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天就是除夕,A市道路张灯结彩。
唐漾开了二十来分钟,便看到了目的地。
蒋家老宅是个类似四合院的建筑,围墙上粘着剪纸,门楹上有对联,红火又喜庆。
前几年,唐漾和蒋时延会轮着去对方家拜年,这两年都忙,倒疏忽了。
到门口,唐漾停车:“我初五过来可以吗?你家好像每年都是初五请客人。”
“可以,“希望你到时候穿破一点,不懂礼数一点,不然我妈很可能直接给人介绍,”蒋时延终于说话了,捏着嗓子学,“哎呀,这是我大女儿唐漾。”
唐漾“扑哧”笑:“谢谢夸奖。”
蒋时延做了个免礼的手势:“还有就是不用拎东西,太麻烦,你能来,他们就很开心。”
唐漾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蒋时延说着,下车,绕到驾驶座旁:“不过唐副处有时间的话,可以考虑换车或者开我的车。”蒋时延打量粉色的车身,神色复杂,“每次从你的mini上下来,我都会怀疑自己的霸道总裁身份。”
“那我下次换辆哈雷?”唐漾“啧”道,“从粉色mini上下去,或者在机车后座小鸟依人抱住我的腰。”唐漾挑眉:“蒋总觉得哪个画面感更强?”
“那人家会以为我是机车王子,小孩坐在前面。”蒋时延不以为然,从路旁的蜡梅枝上扯了朵小花砸她。
“你幼不幼稚,”唐漾气笑了,“早知道,今晚那锅鸡汤就该全部灌给你,里面核桃、白果都补脑,扔了多可惜。”
蒋时延回身指:“那要不要我进去给你搬张小板凳,你站上小板凳好撬我的嘴。”
唐漾拈起衣服上鲜嫩的花瓣,嗔着砸他。
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车外,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着漫长而无意义的天。
唐漾喜欢呛蒋时延,然后看他生气又不敢朝自己发火的样子。蒋时延就喜欢把唐漾逗得面红耳赤想挠人,然后她一出手自己就躲,乐此不疲。
直到快十点,张志兰给唐漾来了电话。
蒋时延用眼神问是谁,唐漾用口型提示他南津街,蒋时延了然,唐漾接通。
大抵是四下静谧,也大抵是唐漾手机音量大,蒋时延可以听到内容。
在年关里,女人小心翼翼道了句“唐副,您好”。
唐漾回“您好”。
张志兰怕打扰唐漾,简明扼要地描述情况,说一休传媒外联部的人找到她,想让她做主人公,参演《遗珠》纪录片。“役一番”这样的词她听不懂,但片酬不菲,张志兰搜了一下,有一休这家公司,口碑也特别好。但她无德无能,这样的事情就像天上掉馅饼,她吃不准对方的意图,不知道可信不可信,唯一有文化又靠得住的朋友,就是唐漾。
唐漾没给意见,先问:“你有这个想法吗?两个孩子呢?”
她不觉得张志兰是见钱眼开的人,如果他们害怕生活被打扰而不愿意,那真实性如何也就不重要。
唐漾考虑得很周全。
张志兰亦是,她想答应,出于纪念。
“我带着两个孩子,也没准备再嫁人,偶尔一个人的时候,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就做了一场梦……”张志兰笑,“他才走了不到两年,我想十年、二十年,老了以后,还能记得他。”
想到一休工作人员说的什么,张志兰问:“他们说CEO叫蒋什么,那名字我抄在字条上忘记了,和您是认识还是怎样,他们还说……”
张志兰说了很多重复的内容,唐漾没有不耐烦,给她把大致情况分析清楚了,这才“嗯”一声。
“蒋时延。”唐漾握着方向盘,看前方。
蒋时延就望着唐漾一个字一个字念出自己的名字,心弦微动。
然后张志兰压低声音,说自己在网上看到这位大佬好像很会怼人,有的评价好,有的评价不好。
蒋时延没听清,只看到唐漾笑得眉眼弯弯。
然后。
“哈哈,是的,”唐漾顿了顿,轻声道,“你可以信任他,和信任我一样。”
唐漾说得自然,说完接着和张志兰说贷款的问题。
而蒋时延心里那团先前在滋味阁积攒的棉花糖被加了最后的气压般,“嘭”一下,炸开。
她让别人信任他,和信任她一样。
一股甜丝丝的暖流从心口流到四肢百骸,流着,流着,蒋时延说不清是痒还是甜。
蒋时延不想盯着唐漾看,偏偏眼睛不听使唤,看她叩两下方向盘,她抿嘴笑,她咬嘴唇……
好像之前要抱抱的时候,也是这个动作。
仿佛下了蛊般,蒋时延也轻轻咬一下自己的嘴唇。
恰好唐漾转过头来,蒋时延宛如做坏事险被抓包,耳根热着,喉咙滚动着……
他觉得自己今天太累了,需要静一下。
唐漾舍不得蒋时延久站,聊完该聊的就挂了电话。
她笑吟吟地望着他想说什么。
“很晚了,你到家记得给我发消息,”蒋时延语速飞快,“晚安。”
唐漾的话卡在喉咙:“晚安,你早点休息——”
蒋时延忽然把手探到车里,将唐漾身前滑到中间的外套拉链一拉到顶:“晚安。”
唐漾诧异,蒋时延飞也似的走进门,蜡梅的花瓣洒落一地。
门后,蒋时延忘了和大家打招呼,匆忙上楼。
他在寒冬腊月冲了个冷水澡,然后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滚两下,静一静,再滚两下,再静一静……
而门前,蒋时延方才拉拉链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唐漾锁骨端的皮肤。
有微微的酥麻。
唐漾红着脸,小心抬手,刚碰到就被烫得缩回去。
“好险……”
唐漾吞了吞口水,延狗的手是打火机做的吗?
