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抬起原本低着的头。
婆母也愣住了:“这是何意,不就是因为香炉不慎翻到引燃了床帘才引起的大火?”
屋内更加寂静,那女捕快冷静说道:
“并非意外,是有人蓄意纵火。”
站起身的捕头面色一沉,再次坐下,让女捕快将那护院唤来。
原本那护院一直在前院巡夜,恰巧不巧失火前一日才调到后院。
我和婆母亲耳听到,护院说在夜色中,看见有个蒙面的身影偷偷拿着火折子靠近卧房外墙。他破窗而入后不久,屋内就飘出织物焚烧的气味。
大火燃出卧房之际,那人飞快逃走,消失在黑夜里。
从身形看,他的年纪应该不大。
“这,这怎会如此?!是谁这般恶毒居然要放火害人!”
婆母震惊地跌坐在椅上,面露惊恐。
“到底是谁啊?!我们元家究竟与何人结下这般深仇!”
但因为已是三更,护院隔着夜色看不真切。
更何况那纵火之人还蒙着面,压根就看不出什么。
如今,刚好被旧事重提。
“柳氏,你可知这纵火之人是谁?或是近来可曾得罪什么人?”
6.
我果断地摇了摇头,
“查案不该是你们衙门的捕快来做么?更何况,我的事情都被你们查得那般清楚,若有什么仇家你们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还是说你们无能,所以查不出纵火之人是谁?”
我这般不以为然的语气很快惹得众捕快脸色阴沉。
“好,那你便在这里待着吧!”
他们都离开了,让我重回暗室。
独处时是感觉不到时光流逝的。
我睁着眼望着黑暗,眼前恍惚闪过一幕又一幕画面。
有时是元甄捧着药碗,小心翼翼地将药水送入我口中,待我如珍似宝。
有时是初蒙依偎在我身旁撒娇,说世上怎会有我这般好的娘亲。
他们一左一右牵着我的手,在街上漫步。
邻里见了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议论我该有多么幸福。
明明是如此温馨的画面,我却只记得,那药苦得要命。
苦味深深刻进骨髓,永世难忘。
次日,我被换到另一间暗室。
黑暗笼罩着我,本该让人感到孤独害怕。
可他们不知,唯有在黑暗中。我才是最自在,最轻松的。
最后是捕快们按捺不住,主动开始询问。
这次走进门坐下的领头,正是那日发现线索的女捕快。
“柳氏,你杀人的缘由是什么?可是与那纵火之人有关?”
我凝视着她,转而问道:
“我这桩案子,可会传遍京城,让众人皆知么?”
她蹙眉,不明我意。
“这等事情当真要紧么?况且你不怕被人唾骂么?”
我摇头,说出我的请求:
“我将要说的每一句话,请你们如实传遍京城,告知天下人。还有,务必让我婆母知晓。”
她犹豫片刻,往左侧的墙看了一眼后终于点头,
“好,本就有许多人在议论此事。”
“说吧,你究竟为何要害死他们?”
这一刻,我如释重负。
“首先,我要告诉你们,放火之人是我的儿子,元初蒙。”
此话一出,屋里屋外都哗然一片。
“怎会如此?!那日你儿子明明在学堂读书,况且他怎会做出这等事!”
“是啊,你莫不是疯病又犯了在胡言乱语!疯子的话谁会相信!”
我笑了,指着护院的证词,
“护院也看到,纵火之人离开时左腿不如右腿灵便,行动迟缓。那是元初蒙幼时摔伤留下的旧疾。那日他虽去了学堂,却很快寻了借口出来。”
听完这话,女捕快仍有些将信将疑。
“就算如此,也不能断定就是令郎所为啊。”
他们,似乎只愿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情。
“我亲眼所见,是初蒙打破窗户,点燃了床帘。”
“为何我无法阻止?因我喝了元甄给我的药,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女捕快率先变了脸色,不敢打断我继续说下去。
“为何要纵火?因为他想警告我,也想毁掉一些东西。”
我的话语渐渐微弱,周遭也越发寂静。
“这东西究竟是什么,你们可想知道?”
