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看你
画盏眠2024-10-08 11:2015,761

  悠然居是全国连锁老字号,队很难排。

  唐漾进去时,大厅人满为患。

  她远远望见自己的同事们那一大桌,笑了笑,然后视线落在桌上唯一的空缺处,在甘一鸣座位旁。

  “唐副处自罚三杯哦。”范琳琅起身过来接唐漾。

  上一秒,唐副处还在门口和蒋时延怼得风生水起。

  这一秒,她偏头轻咳了声,走过去,对一个男同事道:“我有点感冒,受不了空调热风口,可以麻烦你坐过去吗,我挨着琳琅坐。”

  “唐副处怕不是嫌弃我吧。”甘一鸣笑得和煦。

  “哪儿敢。”唐漾又扭头咳两声,坐下。“中午还好,下午和朋友出去吹了风,脑袋真的重得和铁一样,再吹会儿的话,”唐漾学甘一鸣的语气,“甘处长怕不是想让我工伤住院,撺掇大家继承我桌子上的旺旺?”

  甘一鸣面子没被拂,“哈哈”大笑。

  大家跟着笑出声来。

  饭局开始,陆续有人敬酒,唐漾统一用茶代替。

  敬了两轮之后,她干脆摸了瓶没开的维C佯装感冒药,这下子,没人再上来敬酒。

  

  悠然居门口的树下,停着一辆R8。

  车身漆黑,蛰如黑豹。

  驾驶位窗外悬了一只手,皮肤白净,手指修长,那手指间衔了一根烟,烟头忽明忽灭。

  按在烟上的手指时不时点一下,带落一串灰烬。

  从下午甘一鸣打给唐漾的第一个电话开始,蒋时延就觉得奇怪。

  信审处有专门管生活事务的员工,为什么处长这么热心?唐漾外出行程要问,和谁出去要问,就连聚个餐都亲自通知……

  把唐漾送到后,他本想回家,可车越开,越不对。

  蒋时延头昏脑涨围着悠然居那栋楼绕了十圈,停回原点。

  作为哥们,自己应该打个电话提醒漾哥。

  可刚拿起手机,蒋时延又想起,自己下午才和她说过,她也是这么大的人了,自己心里肯定有数,自己一说再说,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啰唆?

  可男人最了解男人,甘一鸣要是没有花花肠子,自己能用手指头给他做碗佛跳墙吃。

  再说,自己不是阻止别的男人接触她,只是甘一鸣有家室还能这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万一他给唐漾下点套,灌点酒,唐漾酒量本就限于二两……

  烟头被反手摁灭在车门上。

  蒋时延拨出一个号码。

  

  程斯然的父母和蒋家是旧交,如果不是程斯然中学出国,两人应该算是发小。程斯然去年回来,和他、沈传、冯蔚然几个时常约饭,建个微信小群,倒也聊得来。

  冯蔚然属于有家室的“中二”男人,沈传是荤素不忌浪上飞。蒋时延在程斯然的归类里,属于嘴上胸大、长腿、车子满天跑,若真有个“小花旦”凑过去,他拎得比谁都清。

  典型浪,然后“浪里白条”。

  大晚上打给自己,还真是头一遭。

  “延狗何事?”程斯然给自己配了个川剧出场的特效。

  “斯然狗,”蒋时延脚搁在车头,眼睛盯着自己皮鞋尖上的两个浅印,拧着眉,“你在悠然居没?挨着汇商的这家,上次我记得程叔说让你在这锻炼一下。”

  “在啊,不过今晚三轮都订满了,”程斯然道,“但你一定要的话,我马上……”

  “不是我来,”蒋时延打住,“你看是不是有一桌,汇商订的。”

  程斯然在电脑上找了一下:“窗户那边,信审处。”

  蒋时延按着太阳穴:“帮我留意一人。”

  程斯然:“……”

  蒋时延描述:“粉色羽绒服,黄色毛衣,头发及肩,一个鬈发,皮肤很白……”末了,“一矮子。”

  挺漂亮。

  程斯然循着监控看到,这头吩咐下去,接着“唷”了一声:“什么人啊?”

  蒋时延一副你在说废话的语气脱口而出:“很重要的人啊。”

  话音刚落,只设想“客户”“亲戚”两个答案的程斯然,愣了:“女——”

  与此同时,蒋时延也觉得自己这个回答不太对,抢先打断:“是我一特铁的哥们,高一就认识了,高中同学,大学同学,经管学霸……然后她才调回A市,人生地不熟,她们部门乱七八糟,我作为兄弟肯定要照拂……虽然她脾气不太好,但人特别好,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噼里啪啦不给程斯然还口之力,夸了一大堆后,蒋时延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很多。

  “和你说也说不清,”蒋时延颇为烦躁地扯了两下衬衫衣领,“反正你给我照看好,也不要太刻意,以后她过来你都看着点,她要多喝了或者有什么事儿……”

  程斯然:“我也是你哥们。”

  蒋时延:“我活着的时候你若投宣传就别来一休了。”

  程斯然立正敬礼:“好的,‘爸爸’,我一定把‘爷爷’照顾得妥妥帖帖。”

  等程斯然和经理确认了那桌点的都是啤酒,和临近的服务员确定代号“矮子”的粉色羽绒服无恙、和两个女的坐在一起,并给蒋时延反馈后,蒋时延觉得自己尽到了做哥们的责任,R8开得顺手了,红绿灯也不花了,路也不岔了,再放点轻快的牛仔音乐,一路摇头晃脑哼哼着回了家。

  而悠然居内,程斯然后知后觉:先不论悠然居的安全是业界标杆,顾客喝多少是顾客的自由,自己当老板总不可能去拖酒瓶吧。然后,什么叫和自己说也说不清?

  刚刚不是他蒋时延自己在那叨叨,自己问过问题吗?真的,这人完全不讲道理吗?!