她扶住车头,一直等那股悸动过去了,气血平了,才驱车离开。
到家后,唐漾正常地和父母唠完嗑,才上二楼。
她忘记自己上楼前想做什么,又愣了好一会儿,拨给蒋亚男。
唐漾的房间是卧室书房一体的设计,大而空旷,落地钟的嘀嗒声和等待音混在一起。
没几秒,接通了。
唐漾的语气有点轻飘:“以前总感觉自己会单一辈子,相亲也不会相到合适的,可现在,好像被人抱一下就有点。”她把玩着一根眉笔,“控制不了……”
蒋亚男和唐漾交心多年,默契地猜到接下来的话,朝楼上瞥了一眼。
听筒里,唐漾想不通:“你说,是我单太久想谈恋爱,还是有别的什么啊……”
声音小得快听不见。
蒋亚男第一反应那个人是蒋时延,可自己老哥不是和程斯然他们在一起吗?
随后想到什么,蒋亚男问:“你今晚和周默约的饭?”
唐漾:“对啊。”
两个字,一下把蒋亚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蒋时延是她哥,他对唐漾的心思自己意识不到,全家人可都看得一清二楚。
唐漾是她闺蜜没错,唐漾做什么都门儿清没错,唐漾说了蒋时延是朋友不可能成为恋人,没错。
可蒋亚男对周默的观感并不好,蒋亚男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得来一个“周默暗恋漾姐”的印象,她不是阻挠闺蜜寻找幸福,只是帮自己老哥稳一把,合理开导闺蜜,没问题吧?
思量片刻,蒋亚男小心翼翼地措辞:“就已婚人士角度的话,是你单太久想谈恋爱,不是对那个人有想法。就换个人抱你,一样的。”
比如我哥。
换个人抱?不是蒋时延?
唐漾皱了眉。
蒋亚男接着说:“你的年龄不算大,但多少都有结婚的压力,之前不是还去相亲了吗?”蒋亚男说,“但越是这样,你越要清醒,人都是会变的,尤其是同学,如果你和他在学校就不熟,那出社会,更不知道这人会变成什么样。”
唐漾心虚地小声道:“不是的……”
蒋亚男针对周默的意思很明显:“如果你和他在学校就很熟,那朋友朝前没走成,朝后退一步……”
蒋时延还没突破这关,蒋亚男自然不想让别人捷足先登。
结果这句话恰恰戳了唐漾的痛处。
无声里。
蒋亚男明了,愧疚:“漾姐,我也不是别的意思,就感情的事儿还是要慎重,等开年忙起来,这样的心思估计就淡了。”蒋亚男举例,“我和冯蔚然虽然整天吵来吵去,但感情还行,所以知根知底很重要,这样说的话……”
蒋亚男仰头又看一眼蒋时延的房间,深谋远虑道:“你可以尝试一下相亲,父母和亲朋介绍的,根底上至少会稳妥一些,当然会遇到性格奇葩的,不也有很多相亲认识恩爱幸福的。”
可不是自己想要的开导结果啊。
唐漾叹气:“我先去洗漱了,你去带程程吧,我改天来给小不点儿压岁钱。”
“好,”蒋亚男叮嘱,“真的不要因为有压力就急,很可能好的缘分在后面……”
又唠叨了好一阵。
挂断电话后,唐漾肩膀一耷,略微颓然地趴在梳妆台前碎碎念:“是因为有结婚压力,太急了,太急了,要冷静,要冷静……”
可她越念,心里越乱。
越念,越想起蒋时延碰过的耳后,碰过的脖子,那些小块小块的皮肤又跟着呼吸开始发烫。
两根细白的食指快绞成了麻花,唐漾丧气地嘟囔:“道理大家都懂,但,但……”
蒋时延说“但我不会”,蒋时延笑“给你找张小板凳”,他说有风撩了自己的头发,自己打他他还躲,但又乖乖给自己拉了拉链……
空调好像有点热。
唐漾用手背拍拍发烫的面颊,调低了温度。
“轰轰”一阵大功率后,还是热。
唐漾一头栽到床上,拉了被子盖过头顶,“啊啊啊”着滚来滚去。
她显然忘了家里才换了中央空调,随便哪儿调一下,上下两层都会变温。
楼下。
唐爸爸工地里的工人给他送了只农村喂的鸭子拜年,唐妈妈正准备煨老鸭汤。
唐漾第一次调空调温度的时候,唐妈妈当闺女热,没在意。
第二次调温度,唐妈妈也忍了。
第三次,自己在厨房辛苦给她煲汤,她还鬼哭狼嚎打乱自己的切菜节奏?
唐妈妈刀一顿,冲楼上吼:“叫什么叫!信不信我把你拎下来和鸭子一起炖了!”
唐漾积了一肚子郁闷,瞬间偶像剧女主附体,很大声且天不怕地不怕地撒娇:“妈妈,你来啊!来啊!”