元初蒙从小,并非如此乖巧。
他调皮捣蛋,喜欢惹是生非,在学堂也常被夫子责骂。
我不知多少次好言相劝,他也不愿听进去。
元甄忙于生意,对这个儿子向来漠不关心。
直到后来某日,这孩子判若两人。
变得听话,学会关心我,还常在外人面前诉说我的好,做出一副孝顺儿子的模样。
“那时我以为,他是突然懂事了。”
可后来,我发现是我自己,错得离谱。
那日我精神格外好,便去他的房间收拾,不料房中竟格外整洁。
直到我在床底下捡到一封书信。
信中夹着一纸契约,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众人神色骤变,静待下文。
“起初我以为看错了,谁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后,才明白这一切都是阴谋。”
胸口堵得厉害,我几乎说不下去,可我必须继续说。
“书信是赌坊对元初蒙的催债,上面写着,若他三月内换不上银子,就要断他手脚。”
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珠,我随手擦在衣裳上。
“最重要的是……”我的声音开始颤抖。
“虽没看到元初蒙的回信,但那张契约说明了一切。
他要将我,他的亲生母亲,卖给赌坊还债。”
“我的性命,不过是他算计中的一枚棋子。他放火是在警告我,救我则是为了让我替他还债,明白了么?”
发现真相时,冷汗浸透我的后背,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7.
我不敢相信,也不得不相信……
我亲生的骨肉竟利用我,做下这等见不得人的勾当。
整间暗室寂静得令人心悸,那女捕快眼眶也泛了红,手中的笔微微颤抖。
“常说乌鸦尚有反哺之心,可我的胯下却生出条咬向我的毒蛇。从前我总觉得这话太过夸张,直到真被亲生儿子伤害时,才知那痛有多难熬。”
面上有些湿润,是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滚烫炙热。
“我原以为被我发现后,他至少该慌乱、该低声下气求我宽恕。可我竟生下了个无心无情的怪物。”
那日被我发现后,元初蒙闯入内室,将那契约从我手中夺去。
“谁准你翻动我的东西!”
他阴沉着脸,将我推倒在榻上,面色狰狞。
我半晌说不出话,望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嘴唇颤抖。
“为何,为何要如此对待娘亲?可是有人逼迫你这样做?”
元初蒙冷笑一声,哪还有半分孝顺儿子的模样。
“娘亲,你该庆幸你还有些用处。”
那一刻,我如坠冰窟,几乎窒息。
元初蒙神色平静,甚至搬了张凳子坐在我身旁。
“无人逼我。起初我确实缺银子,你和那老匹夫又不肯给我!走投无路时,有人指点我,立下这契约便可。”
“我照做了,父亲早就告诉过我你的过往。这对你这等娼妇来说,应该很正常吧。”
我已麻木,只觉浑身僵硬,看着他说话,却听不真切。
怪不得他后来性情大变,总在外人面前夸赞我,还常来看我。
“所以,哪有什么孝顺儿子,不过是哄骗你们罢了。”
命运,从未善待于我。
生元初蒙时,我身子虚弱,整整一日一夜才将他生下。
他又是早产,元甄忙于生意。
于是我日日在产房与家中奔波,连月子也未能好好坐,落下一身病症。
所有喂奶、沐浴、喂食的事情都是我亲力亲为。
我望着那小小的婴孩,真以为自己得到了幸福。
可到头来,这不过是幻想。
良久,女捕快深吸一口气,不得不继续问话。
“元初蒙虽然行径恶劣,但你也不该下此毒手。”
8.
我冷冷看她一眼。
“莫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若你遭遇我这般境遇,还能如此轻描淡写说出这等话来么?”
她张了张嘴,话题就此打住。
“契约被发现后,元初蒙威胁我莫要声张,否则就要将我的过往公之于众,让我身败名裂。我在城中开了一间织坊,生意尚可。这些元初蒙都知晓。”
我虽未揭发,却不由自主地远离他,如见仇人般躲着他。
听到这里,女捕快不禁蹙眉。
“后来见我躲得厉害,他便扬言要取我性命,放火烧死我之类的话。”
“那你夫君呢?这等事你完全可以悄悄告诉你夫君啊。你二人日日相处,他定能好好管教儿子。”
日日相处?
这话一出,我忍不住笑起来,越笑越大声,连泪水都要涌出。
良久,我擦去眼角的泪水,开口道:
“你以为这事,他元甄没有参与其中?”
不是没想过,要将此事告诉元甄。
可我说不出口。
若说元初蒙的事如同突如其来的利刃,那元甄的存在便是十年如一日的钝痛!