  不过……等等。

  程斯然可不信男女之间有纯友谊,尤其放在时间用秒算的蒋大佬身上,能到这程度的异性就两种可能。

  一,女朋友。不是。

  那就只剩第二种。

  “暗恋对象。”

  蒋时延把程斯然这条语音反复听了三次,“嘭”一下关上房门。

  蒋时延回拨过去,冷笑道:“只是让你留意一朋友,又没打断你啪啪啪,什么仇什么怨这么揣测我,你以前找爸爸帮忙的时候爸爸可没这么多话。”

  “我找你帮忙可没涉及男女关系,”程斯然道,“我就说了四个字,是谁在那激动得嘚啵嘚啵……”

  这时,蒋时延也冷静下来,道:“真的是关系特别好的朋友,所以不要开玩笑,你这样我会很……”

  蒋时延没找到形容词。

  程斯然也不想和他废话:“那我问你,如果她站在你面前让你亲,你亲吗?”

  蒋时延毫不犹豫:“亲。”

  程斯然暗说一声“这不就得了”,继续问:“怎么亲?”

  蒋时延一副听从指挥的口吻:“她让我亲哪我就亲哪,她让我亲多久我就亲多久,她让我怎么亲我就怎么亲。”

  程斯然:“……”

  这人怎么接个吻还能接出一股子生死大义?!

  程斯然想了想,更直接:“那如果她现在到你家,你一个人,她就穿了两件衣服,脱了一件,站在你面前,拉着你的手,放到她身上那件衣服领口,你会——”

  “赶紧穿好啊,”蒋时延脱口而出,“程斯然你有病吧,看看天气预报,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的温度,你让人只穿两件还脱一件,冻成狗了住院你想去照顾吗?”

  程斯然一噎。

  蒋时延也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太冲,缓了缓,道:“别问东问西了,真没那心思,要有的话,高中那阵不就该有了?”

  “谁知道。”程斯然哧一声。

  蒋时延亦骂:“有毒吧。”挂了电话。

  即便抛开太熟这个壳,蒋时延想,唐漾重要归重要,和自己理想型绝对背道而驰啊。

  他骨子里有点大男子主义,曾经自己还是毛头小伙的时候,就喜欢温柔贤惠有女人味的款。

  现在明明更具备保护未来老婆的条件了,反而会去喜欢一个靠外卖和回妈妈家过活、遇到恶狗把自己挡在旁边的漾哥?

  真的,现在这年头开玩笑都流行用脚开吗?

  蒋时延吐槽完程斯然,手机还没放下,便收到了唐漾的消息。

  【ty:今天这儿做活动,幸运顾客由小鲜肉老板送回家,结果本仙女第一个抽,抽中了,下面请蒋大佬分析原因。1:漂亮,2:好人好报。】

  蒋时延下意识敲了“你身边没镜子吗,怎么这么无聊”,但又像是想证明程斯然是错的一般,逐字删完,然后无比冷漠地回了一个字。

  【t$efvbhu&:1】

  瞬间夸到了唐漾的心坎上。

  唐漾美滋滋地回复。

  【ty:原谅你下午没让我少喝酒,别回了,我要睡了,晚安。】

  蒋大佬自认矜持并端住了,再回复一个字。

  【t$efvbhu&:嗯。】

  短暂的聊天相当愉悦。

  两人破裂近三小时的友谊在黑夜里悄然融冰。

  

 黎明破晓,周一总是来得必然而又不受人期待。

  蒋时延出差去了休斯敦,唐漾也在总行、分行到处开会。

  隔着半个地球的时差,蒋时延深夜分享一首歌,唐漾白天点个赞。

  唐漾晚上吐槽“每天登顶微信步数让人有种称霸天下的错觉”,蒋时延凌晨评论:“人家开后门都是偷偷摸摸,唐副光明正大让人害怕。”

  唐漾秒懂,想无视,可内心的倔强驱使她反驳:“计步器又不知道我腿长两米!”

  蒋时延:“我以为相同路长腿短步数多是小学的应用题。”

  蒋时延可比困意厉害太多,唐漾毫无压力地表演一秒入睡。

  大洋彼岸,蒋时延仿佛看到了唐漾灵活的小动作,“哧”地笑出声来。

  周围高管们噤声看他,蒋时延又迅速把笑容敛起来。

  

  等昏天暗地的工作日忙过去,唐漾得空回了趟父母家,已经是周五了。

  唐妈妈和蒋妈妈约了下午打麻将。

  饭桌上,唐妈妈一直念叨一把可以做清一色却没做成的牌:“这人还是要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孟非那首歌怎么唱的……‘往前一步是大胡,退后一步是小胡’。”

  对于曾经看《走进科学》的周老师,现在爱上《非诚勿扰》,唐漾深表无奈。

  饭后,唐漾游戏玩无聊了,很自然地给延狗去了个电话。

  结果,她还没开口,对方先出声了:“我不给你打电话,你就不给我打吗?”

  这一招先发制人厉害了。

  奇怪的是,唐漾竟觉得逻辑没问题。

  “说得像你在想我一样,”唐漾“嘁”了声,解释,“这周累得午饭都用灌,这不一停下来就呼唤你了吗,回来了?”

  “还在候机,”蒋时延走到一处专柜,“那我给你带个漏斗方便操作?”

  唐漾懒得理他,调整了一下窝沙发的姿势:“之前给我爸买补水的,顺便买了一套寄你家了,最近天气晴得惊人,你皮肤比我还耐不得干,回来记得用。”

  对面似乎撞到了人。

  道了好一会歉后,蒋时延的声音才从手机里传来:“行啊,那周末我陪你去南津街?办好了吗?”

  “没,”唐漾懒懒道,“件放在那儿,没批也没驳,年后她还不来我再去吧。”

  唐漾说:“你知道的,我就是要把到自己手上的事儿弄清楚。可我也忙,我也不是什么好心人…欸。”唐漾想到什么,“你不知道,前天有个贷款客户闹到信审处,说为什么浦西给她们贷一百万,我们只贷十万,结果一看资料,她给浦西押了个门面,给我们押了辆二手车,我说叫保安,范琳琅直接怼人你以为这是雷音寺,里面全都是活菩萨。然后你知道吗,快五十岁的一大妈,直接在地上撒泼打滚……”

  “我不知道,”蒋时延揶揄,“但只要你在地上撒泼打滚,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唐漾:“这么感人吗?”

  蒋时延认真道:“孩子是祖国的希望。”

  唐漾乐着,知道他看不见还是在空中挥一拳头,笑:“望你个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扯了好一会儿。

  蒋时延状似无意:“你还去相亲吗?”