唐妈妈捂着额角,一阵脑仁疼:“……”
唐漾辗转反侧,一夜不得安眠。
第二天早晨,她一觉醒来,看到镜中女人脸上恐怖的黑眼圈,瞬间什么心思都没了。
时间是个老巫婆,对延狗那样的坏人宽容得不行,对自己这样的小可爱残忍得无比。
尤其后来,她刷微博,刷到某人的动态,这个结论愈发坚定。
蒋时延说自己一晚上没睡着,干脆早起给家里人做早饭,然后配了厨房流理台的图和露半张脸的自拍。下面各方红人评论,不少“小花旦”卖萌打滚说“大佬仍旧帅”“跪求护肤秘籍”……
蒋时延一个没回复。
唐漾还是没忍住地皱了眉,隔着屏幕小心戳了一下他的脸。
哼。
之后几天过年走亲访友,唐漾从化全妆变成裸妆,脱下“恨天高”,穿上小高跟,卸下在汇商的精明干练,乖顺又讨巧。
不少亲戚家小孩读书时,借过周景妤的名头,这时看到唐漾自然是一边想叨叨,一边闭眼吹。
在银行上班?女孩子在银行可好了。
副处?唐漾真是,从小到大都优秀,不让父母操心。
现在还单着?不急不急,好的会在后面。
亲戚们努力搜罗着人脉里的“顶配”,热情道:“我们单位新来一个副局,才三十,人大博士,也单着!”
“我们副机长,一年得百来万吧,人都说长得像吴彦祖,唐漾有没有兴趣啊?”
“飞来飞去,异地不好,”又有亲戚反驳,“我们公司那总监,三十四岁吧,富二代,家里有上市公司……其他姑娘剩是被动剩,我们家唐漾就是太出色,‘黄金圣斗士’。”
唐漾嘴角抽搐,讪讪地笑着应下。
以往过年,唐漾特别怕熊孩子。去年,蒋时延的一休合作的几款手游大爆,给小孩一个手机,小孩就能安静一下午。
唐漾本想发条微信表扬延狗,一个姨婆把她拉去麻将桌,一来二去,就忙忘了。
转眼到初五。
初四晚上,唐漾搓麻将搓了通宵,早上十一点还没醒。
唐妈妈过来敲门:“你不是要去蒋时延那儿吗,你看看现在几点了!非觉得人家家里的洗碗水比菜好吃?”
唐漾用被子蒙住头,瓮声瓮气:“他家中午请亲戚,我晚上再过去。”
唐妈妈拽她的被子:“晚上你也要起来准备啊,不挑身衣服不化妆吗。”
唐漾的腿压着被子,嘤嘤着反驳:“去延狗家又不是去男朋友家,再说我美若天仙……”
唐漾拗不过唐妈妈,快哭了:“妈!你让我再睡两分钟!就两分钟,周老师求求您,求您了……”
“你呀。”唐妈妈戳她的脑门,懒得再说。
唐漾这两分钟睡得有点久,等她起床吃饭收拾好自己,已经快四点了。
在衣服的搭配上,她为难:“我想穿粉色,但感觉粉色偏嫩,不符合我成熟稳重的性格。穿黑色又太老气。”
唐妈妈在一旁嗑瓜子,扬眉学她:“又不是去见男朋友家长,你就穿睡衣啊,洋气!”
唐漾作心虚擦汗状:“出于礼貌。”
唐漾最后选了条驼色绒裙搭条纹大衣,及肩黑发烫成长辈喜欢的梨花头,包包是经典款,甚至连车,都换成了唐爸爸的沃尔沃。
她到地方,敲门。
蒋妈妈在阳台看到是唐漾,赶紧推了麻将来开门,蒋时延和蒋亚男跟在后面。
“大家都新年好!”“糖糖新年好!”道得热闹。
唐漾眉眼弯弯把自己带的礼物递过去:“这盒茶叶是给爷爷的。”武夷山大红袍,老爷子掀开一闻气味,高兴写在了脸上。
“这是人参酒,我爸爸他们自己泡的,度数不高,蒋叔可以喝。”长白山野山参,螺纹都有二十圈,蒋爸爸也收得开心。
然后羊绒披肩,给蒋妈妈,入手柔和。
一个大红包,给了蒋亚男儿子的冯元程——程程小朋友。
蔬菜也拥有了一个新蝴蝶结。
蒋亚男抱着儿子,问:“要说什么?”
程程找唐漾要抱抱:“糖糖阿姨心想事成,越来越年轻!”
唐漾“哎哟”一声,接过这宝贝疙瘩,逗道:“都说我年轻了,怎么还叫阿姨,叫糖糖姐姐呀。”
程程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然后皱着小眉毛,脆生生地:“可糖糖阿姨叫外公蒋叔叔,叫舅舅蒋时延,我如果叫糖糖阿姨为糖糖姐姐的话,糖糖姐姐要叫外公蒋爷爷,叫舅舅蒋叔叔?”
蒋时延举手:“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众人哄笑。
“你走。”唐漾笑着,本想捶蒋时延一下,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变成轻轻拍他的背。
没什么力道,蒋时延被拍得痒酥酥的,身体动了动。
晚上坐了两桌,其他亲戚一桌,唐漾挨着蒋时延坐主桌。
唐漾和蒋时延铁了不是一两年,和他家亲戚也认识,互相打过招呼后,晚饭渐入佳境。
蒋妈妈说起两人高中时的事,开始揭儿子老底:“要你瘦得早一点,估计现在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唐漾笑:“他说减肥是说了挺多年,不过胖的时候也挺好。”
蒋妈妈:“他第一次暗恋你们班那谁,和你关系很好。”
唐漾:“常心怡。”
蒋时延想阻止两人:“妈!”
蒋妈妈根本不理他:“对,对,常心怡,暗恋常心怡没减下来,去台湾谈恋爱才减下来了,你说明明爱情对他的影响很大,怎么现在搞得像个什么……无欲无求‘佛系青年’?”
