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做错。”
半晌,江雪儿才开口这么说,她扯了扯嘴角,“因为你从一开始就不该生下来,你的出生……就是最大的错误。”
“小时候,我是真的打心眼儿里疼你的。”
江雪儿一边说着,将酒盏里的酒水给喝了个干净,转而又继续给自己倒满了酒,嘴边苦笑着说道,“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儿吗?”
江颜静静看着她,没说话。
“我还记得……”
江雪儿自然也不求她回答什么,自顾自地说道,“你呀,虽然体弱,骨子里却总有一股不服输的倔劲儿,我那时看你经常受人欺负,心道你真是什么都不懂。”
“不懂周旋,不懂与人相处,只会闷着性子和自己过不去……”
江雪儿说这些的时候,嘴角总是扬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那时便想,你吃了这多苦头,我这个做姐姐的日后要好好照顾你才是。”
江颜的唇瓣轻轻抿起,似乎也回忆起了过往的种种。江雪儿说要好好照顾她,确实也做到了。
那些日子在江府里,不管大夫人怎么刁难她,或是大夫人手底下的小厮待她不好了,江雪儿都倾力助她。
有些次数,三夫人看她不顺眼,暗地里给她娘亲和她使绊子,都是江雪儿在暗中替她周旋摆平……
这些恩情,江颜又如何不会记在心里?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渐渐的,两人之间生出了这么多的隔阂呢?
是从进宫后?
还是……
“你还记得,那夜我要同陆郎私奔的事吗?”江雪儿扯了扯嘴角,问道。
江颜点头。
她记得十分清楚。
江雪儿的美眸眯了眯,像是思考了许久才说道:“我知道一切都是奶奶做的,奶奶不想我与陆郎在一起,便让你来做中间人,拆散了我与陆郎。”
“其实现在想起来,我倒是要感谢你们两个,若不是我进宫,也不会遇见皇上……”
“可是,颜儿,你为什么给了我这些,又要生生将它拿去?”江雪儿深深叹了一口气,她垂下眼眸,哽咽了半晌,却又不知道从何处说起。
江颜的明眸微微一颤。
“当日你与奶奶拆散我和陆郎,我心中是对你怀恨的,后来见你同云定王爷在一块儿,我虽不嫉恨,却总觉得不爽利。”
江雪儿迟疑片刻,终于把这些年埋在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了。
她轻声笑了笑,模糊的记忆在脑海里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当年,她待选入宫,本来可以不用人作陪的。
可是不知道什么迷了心,她竟然觉得,为什么江颜在拆散她和陆郎之后,还能心安理得地和王爷在一起?
自此她江雪儿孤苦伶仃地嫁入深宫,而江颜在云定王府顺风顺水,和她心爱的王爷白头偕老……
不,她绝对不允许。
于是那夜,江雪儿去找了老祖宗,话语间的周旋,字字都与江颜有关。
老祖宗疼她,怎会不知道她的意思?
故而老祖宗才会亲自去江颜的住处,让她作为陪嫁媵妾和江雪儿一同入宫。
这也是江颜疑惑的答案。
如今她知道了,为何一开始还不确定的事,到后来老祖宗那么坚决让她陪着入宫……
全都是因为江雪儿从中掺了一手。
想到这些,江颜禁不住轻笑了一下,只是这嘴边的笑意,多少有些苦涩的成分。
命运作人啊……
“让你陪我入宫,本是想报复你拆散我姻缘的事,却没想到,作践的终究是我自己。”江雪儿嗤笑一声。
“所以你才会在我的参汤里下毒?”江颜反问。
江雪儿听到这句,目光不由的看向江颜,视线里充满了复杂的光。
借着月光,江颜看清楚了江雪儿一双眸子里蕴满的神色,那不是素日的温情,而是爱恨交织的难言之隐。
刹那间,就算江雪儿什么都不说,江颜也懂了。
看来,江雪儿心中还藏着很多她不知道的东西。
江颜猜对了。
江雪儿深吸一口气,才缓缓说道:“你当真认为,你的那些事我都不知道么?”
“什么事?”江颜淡淡问。
“江颜,我刚才说你一生下来就是个错误,你只怕还不清楚我话里的意思吧?”