  唐漾飞快朝厨房望了眼,倏地缩回脖子,很大声地抱怨:“真的到处是压力,头发一把一把掉,我知道婚姻重要,但都没命了,婚姻要如何安放……年后,真的必须年后,最早年后。”

  这人戏太多,蒋时延嘴角抽搐着给她配画外音:“因为平时相亲只会相到A市的奇葩,过年相亲会相到A市以及籍贯A市回来过年的奇葩。”

  唐漾被戳中心思,手抹脖子低声威胁:“咔。”

  蒋时延逗她,在电话里大喊唐妈妈:“周阿姨,周阿姨在吗!”

  唐漾做贼般火速遁走。

  而一洋相隔。

  蒋时延嘴角的弧度从机场持续到上飞机,飞了整整17个小时,中途睡一觉,到A市竟还在。

  蒋时延也回了父母家。

  易芳萍开门看到儿子,怔住了,打量他好一会儿,惊叹道:“你的微笑唇是在美国做的吗?”

  “保持乐观是长寿的秘诀,”蒋时延把行李搁旁边,递了个袋子给蒋妈妈,“礼物。”

  蒋妈妈收下:“给唐漾带了吗?”

  “带了。”蒋时延换好鞋,用鼻子嗅空中飘来的香味。

  蒋妈妈福至心灵:“佛跳墙。”

  蒋时延故意拉下脸道:“你儿子出差刚回家,你不会真的要给唐漾送过去吧。”

  “当然不,”蒋妈妈把蒋时延引到饭桌边,揭开虚掩的盖子,给他盛肉又盛汤,“你先尝尝。”

  家里长期有保姆,好像自妹妹蒋亚男高考之后,蒋妈妈就没怎么动过手。

  这时蒋时延端着碗,鲜汤的热气透过碗壁传到手心,温度和唐漾说送补水套装时的暖意汇到一起,登时暖入四肢百骸……

  “快试试。”蒋妈妈慈爱地催他。

  蒋时延心口热乎,还没来得及喝,又听蒋妈妈说:“上回我第一次动手,菇没熟,你爸拉了三天肚子,这次我掐好了时间点,应该没问题。”蒋妈妈憧憬道,“等我多练几次,味道过关,啊不,炉火纯青,我就做了送到汇商给糖糖一个惊喜,女孩子讲究精细,比不得你和你爸皮糙肉厚……”

  蒋时延顿时五味杂陈。

  迎着蒋妈妈期待的眼神,他端起碗放嘴边,小心地抿着嘴,没敢舔进去。

  “对了,”蒋妈妈也没留意儿子的表情,“糖糖调回A市,那你搬回来吧,不催你相亲了。”

  蒋时延放下碗,装模作样扯张纸:“唐漾回来和你不催我相亲有必然联系吗?”

  “为什么没有?”蒋妈妈反问,“人唐漾大龄单身,你大龄单身,等等。”蒋妈妈换种问法,“你觉得唐漾怎么样?”

  “特别好。”蒋时延诚实。

  蒋妈妈循循善诱:“所以?”

  蒋时延以为妈妈是了解自己和唐漾的,也没朝别的地方想:“所以我的朋友都很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也特别棒?”

  蒋妈妈耐心地引导:“对啊,大家知根知底。”

  蒋时延猜测:“广结益友吗?”

  蒋妈妈打断:“你知道佛跳墙铺菜是先放冬笋,还是先放姜片?先放鱼翅,还是先放扇贝?”

  蒋时延迷茫:“我怎么会知道。”

  蒋妈妈微笑:“没关系,我只是随便找个借口骂你,问什么什么不知道。”

  蒋时延:“嗯?”

  蒋妈妈捶他的脑袋:“蠢得发慌!”

  蒋时延下意识地躲,蒋妈妈恨铁不成钢地再拍两下:“蠢得要命!”

  蒋妈妈想说什么没说出来,骂完,仍是不解气地在他的脚背上跺了两下,这才气鼓鼓地丢了汤匙上楼去。

  下脚怎么这么重……

  蒋时延痛得倒吸冷气。

  一想到唐漾也喜欢这样拍自己的脑袋,这样踩自己的脚,虽然她的力道和挠痒痒似的,但气他的本事和他妈简直一样一样!

  蒋时延想,自己上辈子肯定造了很多孽。

  具体多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蒋妈妈养了一只荷兰猪,叫蔬菜。方才母子燃起战火的时候,它就坐在餐桌上,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蒋时延。

  蒋妈妈走了,留下蒋时延和它大眼瞪小眼。

  蒋时延叹了口气,把那碗汤推到它面前:“唉,吃吧,吃吧。”

  蔬菜看看蒋时延,又看看汤,用圆滚滚的小胖爪把汤推还过去,然后朝他露出个类似怜悯的表情……

  蒋时延的心态彻底崩了。

  

  晚上十点,唐漾刚躺上床,就接到了延狗的电话。

  对方的嗓音微哑又带点颓然,唤:“唐漾。”

  唐漾刚陪老妈刷完泡沫剧,男主公司破产,临跳楼前也是用这样的声音给女主打电话。

  听到这声名字,“我在,我在,”唐漾噌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一边手忙脚乱穿衣服,一边道,“蒋时延,你稳住!稳住啊!你给我说你在哪,我马上过来找你!千万别冲动!”

  蒋时延声线飘忽:“我心情不好……”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唐漾后背一凉,“但无论发生什么事儿都给我缓一缓啊,蒋时延!”唐漾加重语气,“我知道生意场上有很多事情,你不要给我想着一了百了,钱没了可以再赚,人没了就真的没了……”

  唐漾慌里慌张还没找到钥匙。

  听筒里,蒋时延的声音传来:“我和蔬菜发生了一点矛盾。”

  “……”

  蒋时延:“它踩坏了我辛辛苦苦给你带回来的礼物。”

  “……”

  “所以作为补偿,”蒋时延小声了些,听上去很委屈,“你可以请我吃一个甜甜圈吗?”

  吓到我,没保管好我的礼物,还要我请你吃甜甜圈?你怎么不绑个窜天猴,上天和烟花肩并肩?!