暗恋也算恋,延狗也是个有两段恋情的人,啧。
唐漾夹了一筷凉拌菜,醋放多了,她面色轻拧一下。
蒋妈妈问:“糖糖你现在和常心怡关系还好吗,我以前给你们送汤好像看到过一次,蛮窈窕一小美女。”
蒋时延又叫了一声妈。
哟,这是在护自己的白月光了?
唐漾喝了点水,酸味还是没散去:“挺好,不过她在西雅图有时差,电话联系少,但挺贴心,上次她儿子满周岁,我刚好有事在那边,她还专门开车过来接我去住了两晚。”
唐漾牵了牵唇,莫名其妙地,没说常心怡过几天可能要回来。
蒋妈妈还想说什么,蒋时延再叫一声妈,这次蒋妈妈将话锋转了,说起了自己屡试屡败的佛跳墙,蒋妈妈说话好玩,一桌人捧腹大笑。
都不是外人,没什么戒备心。
唐漾喝一口红的,想压下在内心翻涌的“常心怡”;蒋时延就喝一杯白的,想掩盖老妈莫名其妙提常心怡的尴尬。
两人都怀着小九九。
酒过三巡,唐漾杯里剩了一口,微醺。
蒋时延醉了,眼角发红,和冯蔚然划完拳,突然问:“这是上次唐漾带过来的酒?”
蒋妈妈:“对啊。”
蒋时延愤然:“怎么我一口没喝,你们就见了底。”
唐漾开玩笑:“我这儿还有一口。”
她摇杯子,猩红的液体衬着颊上的绯色摇摇晃晃。
蒋时延拿了她的酒杯一饮而尽。
蒋妈妈怕亲戚对唐漾有误解,斥蒋时延:“抢人糖糖的酒喝,你也没个顾忌。”
唐漾抿嘴笑:“没事儿,都习惯了。”
“就是,我喝她剩的,又没让她喝我剩的。”蒋时延辩驳。
蒋妈妈笑着站过来打蒋时延,附耳和他说什么。
蒋时延点头,轻拍一下唐漾的肩。唐漾不知道有什么事儿,还是默契地离了桌。
蒋时延把唐漾带到了二楼书房,关好门,去开保险箱:“我妈给你订了一条珍珠项链,害怕待会儿忘记了,让我现在给你。”
蒋家的书房有三个落地书架,汗牛充栋,然后除了几本小说,其他看上去都没动过。
窗外有盏灯,蒋时延微弓着身。
光线从窗外进来,刚好勾出他宽肩、长臂、窄腰的身影。
“咔嗒”,锁开了。
蒋时延把礼盒取出来,递给唐漾:“还有就是我妈他们开春要去碧水湾那个温泉酒店度假,问你要一起吗,就三月。”
“应该不行,”唐漾打开礼盒,珍珠白润剔透,她爱不释手,解释说,“信审处开年忙,和浦西银行那边有一个大型精英会,然后我还答应了两场相亲。”
蒋时延倚着书桌,听到最后一句,脸色变了:“你又要去相亲?”
唐漾隔他半米,站在书架边:“我给你说过啊,年后去。”
蒋时延语气不善:“就这么急着嫁人?”
唐漾讲道理:“是有结婚压力。”
蒋时延嗤笑:“有压力就把自己朝‘直男癌’堆里送?”
“什么叫‘直男癌’堆?歧视?”唐漾吃顿饭心里酸酸涩涩,一下也来了脾气,“你这样和我家那些说我‘黄金圣斗士’的亲戚什么区别?”
“那你看看你自己第一个相的什么鬼,还有那些营销号投稿,乌七八糟没把你吓到?”蒋时延点了根烟,想降火,结果越抽越喘不上气。
唐漾深呼吸:“那你单着你也是‘直男癌’吗?”
蒋时延:“我单着那是愿意单着,喜欢我的人多了去——”
“但没人喜欢我啊!”
唐漾想到之前他微博下那些搔首弄姿的十七八线小明星,气得手抖,面上却泛起了笑意:“蒋总您身边妹纸多,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想结束单身快了去,但平心而论,我朝九晚五每天开车路都只走那一条,要不去相亲,好男人会自己送到跟前来?”
“所以你就愿意放低姿态去认识那些衣冠禽兽?”蒋时延讥讽道,“万一人要你洗衣服、洗碗,万一人要你给他家买房子,万一人要你房产证写他妈名字——”
蒋时延越是气唐漾,唐漾越是笑给他看:“万一我遇上一个正常的合适的呢,万一他长得高又帅,温柔体贴还自律呢。说不定我们隔天就领证,隔周就办结婚酒。”
蒋时延:“说不定他还要你裹脚剪头发,出门蒙面巾——”
“说不定他什么都依着我,”唐漾笑得更灿烂,一个字一个字地对蒋时延说,“这么说的话,我是不是明天就要去把婚纱看好,你还记得我给你说我特喜欢那个苏绣款吗,至少得提前一个月去联系呢,我给你说,那个大摆特别长,估计我和他走红毯的时候,他得照顾我走慢一些……”
蒋时延喝了两种酒,喝杂了,也喝醉了。
他看过那袭婚纱。唐漾说的时候,他眼前就真的浮出唐漾穿婚纱,挽着其他男人的手臂的模样。典礼现场有彩带、气球,草坪上铺满了她喜欢的香槟玫瑰。
唐漾说:“不对,万一他更喜欢中式呢……”
蒋时延闭眼,睁开,眼前好像又是书房,唐漾面颊酡红地站在自己身前。
唐漾说:“中式也挺好,我可以接受。”
蒋时延脑子嗡嗡嗡,一个字也听不清。感官少了一项时,他手里的烟异常烫,目光异常深邃,就这样直直地注视着她唇启唇合的每个细节,喉咙跟着吞咽……
唐漾为让他哑口而得意:“你记得随份子呀,虽然中式没有宣誓,可洞房花烛……”
烟头蓦地被摁在墙上。
蒋时延醉红了眼,无法思考又无法忍耐地低头覆上她的唇。
唐漾完完全全待在了原地。
而蒋时延在两人唇瓣相贴的刹那,脑海一个激灵。他头朝旁边偏,奈何动作太慢,唇反而以更暧昧的方式,碾落在唐漾嘴角。
蒋时延的唇,热,烫。
混着酒的味道和木质香。
唐漾只觉得他的鼻息纠缠着自己,经由血液循环漫到全身,手无意识就没了力气。
唐漾指尖一松,珍珠项链顺势滑到了地上。
“噼里啪啦”,清脆的响声砸进蒋时延的脑子里。
他撞进唐漾一双满是错愕的眼眸,顿时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蒋时延倏地松开唐漾,一边被那抹柔软甜得不知所措,一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蒋时延吞着口水,带着酒气:“漾哥,真的对不起,真的……”
见唐漾没反应,蒋时延双手合十:“漾哥,对不起,我喝醉了,脑子不清醒,真的。”
说着,蒋时延想去捡地上的珍珠,又觉得天价珍珠没有哄唐漾重要,上一秒把唐漾手里的链子拿过来,下一秒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亲了自己,蒋时延第一反应是……对不起?!
