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三十四年,许国皇帝第一次病危,消息从皇宫里传出来的时候,天上正好飘起了漫天的大雪。
而这一切都跟陆芷凡无关,她凝眉看着因为风雪到来,病得越发严重了的母亲,再看了看这间冰凉而又简陋的屋子,以及那空荡荡的药碗,心中有一团火渐渐地烧了起来。
“娘,你且盖好被子等一等,女儿这就去给你抓药。”
陆芷凡松开母亲枯瘦的手,起身拿起一个斗笠,就要出门。
“露露,天已经黑了,外面又下着大雪,等明儿个再说吧。”
陆芷凡的母亲微娘是萧府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妾,当初生陆芷凡的时候,得知生的是一个女儿,父亲连看都没有来看过一眼,只因为这个女儿排行第七,便给了她这样一个名字,小字露露还是母亲给取的。
现下微娘病重已有一月有余,一直拖着,眼看就随着大雪的到来更加严重了。
陆芷凡的眼中满是坚毅之色,她瘦小而纤长的手用力地抓着斗笠,决然道:“我算是彻底明白了,权势真是一个好东西,你不争了这么多年,得到了什么?什么都没有!”
说话间,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人温润如玉的一张脸,那张脸在笑,却不是对着角落里的自己,是不是只有她得到了权势,才能得到站在他身边的资格。
微娘也瞧出了陆芷凡的不对劲来,提着一口气问道:“今日花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陆芷凡的双眼迅速蒙上一层水雾,正好此时大风吹开了窗户,她忙转身去关,留下一句“等我”。便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暗无边际的大雪之中。
微娘叹息着将被子拢得紧紧的,微弱的声音轻地跟外头的一片雪花似的。
“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你的平安啊。”
萧府老爷是当朝的知枢密院事,主管兵事,地位只在宰相之下,只是在他当上这个知院之后,后宅原本旺盛的人丁,就像是受到了诅咒一般,渐渐地凋零了。
这么些年过去,平安长大的也就只有正房的两儿一女,还有一个庶子和三个庶女。
庶子早夭,小妾身亡,只有正房的儿女完好无恙,这些事情都不用查,真想就明晃晃地摆在那里。
陆芷凡熟练地从偏门出了府,她裹了裹身上的破袄子,快步往药铺而去。
这样的大雪天,药铺早早的就关了门,周围的街道也是一片的漆黑,仿佛是这些房子彼此说好了似的,要用这一大片的黑暗来迎接白雪的降临。
陆芷凡绕着药铺转了个弯,抬头瞧见上头三楼的窗户上,映着一点烛火,隐隐都听到一点说话的声音,显然是药铺的伙计在守着店,而她现在所站的位置就是最好叫人的位置。
但是陆芷凡没有出声,而是依着原路又来到了药铺正门,抬手重重地扣在了门环上。
粗铁的门环扣在铁皮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在幽静的雪夜,远远地传开。
陆芷凡扣了一下之后,并未停下来听听是否有人应答,而是毫不间歇地,接连扣着门环,而且越扣越用力,越扣越急促。
就在陆芷凡扣到第二十下的时候,药铺里面终于传来了叩门声都掩盖不了的脚步声。
而此时,周围的几乎居民也受到了惊扰,好奇地打开了窗户来一探究竟。
门被快速地打开,与此同时,陆芷凡像是脱力了一般,瘫软在地,她大声哀求道:“家母病重,还请赐药救命!”
情义之真切,让人为之动容。
两个药铺伙计在看到瘦弱的陆芷凡之后,脸上的不耐烦渐渐褪去,剩下的就只有怜惜。
两人赶紧将地上的陆芷凡扶起来,然后带着她进了药铺。
看热闹的人遥遥交谈了几句,奈何这场雪下地急,实在是有些冷,大家赶紧将窗户严实地关起来,一切都恢复平静。
陆芷凡如愿抓了药,出了药铺的门还在一个劲地向伙计道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娘马上就要咽气了呢。
抓了药之后,陆芷凡一扫之前的急切,脚步渐渐放缓了下来,慢慢地往回走,走到萧府正门的时候,她看着门口还在值守的守卫,一转头,换了方向,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等到她再次出现在正门前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门口的守卫也已经去休息了。
陆芷凡揉了揉自己的脸,让原本已经冻得通红的脸变得越发地红了,她这才提着裙子上了台阶,依旧是用足了力气,叩响了自家的正门。
只是她没有扣地很急,而是扣两下就停一下。
这按理说,以她的身份是没有资格走正门的,更何况是半夜来惊扰。
所以门里值守的小厮顶着睡眼开门,一见是她,当即一股火气就冒了上来。
只是陆芷凡的动作比他更快,在他还没有张嘴辱骂的时候,陆芷凡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无比可怜地祈求道:“我娘就快病死了,我去给她求了药,可是我进不去了,只能来这里敲门,你就当是可怜可怜我们吧。”
虽然她陆芷凡是庶出的,身份低贱,但是她好歹也是萧老爷的亲骨肉啊,人家都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了,自己一个小厮还有什么说的呀。
就在小厮憋着一肚子气,准备放人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响动。
“什么人在喧哗啊!”