  唐漾深吸一口气,道:“三秒之内,挂断电话。”

  在我没有爆发之前。

  蒋时延瞬间收好先前的戏份,低声道:“我到你家楼下了。”

  唐漾:“我们之间的友谊并不足以让我下楼。”

  蒋时延好说话的样子:“那我只有给周阿姨打电话,说唐漾手机是不是没在身边,可不可以请她——”

  “算你狠!”唐漾重重掐断电话。

  路过梳妆台时,她捞起眉笔,思考一秒,懒得卸,又放下。

  

  五分钟后,翡翠园楼下。

  唐漾推开单元门,便看到了停在路旁的车。

  唐漾走过去的同时,蒋时延也下车朝她走,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食品袋。

  蒋时延递给她:“你不请我,我请你好了,喏,甜甜圈。”

  唐漾瞥一眼,没接。

  她紧了紧抱在胸前的臂,冷漠无比:“我28不是8岁,谢谢!你可以选择滚去黑名单或者马上变一桌满汉全席。”

  “那有难度。”蒋时延还要说什么,手机震了一下,他接起电话,唐漾跺脚等在一旁。

  对方说了什么,蒋时延应两声好,戳唐漾:“快去车上帮我找份文件,就在后座。”

  唐漾听清他说什么,当即炸了:“车就在你面前你让我去拿?你接个电话是没手吗?我的蒋大爷……”

  蒋时延用食指碰了一下唇,唐漾瞪他归瞪他,还是过去了。

  她的手握上后排的车门把手,哼哼唧唧拉开,看到车内情景那一刹,唐漾的瞳孔轻缩,说不出话……

  全套子弹头有整整三层,展开后,从座位那端伸到了自己 眼下。

  车顶开了盏小灯,暖黄色调,光线顺着卫兵般放置整齐的黑壳排排流淌,直戳心脏。

  唐漾有些不敢相信地朝后看,蒋时延哪儿还在打什么电话。

  他插兜走过来,伸手搭上车门,笑得格外荡漾。

  方才某人噤声时,蒋时延就明白:易女士想给惊喜的思路是对的,只是不好意思,自己先用为敬。

  他低头迎上唐漾的眼睛,有水波,有柔光。

  蒋时延喉咙发痒,清了一下,道:“如果说什么可以让你难受的话,那就是我买完只是因为不知道你最喜欢哪个色号、遇到狗那天扔的哪个色号。”

  这个时候的蒋时延怎么看怎么顺眼,就连怼自己都显得尤其风趣。

  唐漾温柔地道:“没关系,直男都这样。”

  “如果说什么可以让你好受一点的话,”蒋时延道,“我知道你最喜欢哪个色号、扔的哪个色号,全部买回来是因为年终奖调查的时候,女员工说收到这个会很开心。”

  蒋时延伸手越过唐漾,准确挑出她最喜欢的色号。

  “dangerous,”他低缓念完,偏过头问她,“开心吗?”

  蒋时延的五官生得极好,敛起平常的玩世不恭,一抹月色洒在他的眉梢,莫名生出些勾人的味道。

  唐漾心里一悸,小声“嗯”一下,几乎是踩着他的尾音抢过他手里那支口红。

  唐漾一边对着车门涂,一边转移话题:“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你以前那么胖还能找到女朋友。”

  蒋时延笑:“攻击反弹。”

  “看在你是第一个送我包包和口红的汉子的份上,我不计较,”唐漾用手指调了一下唇缘,仰面问,“好看吗?”

  唐漾是手残,左边嘴角朝外漫了一抹口红,艳色衬着清秀的眼眉。

  她看蒋时延,蒋时延亦注视着她。

  两人相距一尺左右,有风在吹,她的呼吸淹没在风里,伴着一丝沐浴露的香甜,好似甜在唇间……

  蒋时延看着看着,忽然鬼使神差:“以前宋璟没送过?”

  此话一落音,两人都安静了。

  蒋时延后悔了。

  唐漾:“你知道的,他的性格就那样。”

  蒋时延歉意。

  唐漾道:“不过在一起的时候他挺体贴,挺……”

  “对不起。”蒋时延看唐漾。

  “说对不起做什么,”唐漾扯扯嘴角,“只剩唏嘘吧,当初关系都那么好。”如今和宋璟已八年没联系。

  蒋时延:“我……”

  唐漾垂眸看鞋尖:“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推开他,打破朋友的界限对两个人伤害都很大。”

  蒋时延嘴笨:“漾哥……”

  “没,没什么。”唐漾吸了一下鼻子,朝车里看一眼。

  蒋时延默契地探身把盒子收好,递给她。

  关系再好,终究是异性,忽然而至的躯体带着和方才一样、让人混乱的温热,唐漾敏感地朝后避了避:“那我先上去了,你早点睡。”

  “你也是。”蒋时延说。

  唐漾走两步,倏地倒回来。

  蒋时延举高袋子,故作夸张:“哇,你还要你的甜甜圈啊。”

  唐漾:“送给我的,我为什么不要?”

  蒋时延逗她:“口红和甜甜圈只能选一个。”

  唐漾毫不犹豫:“甜甜圈。”

  蒋时延哧一声笑,“出息”,都递给了她。

  唐漾剜蒋时延一眼,像怕他后悔般,两样都抱紧了,嗒嗒嗒几步就跑没了影。

  蒋时延再想笑,唇却牵得费力。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坐进副驾位,关掉灯。

  四周昏暗,蒋时延在车头再摸一个甜甜圈出来,扯开袋子下嘴咬。

  两道声音好像就在耳畔。

  “以前宋璟没送过吗?”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推开他,打破朋友的界限对两个人伤害都很大……”

  所以不该提宋璟?

  所以为什么要提宋璟?

  所以自己为什么要鬼迷心窍提宋璟?最后让两个人都这么难受和尴尬。

  嘴里的东西越嚼越不是滋味,蒋时延忍无可忍,循着包装拨号码。

  “您好,这里是如景园人工服务……”

  蒋时延:“你们做甜甜圈都不用白糖用黄连吗?”

  接线员:“啊?先生,您好,我们每个甜甜圈都是经过严格……”

  蒋时延扔下手机,一脚油门踩到底。

  

  而十米之外,电梯里。

  唐漾一直恍惚地站着,直到站到有其他人进来了,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按楼层。

  “嘀。”电梯上行。

  唐漾爱极了电梯攀爬楼层时稳定的状态。她想,朋友翻车这种经历,一辈子,在宋璟身上有过一次就已经足够。

  何况蒋时延就是这种会来事儿的性格,他喜欢什么款的女生,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一分钟便想明白了先前想了一个小时的事。

  唐漾到家后,随手把那箱口红放在门后,脱了鞋,倒床就睡。

  一夜昏沉,第二天唐漾醒来,只觉得头很重。

  她浑浑噩噩地捞过手机,看到时间,吓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下午两点了?!