唐漾本想拉住他的手,这会儿却不着痕迹地收到了身侧。
也是在这时候,唐漾后知后觉意识到,常心怡的婚礼就是在苏州老家办的,两个样式,西式刺绣款,中式凤冠霞帔,自己和蒋时延还送了一样的彩礼。
大概是珍珠项链坏了,难受,唐漾牵了牵唇:“我需要说没关系吗?”
蒋时延哪里还有半分醉意,一颗心拧巴到要命:“漾哥,真的,对不起,真的……”害怕诚意不够,他一边说着,一边下足了力道抬手朝自己脸上扇。
一巴掌还没下去,唐漾就攥住他,既好笑又好气:“你不要像电视剧里睡了良家妇女一样,亲一下又不会少块肉,我又不要你负责。”
唐漾在笑。
是的,嘴角有弧度。
蒋时延看着她,却莫名觉得她心情不好。
“漾哥。”蒋时延缓缓垂手,唤她。
唐漾没看他:“怎么了?”
蒋时延刚想说什么,门被推开了。
“这是怎么了,在楼下听到又是吵又是砸东西的,”蒋妈妈走近,视线停在两人之间,看到蒋时延手上那根项链线,登时用手掌朝蒋时延的后背拍去,“叫你给糖糖拿条项链你都能摔了,间歇性小儿麻痹吗。”
唐漾实事求是:“易阿姨不好意思,是我没拿稳。”
“啊?”蒋妈妈怔了一下,随即笑容可掬地安慰唐漾,“那个,糖糖别在意,阿姨也没看清,估计是这项链工艺不好,没关系,阿姨下次再给你买一条。”
说着,蒋妈妈视线掠过墙面,微笑着又捶蒋时延:“烟头总归是你烫的吧,一大男人闹什么闹成这样。”
蒋时延看着唐漾,嘴唇动了动。
唐漾依旧护着蒋时延,对蒋妈妈道:“是我不小心撞到了他。”
蒋妈妈看了蒋时延好一会儿,“没关系,这墙纸该换了”她拉着唐漾,“楼下炖了莲藕羹,刚好饭后解解油腻,糖糖要不要去尝尝?”
“好啊,好久都没试过易阿姨手艺了。”唐漾甜甜地应下,顺势挽起易芳萍的胳膊。
唐漾越过蒋时延时,蒋时延下意识想伸手拉唐漾。
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唐漾的手恰恰避开了他。
莲藕羹是蒋家人的最爱,口感细滑,加点糖,热腾腾、甜丝丝的。
饭桌上,唐漾用勺子搅着,小口小口地吃。
蒋时延望着唐漾,想说什么没敢说。
蒋妈妈的目光再次在两个孩子身上打着转,有深意,又很快掩饰好。
大概吃了半个小时,唐漾起身给大家打招呼:“我明天还有事儿,就先走一步。”
蒋妈妈看出唐漾强颜欢笑,也不挽留:“亚男,送送糖糖,喝了酒不能开车。”
唐漾推辞:“送了我她还要打车回来,太麻烦了,我叫个代驾就好。”
蒋亚男:“大晚上的,你叫代驾我不放心,没事儿,我可以送你回去再把你的车开回来……”
两人推推搡搡到了门口。
蒋时延今晚第无数次想开口,最后也只是食指动了动。
蒋家老宅到翡翠园不远,平常开车只用半小时。
而蒋亚男再次回家,却是在两小时后。
客人已经走完,留下还没收的麻将桌和一屋狼藉。
蒋爸爸在逗程程,蒋妈妈拉着蒋亚男,吩咐道:“上楼去看看你哥,一晚上一句话都没说,让他凑个数结果打得乱七八糟,一副鬼样……”
蒋亚男笑老妈形容得太生动,抱着程程带着蔬菜一起上了楼。
到门口,程程小手敲门:“舅舅。”
门虚掩着,蒋亚男推开。
蒋时延坐在沙发里,面前的茶几上有张被撕过的报纸,蒋时延胡乱折着报纸一角,神色半明半暗,隐在昏暗的光线里。
听到响动,他抬眼,见到程程,把手里扭成麻花的报纸递给小孩。
小孩眼睛灵,见舅舅难过,程程接了东西放了蔬菜,自己也下到地上。
他从小棉袄里摸出唐漾给的大红包,把里面的钱取出来,有一千。
他一张一张数到十,然后分出五张,叠在一起,用白饭团一样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推到蒋时延面前,软软道:“给你。”
他黑漆漆的大眼睛眨啊眨:“妈妈说,分享可以让人心情愉悦。”
蒋时延好笑。
蔬菜见程程这样,抓了抓自己头上那个粉色蝴蝶结,只有一个,没办法分,荷兰猪小脸皱成一团。它看着蒋时延,想了想,很舍不得但还是很义气地把蝴蝶结取下来,温暾又笨拙地学程程推到蒋时延面前。
蒋亚男“扑哧”一声。蒋时延哭笑不得。
蒋亚男摸摸儿子的头,让他带着蔬菜先洗漱。
程程出去带上了房门。
忽然而至的安静中,蒋亚男坐到蒋时延对面:“哥,怎么了?”