江雪儿冷笑一声,若无其事地把玩着青葱的指甲,神态看起来漫不经心,可笑容里的苦涩却让人没法忽略。
“我本来,想把这些秘密都埋进土里的。”江雪儿说着,又垂头抿了一口酒,“可是我没想到,这些预言竟然都一步步走向了现实,让我再也没法瞒住。”
“江颜,你是天命之女,你知道吗?”
江雪儿说道。
她说完,怕江颜没听懂,抬眸看向她。
江雪儿的目光里含着讥讽,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真正的天命之女,不是别人随口胡诌的措辞,你从出生起,就注定是这个天命。”
这番话像一记重锤,砸进了江颜的心里。
她愕然看着江雪儿,没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轻声问道:“你说什么?”
“你知道我娘亲为什么要如此针对你?”江雪儿冷声嗤笑,眉眼间流露出被命运玩弄的凄清,“因为你的出生早就被人预算过了。”
当年,江府里的江雪儿出生时,大夫人曾找过名望深厚的大巫来测算。
大巫摸过江雪儿的脉门,探过她的八字后,点头说道:“此女是富贵命,将来定有出息,只是……”
“只是什么?”大夫人听到这后半句,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只是这两个凤凰同栖一棵梧桐树,将来,贵千金必定会落败啊。”
大巫这么说道。
“两个凤凰同栖一棵梧桐树……”江雪儿嘲讽地笑了起来,“大巫这么说还算客气了。”
江颜自然也懂其中的含义。
“大巫说,我这只凤凰,只是披着草编的羽毛,飞不起来。”
江雪儿说到这里顿了顿,看向江颜的美眸眯了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而另外一只凤凰,确实货真价实的火凤,涅火重生,天后之命。”
天后之命。
四个字的分量已经够重了。
江颜的眉头紧紧皱起,垂在身侧的手也不由得发抖,她看着江雪儿,脑袋里有些理不清的思绪也逐渐明朗起来。
“没错,大巫指的那只火凤就是你。”江雪儿缓缓说着,“你的出生,让我娘亲甚为惶恐。”
“我听说……司命殿的《玄天鉴》是大夫人偷的?”
江颜这时候适时地插了句话。
江雪儿自然知道她什么意思,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没错,是为了治你的。”
“大巫说司命殿的《玄天鉴》是圣物,若是给你用了,会折你的福寿,会让你的命格陨落。”
“所以……”江颜的声音颤了颤。
“所以我娘亲派人去偷了过来,但仅仅如此,她觉得还不够。”江雪儿说罢,停顿了一下。
她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江颜,目光里竟然一丝歉疚都没有,她淡然说道:“你今日之所以如此体虚,也并不是《玄天鉴》的反噬,而是我娘亲当初找大巫在《玄天鉴》上,下的诅咒。”
轰的一声,江颜的脑袋像是要炸开一般。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盯着江雪儿看,仿佛要瞧清楚,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曾经与她朝夕相处的亲姐姐。
“大巫下的诅咒根本就解不了,没有法子可以解。《玄天鉴》每年吸你的精气,与你的命格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江雪儿说道,“你们之间的联系,就连国师都斩不断,你每算一卦,就加重你与《玄天鉴》的牵绊,而最终的结果,也只有一个……”
“那就是我被《玄天鉴》吞噬,《玄天鉴》也因我而破灭。”
江颜强忍住胸腔里翻涌起的血气,缓缓说道。
“不错。”江雪儿点头。
“为什么……”
江颜紧紧咬着牙,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早就说过,你的出生便是错误。”江雪儿长叹一口气,目光里竟然也生出了些许泪意,“事到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曾真心待过你,也曾真心恨过你,这些就够了。”
江雪儿的目光空空茫茫,仰头看着苍穹。
江颜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到还有其他想不通的地方,也干脆一并问清楚了:“莲姑的死,我总觉得不是三夫人所为……”
“自然不是。”
江雪儿缓缓说道,“莲姑那晚,听到了我母亲与大巫的对话。”
“她知道我的命格,又被大夫人发现,所以才会被灭口的?”江颜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她强忍住泪水,一声一声地问道。
半晌,江雪儿合上眼:“是。”
就在那一瞬间,江颜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
周围的空气如死一般寂静,偶有微风拂过,却带起一丝透骨的凉意。
江颜的背脊都湿透了,满是冷汗。
她垂眸想了很久,才缓缓开口说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全部真相的?”