一个略显苍老,但是却不怒自威的声音从一旁的黑暗中传来。
陆芷凡浑身一怔,忙将头低了下去。
来的人是萧府的管家,他从小就是萧老爷身边的人,如今又是萧府的管家,那地位自是极高的。
此时见惊动了他,陆芷凡只有低头,连话都不敢说,只是哆嗦着一个劲地掉眼泪。
小厮也怕啊,但是陆芷凡不开口,他只好硬着头皮将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
管家听完,踱步来到陆芷凡的身边,接着小厮手里的灯笼,将她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陆芷凡像是被他这口气吓着了,腿一软就跪了下去,抽泣着说道:“是陆芷凡不好,是陆芷凡坏了规矩,可是我娘等不起了,她的病……她……只要帮我把药送给她,陆芷凡认打认罚,绝不敢有半点怨言。”
管家垂头看着脚边缩作一团的小人儿,终是点了点头。
“还是一个孝顺的好孩子啊。”
半夜喧哗的后果就是跪在了雪地里,其实管家的意思是不追究了的,但是陆芷凡就是倔,在将药安排好之后,非说自己坏了规矩,就这么跪在了庭院里,任雪落在她身上,融化后结成冰。
天渐渐地亮了起来,萧知院打开院门就看见了门口笔直跪着的雪人。
“可别冻出什么好歹才好。”
大娘此时正忙活着,帮着府医给陆芷凡暖身子,陆芷凡身上结了冰,此时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
管家低着头在一边,任萧知院责骂,喏喏地不敢出声。
虽说他劝了,但是见陆芷凡坚持跪在风雪里,他也没有再管,自己回去烤火去了。
“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是我不好,这些年都没有去看过她们娘俩,竟都不知道她已经这样大了。”
萧知院骂地差不多了,这才转过来,心疼地看着炕上脸色惨白的陆芷凡。
大娘跟着陪了几滴眼泪,宽慰着萧知院,前些年她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现在反而开始吃素敬佛了,此时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回老爷,七小姐没有大碍了,只要不再受冻,好好休息就好。”府医看着陆芷凡脸上渐渐恢复了几分生气,这才擦了一把汗,下了这样的断言。
“她太瘦了,给她调理一下身子吧。”
萧知院不忍地看着陆芷凡巴掌大的脸,将护理她的任务交给了大娘。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陆芷凡怎么都醒不过来,而大娘真就一直守在她身边,亲自给她灌汤药,祈盼着她好转。
一直到第二天黄昏,陆芷凡才艰难地睁开了双眼,她看着眼前的人,有些迷惘。
“快,快着人去告诉老爷,柒儿醒了。”
大娘见她醒来,赶紧吩咐,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在展示着她的辛劳。
陆芷凡当然知道,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这件事一过,她和母亲都不再是萧府的透明人,萧知院终于想起了自己还有这么一房小妾,还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破天荒地来了一趟她们的住所,然后就给她们换了更好的地方,下人也多了几个。
萧知院走后,陆芷凡一脸淡然地将前来献殷勤的下人隔在门外,自己端起桌上古朴的药碗,亲自给母亲喂药。
但是微娘只是看着她,不张嘴。
“娘,药都是苦的,你先喝完,露露给你拿蜜饯。”陆芷凡像是哄小孩一般,哄着母亲张嘴喝药。
微娘却将头往后靠了靠,远离了那张药碗,叹息了一声。
“你知道这些年里,府里死了那么多的人,我为何可以保全你吗?”
陆芷凡举着汤勺的手僵了僵,她有自己的计划和考量,只是从不知道该怎么跟自己的母亲说。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要不是她这两年收手了,你早就是一具冰凉的尸体了,娘将你养这么大,隐忍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你在及笄的前夜去送死的吗!”
微娘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气息有些不足,捂着胸口努力地呼吸着。
陆芷凡的脸终于垮了下来,她将药碗随手放在床边,再次抬眼的时候,眼中是微娘从未见过的决绝。
“娘,我当然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蝼蚁可以偷生,但是这样蝼蚁般的日子我过够了,明年我就及笄了,若是我什么都不做,只会被随随便便地打发,嫁给随便什么人做妾,然后继续我蝼蚁般的日子,就……”
陆芷凡咽了口唾沫,顿了顿还是说出了口,“就像你一样。”
微娘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眼前这个自己养了十四年的女儿,越看越陌生。
“啪!”