蒋时延目光闪了闪:“没什么。”
蒋亚男:“刚刚漾姐也是,路过一个岔路口,导航显示不了,她指反了方向,我们多绕了两个街区。”
蒋时延应了声。
蒋亚男也不再追问:“妈说摔碎的东西不能送重复的,让你改天陪她去逛逛,再给漾姐挑一条。”
蒋时延睫毛颤了颤,仍旧没出声。
“还有就是去温泉酒店度假的事儿,”蒋亚男说,“刚刚漾姐的情绪也不对,我就没问,她给你说了她要来吗……”
蒋时延的目光没什么焦距,半合着眼,忽然出声:“我和唐漾之间的友谊,好像出现了一丝罅隙。”
蒋亚男心口一闷,不知道该接什么。
蒋时延认真地想,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和以前不一样了,但仔细想想,又说不清……
蒋亚男悄悄瞄蒋时延一眼,状似无意道:“哦,对了,漾姐好像来不了,她要去相亲。”
蒋时延:“不知道。”
蒋亚男引导:“你不想她去相亲?”
蒋时延反问:“相亲有什么好?”
蒋亚男说:“漾姐……”
蒋时延打断她:“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蒋亚男故意不懂,“哥,”她说,“漾姐就是妈半个女儿你也知道,问你喜不喜欢人家,你说不可能。既然你不喜欢人家,人家也不喜欢你,那人家相个亲你就大大方方地祝福,像个爷们。之前你们在书房……”
蒋时延反驳:“对啊,我不喜欢她,我大大方方祝福,我像个爷们。书房没发生什么,就是我没站稳,摔到她身上,她扶了我一把。我自己心里有数你们不用多管。”噼里啪啦。
果然是个小霸王,一惹就炸。
蒋亚男心里“啧”了声,嘴里却是顺着他说话:“好好,你不喜欢,你祝福,你们没发生什么……”
蒋时延的脸色转晴一些。
“对了,”蒋亚男走两步倒回来,“妈还让我提醒你。”
“dangerous,”蒋亚男准确地念了个口红色号,扯张纸塞到蒋时延的手上,她咳一声,“下次记得把口红擦干净。”
蒋时延不信邪地用纸擦一下唇。
淡淡的红色,带点果香。
他看着,目光暗着,乱了一晚上的一颗心,更加如麻。
很多事情是别人看着清明,但当事双方都很难受。
蒋时延为自己亲了唐漾之后,唐漾脸上疑似难过的表情而难过。
自己大概是越了一下她的朋友线吧?能越吗?答案很明显。
而唐漾,则是为了那声对不起。
自己喜欢蒋时延吗?不,不吧。
蒋时延喜欢自己吗?不,不吧。
双方都体验着这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持续并用上了十几年的默契。
蒋时延无数次想给唐漾把话说清楚,看到两人停留在“新年快乐”的微信界面,又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她当时生气了没,现在还在生气吗。
唐漾也是个冷静的人,蒋时延不找她说话,她自然不可能找蒋时延。
很可能人蒋大佬都没把这个吻当回事儿,自己这么耿耿于怀,就显得矫情并像个笑话,对吧?
开年放完假,两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二月底,《遗珠》宣布主创团队和预定档时间,又红又专的主题引起多方争议,原型人物的细节也被营销号们分析出个底朝天。
“张志兰、眉毛”“张志兰、南津街”“烈属群体”一连上了好几天热搜,就连汇商银行都跟着张志兰的贷款之路再红了一把。
年前,范琳琅邀请过唐漾填分行评优的表,唐漾嫌麻烦推托了。
等《遗珠》宣传过去,汇商官网上挂出评优结果。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唐漾因着“张志兰件”给汇商带去的新媒体流量,空降了年度总行优秀榜。
之前,同事们的关注点在甘处长新换了一辆玛莎拉蒂,豪气冲天。
这下好了,全部改成唐漾了。
“我们勤勤恳恳拿分行优秀,唐副处一步登天,”范琳琅取笑,“现在大老板们评优、评先进都是直接看证件照给结果吗?”