女捕快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落在我被火烧伤的疤痕处。
待看清后,她目光骤然一凝。
“这是?!...”
我扒开肩头的衣裳,那里被烧伤覆盖的,是常年挨打留下的伤痕。
“元甄打我,伤痕都在不显眼的地方。新伤叠旧伤,全都藏在衣裳之下。”
话音刚落,一旁震惊的婆母终于开口。
“不可能!我儿向来老实本分,断不会做出这等毒打妻子的事!”
她下意识反驳,说着元甄那些在人前的伪装面目。
“你们都知道的,我儿是个教书先生,俸禄优厚为人老实,就是话少了些。我了解他,绝不会打女人!”
老实话少,确实是他最初接近我时的模样。
“你可知道,我为何会得了郁结之症?”
闻言,婆母问道:
“我之前也问过你,你说是因从小失去父母的缺憾。这与我儿又有何干系?”
是啊,原本与元甄确实无关。
“我刚及笈那年,还不懂得自保。一场意外,被歹人下了药,遭人玷污。”
这事对我打击极大,我甚至想过一死了之。
9.
那时我的精神愈发恍惚,大夫说我得了郁症,整日茶饭不思。
后来,我遇见了元甄。
那是多年来我第一次敞开心扉,当时我的心中泛起陌生的悸动。
是既欢喜又忐忑。
他,会嫌弃我这般遭遇吗?
思虑良久,我还是将往事娓娓道来。
不料元甄只是愣了片刻,随即安慰我说这不是我的过错。
“那是我头一回感受到被人疼惜。如今想来恍如隔世,差点都要忘了。”
抬头望着房梁,才发觉自己仍记得一切。
那女捕快声音轻柔,似是不忍打断我的回忆。
“那后来呢...后来究竟如何了?”
后来,大约是成亲一年后的事。
元甄仿佛懒得再装模作样,常常借口有事不归家,每每问起他便恼怒不已。
不仅如此,他动辄大发雷霆。
说不上两句话,就开始推搡我,到后来,竟是直接动起手来。
我拉开衣领,锁骨处有道显眼的疤痕。
“这是他第一次打我时留下的伤,我足足修养了一个月才好。”
婆母惊呼出声。
“当初我儿明明说你是自己从马车上摔下来的啊。”
我轻笑一声。
“你儿子说什么你自然都信,况且你也从未来问过我。”
这个置身事外的婆母,对我的情意也不过是虚与委蛇。
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继续说道。
“那次我不敢报官,因为心里还存着一丝希望,以为他会改。他在我醒来时痛哭流涕,不住地扇自己耳光,与当年那般模样无二。”
“可我错了,挨打的次数愈发频繁,我已无力承受。不光打,他还骂我。”
“他说,他嫌我脏。”
话一出口,心口像被人狠狠撕扯,痛得我说不下去。
我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疤痕,随着岁月流逝也未曾消失。
那时的我是怎么想的呢,也是这般痛吗?
已记不清是因何事惹他生气,我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只记得他劈头盖脸给我一记耳光,还有接踵而来的谩骂。
“娼妇,也配与我为妻?!能嫁入我这等清白人家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我警告你,敢与外人提起,我就把你那些事传遍大街小巷!”
“你若敢去报官,就试试看,我是怎么要你的命!”
10.
女捕快猛地抬头,目光震惊。
“什么?!”
手背已不知不觉被我掐出印记,我轻轻抚摸着。
“你们可知,被人威胁是什么滋味?”
在场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知道,就像溺水般想要逃离却挣脱不掉,拼命想要浮出水面的感觉。”
他总是用这些事来要挟于我。
成亲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出门,起初元甄并不在意。
但若遇上必须出席的场合,他便挥拳相向。
每每打到我浑身是伤,他又换了法子威胁。
“你那些事,要不要让人都知道,嗯?你那些织坊顾客,我的同僚,邻里...”