  唐漾工作日时作息倒规律,可一到周末就颠三倒四。偶尔十点醒,偶尔十一点。

  但她受到惊吓的原因不是时间,而是因为做了一个梦,梦见蒋时延亲她,然后她被吓醒了。

  自己被吓醒只需要一秒,而从昨晚十一点到现在两点,经过了十四个小时。

  所以在梦里,蒋时延亲了自己……十多个小时?!

  已经把自己钉在朋友位置上的唐副处骂出一句“我去”,蒋时延的肺活量这么大吗?

  她不信!

  

  蒋时延接到唐漾的电话时,正在开车,旁边坐着程斯然。

  他挺意外,本以为唐漾会因为某个名字躲自己一阵。

  “漾妹作甚?”他把音乐调小些。

  “妹你妹,”唐漾纠正他的称呼,“话说,你和你前女友接吻……咳咳,一般接多久啊?”

  不待蒋时延回答,唐漾补充:“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做梦,梦了一堆乱七八糟一的事儿,然后顺便梦到了,我正在网上算命,要问细节。”

  蒋时延沉默了一阵:“你觉得多久算正常。”

  唐漾思考了一下,道:“一两分钟……最多十分钟吧。”

  她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哽着不舒服。

  “偶尔一两分钟,偶尔十分钟。”蒋时延答,程斯然忍笑,蒋时延瞪了程斯然一眼。

  唐漾又问:“你们不常接吻吗?”

  “记不太清了,”蒋时延说,“不常吧。”

  好像嘴里卡着的东西被吞了下去,唐漾的声音轻快了些,又胡扯了两句道了回见。

  车里,程斯然捂着肚子,笑得不能自已:“不知道是谁重度洁癖接不了吻,不知道是谁作为一个成年人谈恋爱就牵牵小手,承包了我们一年的笑点……你对你漾哥还撒谎,良心被猪吃了吗?”

  “等等,蒋大佬,”程斯然思及什么,“我那天问你亲不亲唐漾,怎么亲,你明明说的是亲啊,还随她怎么亲。”

  等红绿灯的空当儿,蒋时延敲敲太阳穴:“唐漾是兄弟。”

  程斯然:“我也是兄弟。”

  蒋时延解释:“亲兄弟和亲女人的性质不一样,女人是异性,兄弟之间就没那么多顾忌,关系好随便来一口并不会有什么——”

  蒋时延话还没说完,便看到程斯然比洗澡盆还大的脸搁在自己面前,格外风骚又挑衅:“那你要不要亲亲我啊?”

  蒋时延伸手挡住程斯然的脸,嫌弃道:“傻帽儿。”

  红灯变绿灯,程斯然坐回副驾驶,同样吐出一个音节:“傻帽儿。”

  一个骂在明,一个骂在暗。

  两个人都懒得计较。

  

  几个路口,到一休传媒。

  蒋时延带程斯然去拿广告投放合同的时候,唐漾也收到了工作邮件。

  范琳琅:“漾姐,南津街那个特殊件贷款客户,就张志兰,电话打到办公室来,说您在她家门口留了名片,让她随时找你。”

  唐漾想起自己和蒋时延去过的那次,腾出抹水乳的手:“你给她回电话,我一个小时后过去,谢谢。”

  范琳琅:“要不我带上资料到您家楼下等您?”

  唐漾:“不用麻烦,我自己去就好。”

  范琳琅:“没事儿,我刚好值完班。”

  唐漾想想,便答应了。

  范琳琅本想提前来找唐漾,结果唐漾出发得更早,到汇商接她。

  范琳琅在外面打量好一会儿,才上车,问:“您之前那辆mini不是的红色吗,怎么换了黑色。”

  唐漾笑:“我妈之前开出去过,后来扔车库忘了加油。”

  “我以为老年人都喜欢稳重的颜色,没想到阿姨还挺洋气,”范琳琅想到平时同事们在背后讨论唐漾的包包、衣服,玩笑道,“唐副,您可别说您家放着彩虹糖。”

  唐漾随口:“差不多。”

  范琳琅想了解什么就问什么,止于隐私,又不阴阳怪气。

  近半个小时的车程聊下来,唐漾在心里又对她亲近了些许。

  两个人来到幸福花园,有老太太认出唐漾,热情地给两人说上次看到张志兰穿裙子,大冬天的,大腿都露出来了,成何体统,到小区捡垃圾也比她那样强!

  唐漾含混地点头。

  “特殊职业吧,”范琳琅语气有了远离的意思,“我们小区老太太也这样,但嘴碎归嘴碎,有什么消息都是最新的。”

  唐漾:“先看看。”

  两人上楼,敲门,门开。

  唐漾认出张志兰的同时,好像也明白了老太太们嘴碎的原因。

  因为美,无关年龄和容貌,冲击力远强于证件照。

  即便在家系着围裙做事,张志兰也化了淡妆,眉眼细长,带着一丝孤高。

  看见来人,她犹疑:“唐副处?”

  范琳琅指唐漾,先道:“这位是唐副处,”再道,“我是范琳琅。”

  张志兰在围裙上擦擦手,招呼两人进去坐。

  唐漾和范琳琅礼貌地打量着。

  张志兰的家很小,但很干净,墙角和窗户一尘不染。窗帘似乎是用很多块布拼在一起的,但有人在缝隙间绣了小碎花,倒把不和谐的色调进行了统一。

  张志兰家有两个小孩,唐漾经受过亲戚家熊孩子的折磨,来之前已经给自己打了预防针,可见到后,她心里生出妄加揣测的罪恶感。

  大的那个上了小学,坐在一张碎木条拼的书桌上写字。小的坐在哥哥的书桌旁,乖巧地翻着连环画。

  大部分小孩见到陌生人都会害怕或者露怯,而张志兰唤“闵木”“闵林”,介绍来人后,两个孩子站起来,清脆地喊:“唐阿姨,范阿姨。”