另一个同事说:“今天中午吃饭,零售科一个小姐姐还在和我八卦,说她和一休的总助约饭,聊到他们总裁翻牌过唐副的微博,不知怎么就删了,还说蒋总和唐副有私交……”
大家“啊呀”着挤眉弄眼。
唐漾心念微动,面色平常:“一朋友,和我有私交的人挺多啊。”
上次唐漾上热搜被起过底,大家追问两句便换了话题。
唐漾听着笑着,然后折身把加湿器的档位调小了些。
调大了不舒服,她话没说几句,汗倒是起了一手心。
同事们吃饭吃热了,纷纷打趣这位“优秀员工”,唐漾赧然讨饶……
初春的下午总是让人困倦。
五点半,范琳琅过来敲办公室门,唐漾才想起晚上银行开年的精英会。
唐漾给唐妈妈打完电话说不回去,同事们都已经准备出发。
范琳琅想蹭甘一鸣的玛莎拉蒂,眼睛眨得和过电一样:“甘处怎么就不能满足市井小民坐豪车的愿望。”
“都说香车美人,香车美人,香车自然要配美人,”甘一鸣手里抛着三叉戟钥匙,说话间转到唐漾门口,绅士地弯腰做邀请状,“唐副处我载你。”
“香车美人,香车美人,那我属于香车,”唐漾收拾着包包,“我妈这周末要手动洗车,我待会儿开车过去明天开回家。”唐漾回甘一鸣一个鞠躬,“谢谢甘处好意。”
她说着,拉范琳琅:“我载范美人。”
甘一鸣收了钥匙:“那我坐副驾,减少二氧化碳的排放量。”
唐漾半玩笑,半插科打诨:“我副驾是坏的坐不了人,甘处你最好自力更生。”
一群同事说说笑笑分别上车。
碧水湾正中央有道湾,左边是别墅群,右边是以温泉为噱头的度假酒店。
一路山明水丽,欧洲田园风的植物景观让人心旷神怡。
唐漾一行到的时候,人差不多齐了。
两百来号来,把精致的宴会厅填得密密麻麻。
在四大国有银行割据市场的前提下,汇商和浦西算股份制银行的两座高峰。汇商主攻个人存贷款业务,浦西的对公业务在行业一马当先。
双方既是竞争对手,又是兄弟银行。自二〇〇〇年年初,每年开春,汇商和浦西都会联名举办一场精英会,邀请各大银行优秀的管理层和员工进行聚会。一是交流经验,二是交换资源。
信审处在每个银行都是重要部门,遑论唐漾这样年龄小、学历高、爬得快、长得还漂亮的人,几乎是她刚签了到,就陆续有人过来碰杯。
汇商和浦西两家分行行长先后到主席台发了言,唐漾找到范琳琅,和她一同在旁边稍作休息。
会场的氛围逐渐热闹,唐漾放下酒杯补底妆:“我总觉得这地名熟悉,但又想不起来。”
“寸土寸金碧水湾,怎么会不熟。”宴会厅是一分为二的设计,范琳琅朝旁边看了眼,凑到唐漾耳边,小声道,“隔壁一休在开定档庆祝会,我们是一年来一次,听说人家是每次有活动都在这儿办,简直烧钱。”
唐漾这才想起,蒋时延之前邀请过她,他家里人这个周末会来这里度假。
所以他在隔壁宴会厅,还是在度假?
如果在宴会厅,自己怎么没有听到他声音?
他怎么没来找自己?
唐漾摸出手机想问他,看到自己仍旧和他停留在除夕那晚的祝福,酒醒般意识到……他在哪,是他的工作和私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范琳琅提到他,自己才想到他;范琳琅不提,自己就不会想。这样的状态不正是自己想要的。
唐漾弯了弯嘴角,甘一鸣过来了。范琳琅和甘一鸣打招呼,唐漾也和甘一鸣打招呼。唐漾打完招呼目光落下,便看到宴会厅的门口帘子被掀开,一道久违又熟悉的身影在簇拥下朝里面走来。
蒋时延走在最中间,唐漾一眼就看到了他。
如果延狗不是走在最中间,唐漾耳根微热,自己应……应该还是会一眼看到他吧……
虽然会场上的人已算翘楚,但蒋时延对于很多翘楚来说,仍旧是大佬,那种平常只能在热搜和新闻上看到、隔娱乐圈超近的大佬。
蒋时延进来后,不少人拉着同伴窃窃私语。
唐漾目光呆滞了一瞬。范琳琅戳她,使眼色:“打个招呼啊。”
“没必要吧。”这是工作场合,唐漾分得清。
可情况摆在面前,范琳琅循循善诱:“人家打招呼叫抱大腿,你打招呼就是打招呼,说个你好又不会胖五斤。”
唐漾犹豫:“可……”
蒋时延和几个行长在一起。他嘴上应承着客套的话,余光却是紧紧追着唐漾,看到唐漾和一个女人,是她同事吧,她提过,好像叫范琳琅聊得正欢,甘一鸣还在她旁边,她这里一瞥那里一瞥,完全没看到自己。
蒋时延心下冷笑。
一个行长隔得近,被吓到:“蒋总……”
蒋时延面不改色地转过脸:“陈行长说得对,违规操作确实应该杜绝,毒瘤不会自己变成良性,尤其是文化影视这块新兴产业……”
侃侃而谈,滔滔不绝。
大家不由觉得蒋总一身正气。
唐漾还在纠结。
于理,她不应该在工作场合和蒋时延有过多牵扯;于情,太久没见没联系,她想过去。就是那种心绪不平,不想但又特别想见他的矛盾……
蒋时延和那一行人转身时,唐漾刚好捏着裙摆起身。
唐漾隔着人潮看到蒋时延时,蒋时延也正好看到唐漾。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周遭喧嚣瞬间沦为背景,偌大的空间好像只剩下对方。
唐漾心跳有些快,定定地看着他,不自知地弯了一下唇。
而蒋时延朝她稍微一颔首,然后,和一众行长接着朝外走去。
唐漾看到有人问蒋时延问题,蒋时延面色冷淡,唐漾读出了他唇语,“一朋友”。