江雪儿如实回答:“进宫前夕。”
进宫之前……
这么早啊。
江颜微微点了一下头,什么也不说了,慢吞吞地站起身,就打算往外面走。
“颜儿。”
江雪儿的声音还在身后响起。
江颜的步子却再也没有丝毫停顿,只听见江雪儿的嗓音隐约传来:“我始终……把你当至亲的人。”
……
是夜,兵临城下。
云定王率领大军破城而入,杀进了皇宫里,借由声讨之名,正儿八经的谋权篡位。
江颜坐在枕香坞里,听闻了宁云河逼宫而来的消息。
凤巫说起的时候语气寡淡,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么一天,江颜听的时候也只是挑了一下眉尖。
只是当三月带来消息,说芷兰洲的那位在她走后悬梁自尽的事情后,江颜的情绪在那一瞬间有了变化。
江雪儿死了。
她以最激烈的方式向她告别,同时也在嘲笑。
她江颜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玄天鉴》上的诅咒解不了,没人能救她江颜。
卦一算,君臣乱。
君位和臣位如今都乱了,王爷杀进宫来,皇帝宁瑾最终结果如何,后人早不知晓。
有传言说,那晚宁云河在朝云殿逼死他的亲兄弟,再烧了朝云殿。也有人说,宁瑾是不堪受辱,一把火烧了朝云殿,连同自己也搭了进去。
后宫三千嫔妃接连殉葬,那一晚,锦绣未央的皇城刹那之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江颜也在其中。
宁云河带着那天杀的殷十三来到枕香坞时,江颜正蜷缩在贵妃椅上打盹。
云定王意气风发,一身戎甲在月色之下闪烁着血红的光泽,让人看了都心生畏惧。
江颜微微眯起惺忪的睡眼,听到动静还以为是烛夜来了,抬眼一看,却并不是他,打量了许久才淡淡一笑:“云定王,许久未见了。”
“江姑娘。”宁云河这样唤她。
江颜的眉尖几不可察地一挑,目光垂下,看到了宁云河手里握着的那把锋利的剑刃,小声问道:“你是来取我性命的?”
闻言,宁云河将剑收了起来。
他眉眼之间再无往日的清淡俊逸,看着她的笑意却丝毫不减当年,半晌,他开口道:“此话要去掉性命二字,江姑娘,我是来娶你的。”
霎时,江颜笑了。
新任皇帝要立先皇之妃为后的,倒是极少听闻。
偏生宁云河做了,而江颜也受了。
大雍国的天彻底换了,庆裕十八年,宁云河即位,力排众议立下江颜为后。
至此,天后之命终于应验。
“小姐……”
这天,在承宁宫的主殿里,三月一边替江颜梳着发髻,一边犹疑地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怎么都想不到,那天,江颜竟然真的答应了。
江颜怎么可能答应做宁云河的后?
她心中的那人,明明是国师才对啊!国师呢?国师又去哪里了?
三月心中有诸多疑问,却又不好问出口,这些天就连凤巫都没有再出现,司命殿好像在一夕之间就空了。
“那个人,话也不说一句就走了,只当我是个没性子的纸老虎。”江颜好像知道三月要问什么,轻笑一声,淡淡说道。
“那你也不能赌气……”
“谁说我赌气了?”
江颜笑了一声,“别急,再等等吧。”
再等等吧……
这一等,就是大半年。
同年十二月,皇宫里传来消息,皇后因病薨逝。
从此,皇宫里少了一个凤仪天下的皇后,司命殿里多了一个国师夫人。
海极岛。
一块巨大的礁石上,坐着一个相貌秀美的女子,她眉眼含笑,淡然温婉。
“坐在这里,不嫌风大吗?”
一声清冷的嗓音传来,玄袍男子走过去轻轻将她抱起来。
江颜连忙往他怀里靠了靠,抬眼看了看抱着她的男人,忍不住笑着说:“国师,真乃绝色。”
烛夜低笑一声,缓缓说道:“走了,回去吧。”
“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