  唐漾和范琳琅给母子三人拎了袋龙眼,两个孩子想吃,用眼神看了看张志兰,得到张志兰的应允后才克制地拿了两个,吃完把壳和核儿放进垃圾桶,接着做自己的事。

  “好乖。”唐漾打心底觉得他们可爱。

  张志兰道:“都很懂事,爱看书,忙不过来的时候会主动帮忙。”

  又说了两句家常,范琳琅拿出了记录本。

  张志兰给了两个孩子五块钱,让他们出去买糖,等他们关好门,这才叙述情况。

  张志兰的父母是烈士,她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名字是孤儿院的院长取的:“志”是父母,“以身殉志”;“兰”是自己,“空谷幽兰”。

  然后她有个中学同学,叫闵智。

  张志兰十八岁那年,高考落榜,南下打工,闵智参军入伍。

  张志兰二十岁那年,回到A市,闵智考上军校,两人结婚。

  张志兰二十二岁那年,和闵智有了第一个孩子,修了平房,二十七岁那年,两人收养了战友的孩子,买了面包车。二十八岁那年,闵智的母亲生大病,同年,长江中段洪灾,闵智牺牲。

  部队给的安葬费不多,张志兰掏空积蓄还清医院的欠款,然后举家搬到了这里。

  因为,把平房短租出去的租金,大于住在这里的租金。

  唐漾偏头调整了一下情绪,询问她购买江景房的动机。

  张志兰的声音和方才一样平常:“说出来很好笑,那个地方是他以前说以后想买的,他喜欢那儿的位置结构,我喜欢那能看到长江,他走的地方。”

  张志兰说:“他们老家那边有种说法,生前有愿望没了,死了会停在奈何桥,孟婆不给汤,他入不了轮回道,时间久了再也翻不了身。”

  张志兰从侧边的抽屉里给两人拿了一本相册,笑道:“他人很好,模样俊,我舍不得。”

  张志兰念“俊”念的是“zun”的音,唐漾心里某根弦被轻轻拨了一下。

  照片微微泛黄,敬军礼的男人一身橄榄绿,头顶鲜红的国徽,笑起来有颗小虎牙,和春风一样。

  范琳琅嚅动着嘴唇,没发出声音。

  唐漾心硬,柔声解释:“但您的购买能力以及在贷款的偿还上确实存在很大的问题。”

  “以后房价会更贵,”张志兰苦笑,“我们现在每个月有烈属津贴抵开支,然后我每天两份服务员的工资全部存着,周末我带闵木、闵林去孤儿院,他们和小朋友玩,我打扫卫生也有补贴。”她想到什么,“不过我咨询银行的时候,她们说没签用工合同、没到上税线的话,补贴不能归到收入证明。”

  “流水审核过不了,”唐漾忖道,“如果您不介意,可以存个我的私人电话。”

  张志兰受宠若惊:“唐副处你这样我很……”

  “没关系,就当朋友。”唐漾执意。

  范琳琅的眼睛哭得有点红,看张志兰存唐漾的电话时,目光稍稍闪了一下。

  三人前前后后聊了快两个小时。

  不知是谁,也不知怎么的,提到了闵智的牺牲细节。

  张志兰脸色略微凝滞,良久后才说。

  “他学的工程技术,专业我记不太全,洪灾发生时,他是过去做防汛设计的,没签生死状。”

  “然后好像是……在现场,一个孕妇想找东西失了足,他去拉孕妇,自己一脚踩在了青苔上,他不会水,一个浪刚好过来。”

  张志兰说:“当时孕妇和他隔着距离,他明明可以不去,就明明可以不去……”终归是人,终归会有自私的想法。

  唐漾抱着一沓访问资料,宛如抱着千斤沉铁。

  “节哀。”她犹豫着抚上张志兰的肩,缓缓地摩了摩。

  “不哀不哀,”张志兰扯了张纸,笑着擦,“使命罢了。”

  出门时,张志兰送两人。

  唐漾和她耳语:“情况我了解,然后我尽最大努力。”她顿了顿,“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张志兰:“我不懂理想,也没什么理想,我这辈子就想买这一套房,就一套。”

  冬天的夕阳很短暂,远天的云朵如翼般缀在女人的身旁。

  唐漾望着张志兰,很想从理性的角度告诉她:自己爱算命归算命,但人只有一辈子,走了就走了,一抔尘,一抔土,没有奈何桥,没有轮回道,没有孟婆,他更不会记得你。

  无论你做什么,做再多。

  可话到嘴边,终归没有说出口。

  

  范琳琅要拍照存档,唐漾在单元楼下等她,目光飘忽间,看到两个孩子坐在侧门台阶上。

  她走过去,两个小孩站起来,齐声喊:“姐姐。”

  “为什么叫姐姐?”唐漾失笑,在楼上不是喊阿姨吗?

  闵木抿了抿唇:“妈妈说严肃场合看到大人要叫阿姨,不严肃的场合看上去比她小的都叫姐姐。”

  唐漾心里微暖,扶住衣摆和两个孩子坐在一起。

  问学习,问生活,小的闵林不太会表达,大的闵木回答清晰。

  好一会儿后,唐漾问闵木:“你想过以后长大做什么吗?”

  闵木赧然:“参军。”

  唐漾微怔,然后轻声道:“可以给姐姐说说原因?”

  闵木没吭声,沉默了好一阵,他很小声地说:“要为人民服务。这是爸爸爱说的,但每次我提到这句话,妈妈都会露出难过的表情。”

  唐漾动容,摸了摸男孩的头,又问闵林:“你呢?”

  闵林睫毛长,扇羽般闪烁:“唱歌。”

  唐漾问:“唱什么歌?”

  闵林站起来,小手笨拙地侧举到太阳穴,唱的调子细弱模糊,唐漾没听清。

  她凑近了些,听到,“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就像是听过很多次,然后第一次唱。

  小心翼翼,生涩,淌到心尖上。

  唐漾揉揉他发顶的鬈发,嗓音微哑:“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闵林摇头。

  这个小姐姐温暖又好看,大概是不愿让她失望,小男孩避开哥哥,踮脚凑到她耳边,轻轻说:“柜子里有带带,放,爸爸带着爸爸照片回家时,唱的歌歌……”

  “爸爸给爸爸铺上国旗撒上花瓣时,爸爸被铺上国旗撒上花瓣时,唱的歌歌。”

  

  回去的路上,唐漾给范琳琅说,烈士被销户了,但这条可以作为弹性参考因素。

  范琳琅又掉了眼泪:“我做了四年信审,从来都不知道那些件的背后是什么。”因为没有强制要求去弄清楚,因为大家享受清闲,因为大家习惯了把球踢来踢去。

  唐漾玩笑:“小区老太太偶尔还是不靠谱。”

  是啊,又有谁能想到,那只是一个上班上到十一点、仍然愿意换下工作装再回来、给孩子看最好状态的妈妈?