一个巴掌结结实实地甩在了陆芷凡的脸上,她白皙的脸马上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陆芷凡偏着头,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眼里的不甘不停地汹涌。
“你要是执意如此,你就别认我这个娘!”微娘气地浑身发抖,刚才那一巴掌用尽了全力,她现在连坐都有些坐不稳了。
陆芷凡的眼眶湿润了,她将眼泪努力地憋了回去,手垂在身边紧紧握成了拳。
“好,这是你说的!”
说完,陆芷凡扭头就走了出去,半分留恋都没有。
第二天,东京城里就发酵出了一条流言,知院府里有一个无比孝顺的庶女,为了给病重的母亲求药,半夜顶着雪出来求药。
“诶,知院府里难道没有府医吗?”
流言的中心就是这间茶楼,此时一个听故事的人发出了疑惑。
另一人嗑着瓜子,说起话来,瓜子皮和唾沫横飞,“人家娘是一个不得宠的小妾,你说请不请得动府医。”
“这还不算完呢,人家不仅顶着风雪出去求药,回来后还被罚了,据说在雪地里罚跪,差点小命就丢了。”
“这可真是大孝子啊。”
“可不是,真是难得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把陆芷凡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一时间满东京都知道萧知院家有一个大孝女了。
“柒儿,这些天,为父亏待了你们母女俩,你可有怨过为父。”
萧府书房里,萧知院将手里纸小心地折起来,看着面前战战兢兢的陆芷凡,温言问道。
陆芷凡似乎是很不适应这样的环境,站在那里只敢摇头。
萧知院叹了口气,失望地摇了摇头。
“这样吧,微娘身体不好,为父会派专人照顾她,你就先跟着大娘,有些东西微娘还是教不了你啊。”
陆芷凡惊恐地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她哆嗦地说道:“父亲,娘教过女儿识字,女儿能背女戒。”
萧知院有些诧异,似是没有想到他那个小妾还会识字,但只会女戒的话,还是远远不够的。
“很好,那你就学些别的吧。”
陆芷凡闻言,忽然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地恳求着:“女儿会很乖的,求父亲不要把女儿从娘身边赶走,女儿会很乖的。”
萧知院看着脚边缩成一团的小人儿,一丝不耐烦爬上了他的心头,他苍老的脸上,皱纹慢慢地堆在了一起。
“好,这件事以后再说,你先出去吧!”
陆芷凡唯唯诺诺地应着,弓着身子退了出去,关上书房门的一瞬间,她哭得皱成一团的脸瞬间舒展开来,嘴角浮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抬头看着头顶的青天白云,明媚的阳光照在地面的雪上,显得天地间都是无比明亮敞快的。
看来,有些绊脚石是时候踢开了。
陆芷凡在微娘身边又安静地待了十天之后,萧知院再次出现了她们的小院。
此时陆芷凡正在给母亲熬药,她听见了动静,但是却没有现身,只是低头一心关注着小灶里的柴火。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动静再次传来,萧知院离开了小院。
陆芷凡将手中的蒲扇交给一旁的下人,自己擦了擦手往正院走。
微娘的病情因为这些名贵的药材,好了不少,她现在已经不躺在床上了,此时正一身素青色的袄子裹着,坐在炉火旁烤火。
“娘。”
陆芷凡进门,先唤了一声,然后才坐到了她身边。
微娘蜡黄的脸在红彤彤的火苗照映下,有了几分虚假的生机,她看着自己的女儿,眼中有着万分的挣扎和不舍。
“露露啊,娘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看这些跳动的火苗,多么温暖可爱啊,但是你知道吗,同样也是这样可爱的火苗,它能烧毁房屋,烧毁好多无比珍贵的东西。”
陆芷凡看向面前的火苗,火苗就跳动在她的眼睛里。
“爹刚刚来说了什么?”陆芷凡闭上眼睛,将眼中的火苗盖住,才转头去问微娘。
微娘叹了口气,甚是无力地移开目光,道:“其实你早就知道吧,我也拦不住你,只是有一点,你要是手上沾上了人命……”
“你就没有我这个女儿。”陆芷凡很是无所谓地接话。
“不!”微娘严肃地看着她,那眼中是陆芷凡从未见过的厉色,“我会杀了你,绝不留你这个祸患在世间。”
微娘的声音不大,她是压着声音说的,但是坐在火炉旁的陆芷凡还是觉得背脊发寒。
陆芷凡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快速地看向一侧,用不耐烦掩饰自己的慌张,“我知道。”
说完,她一刻都不想多呆,飞快地起身离开了。
她当然知道父亲来做什么,明天就是大娘每个月去太庙祈福的日子,她安排了人,特意在大娘安排这件事的时候提起自己,让大娘想起自己的至孝,最适合带去寺庙那种地方。
而在这件事情定下之后,她就安排了别的计划,她想要大娘死,倒不是她想给这些年死去的兄弟姐妹报仇,她可没有这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