就像她平时说的那样，她和罗娇娇，完全就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固执倔强，总是轻信一些坏人的好话，即便受了伤吃了亏，也死不承认自己做错了决断。
罗雅离世，何静把那个房产本交给了罗娇娇，罗娇娇在拿到那个本子的时候，她明白了母亲这些年的所有苦心。
她难过，她自责，她泣不成声，她觉得自己十恶不赦，觉得自己是害死母亲的凶手。
她很想道歉，可那些能够忏悔的机会，都让她错过了。
罗雅的葬礼结束，罗娇娇刚好赶上学校长假，她回到了那条小巷，回到了母亲的旗袍店，她拉开铁门走进店铺，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烟草味，那是罗雅的味道。
她对着空旷的店面发呆了很久，墙壁上挂着一排排的旗袍，而正中间的那一件金丝凤凰的旗袍，格外的耀眼。
这时，店门口走进来了一对恋人，女生手里握着一个奶茶杯，在屋子里巡视了一圈，最后，她将视线定格在墙上的那件金丝凤凰旗袍的身上，她望得出神，接着回头看着身后的男友说：“我们婚礼上的中式旗袍，就用这件吧！真的太美太美了！这是我见过最美的旗袍了！不过……那凤凰的尾巴，似乎还没缝完……”
说着，女生转头看着罗娇娇：“老板，那件旗袍多少钱啊？”
罗娇娇的视线依旧定格在那件旗袍上，她喃喃着，“不卖。”
女生噘着嘴，“不卖？不卖为什么挂在上面啊……”
蓦然间，罗娇娇的眼角浸出了眼泪，身旁的女生看不懂罗娇娇为什么会哭，她觉得奇怪，随后便拉着男友离开了店面。
店门外，黄昏的光线一束束的打在屋内，旗袍上的金色丝线被昏黄的光影照的耀眼，罗娇娇向着那旗袍靠近了一点，她伸手摸了摸那凤凰的尾巴，终于，她泣不成声。
她知道，这最后一笔，是罗雅在等她来完成，她永远记得，母亲第一次教她缝制的图案，便是这凤凰。
那些年，她不懂罗雅的苦心，可当她懂得的时候，她只能一辈子活在忏悔当中。
她是爱她的，就像她爱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