  范琳琅“扑哧”一声:“唐副处你都不感动吗,铁石心肠。”

  唐漾牵了牵嘴角。

  

  到家快八点了,唐漾没开灯。

  她把包扔在玄关处,看范琳琅给自己发的存档照片,看完后,又看张志兰的件。

  里面有她们现在的居所的内景。

  唐漾之前看,只觉得整洁普通,这时再看,那些用报纸包着的书皮、垃圾桶上的笑脸好像有了温度。

  一张再一张。

  忽然,唐漾注意到,那张木条书桌侧缘刻着一行字,歪歪扭扭,不明显。

  她把图片拉大些,再大些,看到闵木模仿的书法,还用细笔描了边。

  唐漾想笑,那一笔一画多笨拙,等她看清那四个字是什么,“哧”一下笑,鼻尖酸了。

  “三代将门。”

  一个贷款件不停地被驳回又不停地递的三代将门。

  一个妈妈被小区老太太非议,小孩在麻将声里低声唱“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三代将门。

  一个如果自己不接电话,不想弄明或者没来这一趟,就根本不会知道的真正的三代将门。

  朋友圈人太多,唐漾点进微博。

  想说的话到了嘴边显得苍白,唐漾写了大段文字又逐字删除,最后留了一句:

  谢谢遇见,谢谢美好,谢谢托底,谢谢虽千万人亦往矣

  没什么文采,但也只能写出这一句。

  沉浸在昏暗里。

  发送成功,又怅然若失。

  安静间,手机屏幕闪烁。唐漾挂,蒋时延继续拨,唐漾再挂,蒋时延再拨,唐漾接通。

  蒋时延没开玩笑也没嬉笑:“我没吃晚饭,陪我吧。”

  同样没吃的唐漾声音嘶哑:“我不饿。”

  电话里传来两个字,“下来。”

  

  半小时后,唐漾化了全套妆,气色依然不好。

  她没什么心情,下了楼也不想和蒋时延说话。

  奇怪的是,“蒋话痨”也像被灌了哑药般,给她开车门,关车门,到美蛙鱼头,给她开门,关门。

  一言未发。

  进店后,蒋时延把唐漾安置在角落的位置,自己去称蛙,回来坐好,又摸出手机倒腾一阵 ,认真地念第一句:“屠夫把白雪公主绑去深山老林,磨刀喝牛奶,喝完后,自己走了,为什么?因为他喝的是‘忘宰牛奶’。”

  然后,第二句:“女朋友接到男朋友电话,男朋友叮嘱,过马路记得走斑马线,女朋友很开心,问‘亲爱的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男朋友说,‘走斑马线被撞到赔得多一点’。”

  接着,第三句:“走在路上,老婆问老公,我和你妈掉水里你先救谁,老公还没说话,一个发传单的走过来,‘欸,游泳健身了解一下’。”

  “神经。”唐漾绷不住笑了,抬手作势打他。

  “你每次不开心了,发动态末尾都不会打标点,”蒋时延盯着她发红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确认她是真笑了,这才松一口气,轻声问,“怎么了?”

  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把人哄好了,再问怎么了。

  店里人声鼎沸,唐漾仍旧看清了他眼里的柔软。

  心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似乎塌了一小块。

  唐漾没说贷款细节,只说了张志兰,闵木、闵林,和她那很小的、开在市井上的、盛着琉璃苣的家。

  唐漾说得很慢,蒋时延认真听她说。

  等她说完,蒋时延问:“还难过吗?”

  “不是难过,”唐漾固执地不肯承认,“她只比我大一岁,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唐漾话没说完,服务员把红锅端上来。

  蒋时延一句“谁吃得少、吃得慢,谁是大笨蛋”说完,不顾服务员异样的眼神,夹一只蛙到自己碗里,飞快下嘴。

  唐漾哪儿还有心思伤感,也夹一块到碗里,上手掰骨头。

  蒋时延嘴巴灵活,骨头吐得极快。

  唐漾抬头瞄他一眼,加快速度!

  别人在店里喝酒划拳,客套地给对方夹菜,“欸,张总你吃”“小王你吃”“浩浩多吃点长个子”……

  唐副处和蒋大佬两位社会精英,衣着光鲜地缩在角落——竞吃!

  两人谁也不说话,时不时抬头看对方一眼,速度更快,骨头一根接一块地吐到盘子里。

  眼看一锅蛙被风卷残云扫到底,唐副处盘子里的小山比蒋大佬略巍峨……

  唐漾吃得专注。

  蒋时延瞥她一眼,右手握着筷子啃自己的,左手悄悄伸到唐漾的位置上,扯着她盘子的边缘朝自己这边带,带出她视线范围,倏地,把她吃出来的骨头倒在自己吃的骨头里。

  唐漾嘴里还叼着一口蛙,“啪”把筷子摔碗上:“蒋时延,你几岁啊!”