一朋友……
朋友……
一行人的身影越来越小,然后消失不见。
剩下其余的酒杯相撞,闹闹嚷嚷。
明明自己也是这样跟别人说的他,明明没有问题。
不懂为什么,唐漾感觉一桶冰水混合物劈头砸下,说不清是冷,还是清醒。她愣愣杵在原地,连甘一鸣什么时候坐到身边的,都未曾发觉。
两个会客厅中间那个门廊不大,门帘未拉的话,可以看到对面。
大概是巧合,蒋时延过去周旋一番,再次出现时,刚好就坐在那边的门旁,和唐漾隔着一条短对角线的距离。
蒋时延面前的高桌上放着个酒瓶,他就看着唐漾坐在甘一鸣和范琳琅中间,和两人说说笑笑,端了七次红酒杯,拿了十二次手机整理头发……她的头发很顺,很软。等等,她好像、再一次、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坐在这里。
而唐漾,就看着蒋时延和别人碰杯,谈笑,自始至终都没有偏头看自己一眼。
偶尔范琳琅问“漾姐你在看什么”,唐漾便掩耳盗铃般拿起手机捋头发,然后,借着手机遮挡,眼神更加肆无忌惮……
等到八点,灯光闪烁,宴会的气氛达到高潮。
会场里跳舞的跳舞,玩牌的玩牌,一休和精英会的人开始走动。
范琳琅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角落沙发上就剩唐漾和甘一鸣。
唐漾喝了点酒,面色微醺,但人清醒,她避嫌地朝远离甘一鸣的方向靠了靠。
谁知,甘一鸣又喝了一口酒,朝她的方向靠了靠。
唐漾皱眉,再朝边上挪一点。
甘一鸣跟着唐漾的轨迹凑过来,小指碰到了唐漾的小指:“唐副处状态好像不对,嗯……”
唐漾触电般弹开,低声喝止:“甘处!”她想起身离开,却发现面前挡了对跳交谊舞的人……
她是汇商总行的年度优秀,甘一鸣是分行的年度优秀;她是分行信审副处,甘一鸣是处长。要换唐漾以前的脾气,早就站起来一脚踹人了,可这里不止汇商一家银行……
大抵看出唐漾不可能做什么,甘一鸣愈发放肆地靠近唐漾了些。
唐漾一避再避,知道没用但眼神仍旧下意识地向蒋时延求助。
先前那对跳舞的人转开,蒋时延真的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立马起了身。
他的步伐很快,西装笔挺,一只手端着红酒杯,一只手轻盖在西服中间的那颗纽扣上,灯光顺着他墨眉邃目覆落在肩上,洒了一点在杯里,乱撞的酒液流光溢彩。
“麻烦让一让。”“谢谢。”“请让一让。”他含着笑意越走越急,每个细节都风度翩翩。
不少女士一边说着“不用”,一边红了脸。
蒋时延熟视无睹,就在甘一鸣想把手搭在唐漾手背上,唐漾一脸忍无可忍时……
她先看到一双锃亮的皮鞋,仿佛无尽头的长腿,然后是蒋时延,笑得如同白日和煦的春风。
唐漾顿时松一口气:“蒋……”
蒋时延没看唐漾,反而朝甘一鸣扬了扬酒杯:“有幸请甘处到阳台喝一杯吗?”
蒋时延是和行长说得上话的人物,但甘一鸣自认权力不小。
都是精英,甘一鸣整理了一下衬衫衣领,起身颔首:“当然。”
蒋时延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甘一鸣和蒋时延一同出去。
迎着同事们打量的目光,甘一鸣悄然把背挺直。
阳台在宴会厅后端,无人,静谧。
有一个长秋千,可以坐上面,晃荡着眺望夜色中的碧水湾。
厅中的热闹被一堵墙隔开,晚风习习,吹来有节奏的脚步声。
甘一鸣笑着,气场谦和;蒋时延亦笑,温润有礼。两人一前一后抵达,站定。
甘一鸣右手握酒杯,左手单手取出自己的名片夹,打开:“蒋总,您好,我是汇商银行A市分行信审处甘一鸣。”
蒋时延淡笑着,把酒杯搁到秋千上,一颗一颗解开西服纽扣。
甘一鸣抽出自己那张名片:“很早之前就听过您。”
蒋时延把西服外套脱下来,平整地放到秋千上、酒杯旁,然后解开衬衫两边的腕扣,卷起衬衫袖口覆到手腕上。
甘一鸣把名片递上,笑道:“很荣幸能和……”
蒋时延反手一拳直冲甘一鸣脸上抡去。
蒋时延在台湾的时候,是请私教用军队的训练规格瘦下来的,肌肉爆发力惊人。
这时他一下重手,甘一鸣整个人踉跄着朝后倒。
甘一鸣扶住秋千,还没站稳,又一拳迎面而来。
接着,第三拳,第四拳,第五拳。
甘一鸣越是抱头捂脸,蒋时延下手越重。
蒋时延每一拳下去,眼前都是唐漾刚刚皱了眉,唐漾不舒服的表情,唐漾用求助的眼神看自己……
蒋时延不敢想象,如果当时自己面前那个酒瓶反光效果不好,如果那几对跳交谊舞的人没走开,唐漾会遭遇什么样的事。
尤其甘一鸣的小指,还碰了唐漾的小指……
蒋时延手起拳落,甘一鸣被打得蜷在秋千旁求饶。
明明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蒋时延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最后一拳打在甘一鸣的眼镜框上,他面上的表情才松动分毫。
下一秒,眼镜落地,“啪”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