那次我第一次反抗,却换来更重的打骂。
一度我心灰意冷,想着认命算了。
可每每看他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心中便涌起不甘。
我分明未曾做错半分。
纵是粉身碎骨,我也要离开这牢笼。
整间审讯室仿佛坠入冰窟,寒意刺骨。
“他说,本想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可我若不听话,保不准哪天就说出去了。”
我喉间哽咽,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从那以后我谨言慎行,唯恐外人议论,日日惶惶不可终日。”
“直到有一次,噩梦成真了。我偶然从他同僚口中听到,这件事成了他要挟我的把柄。”
闭上眼,我逼自己别再想这事。可越是如此,胃里越发翻涌。
“他知道元初蒙的计划,若不是他暗中帮忙,一个孩童如何能将成人卖了”
“原来他救我出火海,又精心医治。不过是怕我丢了性命,怕丢了他们可以卖钱的东西。”
我站起身,看着眼前已经哭成泪人的婆母。
“因为我不过是这个家中任人摆布的傀儡,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人。”
我说完许久,官差都没有说话。
为首的女捕快始终看着我,目光里有震惊,同情,和不忍。
她大约在想,我究竟下了什么决心,付出了多大代价。
说出真相,并非我想的那般容易。
不敢想,我以为能够依靠的亲人,却是真正陷我于不义之境的人。
本来,我的郁症在刚成亲那年已经好转。但后来,却愈发严重。
痛楚包裹着我,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该是了结这一切的时候了。
11.
凭什么他们能过得逍遥自在,而我却独自深陷泥潭。
凭什么?!
良久,女捕快语气缓和了些。
“这些年,你可曾向外求助?”
怎会没有呢,我曾拼尽全力想要逃离。
记得那日,趁着元甄去外地办事,我去衙门报案,说夫君虐待我。
官差倒是来了,可见我身上伤痕不甚明显。
又见元初蒙紧紧依偎着我,态度便敷衍起来。
“小两口拌嘴何须惊动官府,况且公子对你这般孝顺。”
“再说你一介女流,本就该以丈夫为尊。”
后来元甄得知我告官一事,又是一顿毒打。
那次,我再度陷入无边的绝望。
“也是那时,我终于明白!生为女子,只有靠自己,才能脱离这般境地。”
不论用什么法子,都要试上一试。
女捕快叹了口气,一时语塞。
这时,婆母开口了。
“就算,就算这些都是真的,你大可远走他乡?这天下之大,难道就容不下你一人么?”
“为何非要杀了我儿和我孙儿?!那可是两条人命啊!”
这话当真可笑。
我挑了下眉,眼中再无半分温情。
“我何尝不想逃。”
可我该如何逃?府中处处有人!就算侥幸逃出去,元甄也能靠那些街坊邻里打听到我的去向。
他在外头装得一副痴情模样,还和熟识的人说若见到我定要告知他。
“更何况,我是个孤女,就算真的逃出去,又能投靠谁呢。”
“谁不想好好活着,可实在太难了。”
我说完这些,审讯室的门被推开,阳光照了进来。
“你看,阳光是灼人的。”
抬眼望去,众人皆默然不语。
过了会,派去搜查的官差在被大火烧毁的府邸中找到了元初蒙要将我卖出去的画像残片。
“另外,在元甄书房的暗格里也找到了那个契约的副本...”
闭上眼,苦涩漫上心头。
你看,女子活得多艰难。
几幅画像,一纸契约,便能让我身败名裂,让我陷入绝境。
“从前我也想过鱼死网破,这些东西就算传扬出去也不在意。可我心如枯井,就算如何说服自己,似乎也做不到。”
勇气,我已所剩无几。
如今,唯有以命换命,方能斩断这一切。
案情的细节被一点点揭开,抽丝剥茧,渐渐明朗。
12.
七日已过,我被判处斩刑,秋后问斩。
听到判决时,我毫不意外。女捕快还想问我,要不要上诉,或许能从轻发落。
我拒绝了。
早在做出这个决定时,我就料到了今日,也从未想过要逃脱。
后来案情细节传开,包括父子俩的那些不堪入耳的恶行。
婆母来看过我一次,说街坊邻里都对两个死者愤恨不已。
我并不觉得欣慰,只是感觉终于能喘口气了。
十二年了,这十二年漫长得令人窒息。
如今,这一切终于画上句点。
因这桩案子,关于买卖良家女子的事情得到严查,影响远比我想象的更大。
看着牢房外来来往往议论此事的狱卒,我终于扬起了嘴角。
你看,光明终会到来。
但愿将来,不会再有人像我这般,被至亲之人所害。
也但愿,这满腔的恨意与不平,终会化作微尘消散在岁月里。
愿我来世,不会再这般痛苦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