  唐漾想拿出山呼海啸的气势,一张嘴,嘴里的骨头掉桌上,“骨碌”几下,滚到蒋时延手旁。

  喧嚣的人声交织出白噪声,店里装潢仿古,顶上八角灯光线昏黄,刚好落在唐漾瞪大的眼里。

  她很生气,真的生气,气出生动而纯粹的表情。

  好像也是这瞬间,蒋时延开始怀疑,唐漾是不是偶尔会变成三岁。

  从很早开始,唐漾在其他人面前是什么样?自信,淡定,脾气好。

  在自己面前呢?嘴毒,怼人,斤斤计较,逗着逗着就炸了。

  漾哥把她三岁的世界给了自己。

  所以,自己对她有宠爱,有疼爱,甚至怜爱,就像自己对亚男他们家儿子一样,但这能是男女之情的喜欢吗?呵呵。

  和唐副处以不同思路达成相同结果、并把自己再次摁回朋友席钉牢后,蒋时延释然地叹了口气。

  他把自己盘子的“二合一”倒进唐漾的盘子里:“好好好,都是你吃的,都是你吃的,我吃得少,我吃得慢,我是大笨蛋。”

  唐漾确认:“蒋时延是大笨蛋。”

  蒋时延承认:“蒋时延是大笨蛋。”

  “这还差不多。”唐漾满意地哼哼两声,去捞锅里的菜。

  蒋时延用漏勺舀起来任她挑,瞧着她心情转晴后的傲娇小模样,心里也跟着发笑。

  唐漾和蒋时延闹归闹,她答应了张志兰要尽力,也就把这件事情放在了心上。

  第二天她到银行很早,做完自己的事情后,又打了几个电话替张志兰问社保的事情。

  前后弄完差不多十二点,唐漾出办公室时,同事们正热火朝天地讨论分行年度评优。

  一个部门五个名额,位置最高的甘一鸣和最勤快的范琳琅自然呼声高。

  见唐漾出来,范琳琅问:“漾姐要不要来一发,我们名额还有多的。”

  “别咯,别咯。”唐漾连摆手。“我才来多久,就算给我,我也不敢要啊。对了,你们吃午饭吗,”唐漾岔开话头,“没有的话大家一起点吧,最近加班辛苦了。”

  范琳琅和唐漾熟了,玩笑道:“记部门还是唐副处啊,点贵的,还是更贵的。”

  “我,我,我。”唐漾作小学生状举手,惹得同事们哈哈大笑。

  餐送得很快,唐漾和大家一起吃。

  有女同事边刷微博,边喝汤,刷着刷着,一口汤喷到桌子上,忙不迭去找纸:“唐副你上了热搜,你火了!”

  “啥?”唐漾一脸迷茫,“我上了热搜?”

  范琳琅三两下点开,把手机递到唐漾面前,唐漾顿时无话可说。

  起因很简单:粉丝八位数的蒋大佬转了唐漾昨晚的那条微博,评论点赞迅速过万。

  一休传媒下的营销号们顺着老板的动态,点进这个关注488,粉丝108,名为“这漾啊”的博主,瞬间嗅到了爆点的味道。

  “这漾啊”的关注很多很杂,有朋友、明星、美妆博主……和大多数玩微博的网友一样。

  可关注她的,第一个是蒋时延,第二个是高考教辅榜的名师周景妤,第三个是认证了的中铁总工的唐冲,第四个是TAXI的冯蔚然,蒋亚男,还有国内一流的分析师和VC大咖,诸如周默、程斯然……

  唐漾的微博内容不多,主要是一些不想发到朋友圈的个人感受。

  流量最大的营销号沿着蛛丝马迹丢出模板,“书香门第”“女博士”“汇商最年轻副处长”的标签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唐漾看范琳琅手机时,粉丝还是五千多。

  等她屁滚尿流地找到自己手机,粉丝已经涨到了一万。

  唐漾平时关系处得不错,这时,同事们纷纷揶揄:“是不是可以偷拍去投稿,像明星一样。”

  唐漾一边把微博全部转成好友圈,一边道:“别这样,明星会哭出来。”

  范琳琅宽慰她:“唐副,你颜值可以,不用谦虚。”

  “是气场,”唐漾弱弱道,“人家明星拍路透是千万人中一张盛世美颜,我要是拍路透就是千万人中一撮盛世鬈毛顶。”唐漾模仿洗发店小哥,“欸,Tony老师了解一下。”

  同事们捧腹大笑。

  八卦一点的,朝唐漾打探营销号内容的真实性。

  唐漾避重就轻,聊了点趣事。比如,上中学的小孩听到她妈是谁都不会和她玩。再比如,自己每年换个爸,因为去不同的地方皮肤会晒成不一样的颜色,偶尔是亚洲人,偶尔是非洲人,偶尔是原始人……

  大家乐不可支,嫉妒的心思还没起来,就被扼杀在了襁褓里。

  和大家说了好一阵,唐漾回办公室,直接给蒋时延拨了视频。

  因为她觉得,自己生气的表情比较直观,也比较有杀伤力。

  蒋时延在吃饭,忽然看到某人气鼓鼓的一张脸,差点把萝卜丝塞进鼻子里。

  唐漾微笑:“你脑子最近在修路吗?智障会要命啊。”

  “很开心你还活着,”蒋时延知道她为什么找自己,擦了擦嘴道,“我是真不知道自己还有热度,毕竟快半年没发微博,没想到会上热搜……”

  “甩锅甩这么溜,你上辈子掷铅球的吗,”唐漾气到笑,“你知不知道随手改变别人的人生轨迹是很不负责的行为,你知不知道我在知道自己红了那一秒,差点想好辞职,然后四处旅旅行,拍拍照,年入百万……”

  蒋时延:“网红大家庭欢迎你。”

  唐漾深呼吸:“你要么删微博,要么怎么操作,反正我不想再看到我。”

  蒋时延“啧”一声:“周阿姨听到你这病句会气到脑仁痛吧。”看到唐漾沉下脸,蒋时延咳了一声,“……漾哥,我错了。”

  唐漾没说话。

  蒋时延怂了:“漾哥我马上安排,你原谅我,我当时真没想这么多,也是助理刚刚给我说我才知道。”

  唐漾目光平静地注视他。

  要不是外面还有员工时不时向里面瞄一眼,蒋时延都想给唐漾跪了:“真的,真的,马上,十分钟内我让您糊得一干二净,求求您别这幅真生气的表情,您一这样我就害怕……您就说您要月亮,还是要星星。”

  唐漾憋不住地“哧”了声,下一秒,敛好神色,一字没说挂了视频。

  蒋时延立即吩咐团队用其他新闻把热度顶下去,确认没有唐漾后,这才如释重负,把没擦干净的嘴先擦完,起身离开。

  见证全程的助理跟上去,小声说:“营销号那边问过我,我没怎么听您提过,以为就您一普通朋友。”

  “不是。”蒋时延摇头。

  助理松一口气:“不是就好……”

  蒋时延停步,回眸,似是扯了个无奈的笑:“我一祖宗。”

  助理:“……”

  

继续阅读:第三章 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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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不得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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