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娘却将头往后靠了靠,远离了那张药碗,叹息了一声。
“你知道这些年里,府里死了那么多的人,我为何可以保全你吗?”
陆芷凡举着汤勺的手僵了僵,她有自己的计划和考量,只是从不知道该怎么跟自己的母亲说。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要不是她这两年收手了,你早就是一具冰凉的尸体了,娘将你养这么大,隐忍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你在及笄的前夜去送死的吗!”
微娘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气息有些不足,捂着胸口努力地呼吸着。
陆芷凡的脸终于垮了下来,她将药碗随手放在床边,再次抬眼的时候,眼中是微娘从未见过的决绝。
“娘,我当然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蝼蚁可以偷生,但是这样蝼蚁般的日子我过够了,明年我就及笄了,若是我什么都不做,只会被随随便便地打发,嫁给随便什么人做妾,然后继续我蝼蚁般的日子,就……”
陆芷凡咽了口唾沫,顿了顿还是说出了口,“就像你一样。”
微娘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眼前这个自己养了十四年的女儿,越看越陌生。
“啪!”
一个巴掌结结实实地甩在了陆芷凡的脸上,她白皙的脸马上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陆芷凡偏着头,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眼里的不甘不停地汹涌。
“你要是执意如此,你就别认我这个娘!”微娘气地浑身发抖,刚才那一巴掌用尽了全力,她现在连坐都有些坐不稳了。
陆芷凡的眼眶湿润了,她将眼泪努力地憋了回去,手垂在身边紧紧握成了拳。
“好,这是你说的!”
说完,陆芷凡扭头就走了出去,半分留恋都没有。
第二天,东京城里就发酵出了一条流言,知院府里有一个无比孝顺的庶女,为了给病重的母亲求药,半夜顶着雪出来求药。
“诶,知院府里难道没有府医吗?”
流言的中心就是这间茶楼,此时一个听故事的人发出了疑惑。
另一人嗑着瓜子,说起话来,瓜子皮和唾沫横飞,“人家娘是一个不得宠的小妾,你说请不请得动府医。”
“这还不算完呢,人家不仅顶着风雪出去求药,回来后还被罚了,据说在雪地里罚跪,差点小命就丢了。”
“这可真是大孝子啊。”
“可不是,真是难得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把陆芷凡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一时间满东京都知道萧知院家有一个大孝女了。
“柒儿,这些天,为父亏待了你们母女俩,你可有怨过为父。”
陆府书房里,萧知院将手里纸小心地折起来,看着面前战战兢兢的陆芷凡,温言问道。
陆芷凡似乎是很不适应这样的环境,站在那里只敢摇头。
萧知院叹了口气,失望地摇了摇头。
“这样吧,微娘身体不好,为父会派专人照顾她,你就先跟着大娘,有些东西微娘还是教不了你啊。”
陆芷凡惊恐地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她哆嗦地说道:“父亲,娘教过女儿识字,女儿能背女戒。”
萧知院有些诧异,似是没有想到他那个小妾还会识字,但只会女戒的话,还是远远不够的。
“很好,那你就学些别的吧。”
陆芷凡闻言,忽然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地恳求着:“女儿会很乖的,求父亲不要把女儿从娘身边赶走,女儿会很乖的。”
萧知院看着脚边缩成一团的小人儿,一丝不耐烦爬上了他的心头,他苍老的脸上,皱纹慢慢地堆在了一起。
“好,这件事以后再说,你先出去吧!”
陆芷凡唯唯诺诺地应着,弓着身子退了出去,关上书房门的一瞬间,她哭得皱成一团的脸瞬间舒展开来,嘴角浮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抬头看着头顶的青天白云,明媚的阳光照在地面的雪上,显得天地间都是无比明亮敞快的。
看来,有些绊脚石是时候踢开了。
陆芷凡在微娘身边又安静地待了十天之后,萧知院再次出现了她们的小院。
此时陆芷凡正在给母亲熬药,她听见了动静,但是却没有现身,只是低头一心关注着小灶里的柴火。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动静再次传来,萧知院离开了小院。
陆芷凡将手中的蒲扇交给一旁的下人,自己擦了擦手往正院走。
微娘的病情因为这些名贵的药材,好了不少,她现在已经不躺在床上了,此时正一身素青色的袄子裹着,坐在炉火旁烤火。
“娘。”
陆芷凡进门,先唤了一声,然后才坐到了她身边。
微娘蜡黄的脸在红彤彤的火苗照映下,有了几分虚假的生机,她看着自己的女儿,眼中有着万分的挣扎和不舍。
“露露啊,娘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看这些跳动的火苗,多么温暖可爱啊,但是你知道吗,同样也是这样可爱的火苗,它能烧毁房屋,烧毁好多无比珍贵的东西。”
陆芷凡看向面前的火苗,火苗就跳动在她的眼睛里。
“爹刚刚来说了什么?”陆芷凡闭上眼睛,将眼中的火苗盖住,才转头去问微娘。
微娘叹了口气,甚是无力地移开目光,道:“其实你早就知道吧,我也拦不住你,只是有一点,你要是手上沾上了人命……”
“你就没有我这个女儿。”陆芷凡很是无所谓地接话。
“不!”微娘严肃地看着她,那眼中是陆芷凡从未见过的厉色,“我会杀了你,绝不留你这个祸患在世间。”
微娘的声音不大,她是压着声音说的,但是坐在火炉旁的陆芷凡还是觉得背脊发寒。
陆芷凡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快速地看向一侧,用不耐烦掩饰自己的慌张,“我知道。”
说完,她一刻都不想多呆,飞快地起身离开了。
她当然知道父亲来做什么,明天就是大娘每个月去太庙祈福的日子,她安排了人,特意在大娘安排这件事的时候提起自己,让大娘想起自己的至孝,最适合带去寺庙那种地方。
而在这件事情定下之后,她就安排了别的计划,她想要大娘死,倒不是她想给这些年死去的兄弟姐妹报仇,她可没有这样的心情。
她只是想除掉大娘,然后自己母亲才有机会坐上正妻之位,自己也就才能成为陆府的嫡女,而是卑贱如蝼蚁的庶女。
当小青来告诉自己,事情已经办妥的时候,她就知道,她离嫡女的位置近了。
小青是大娘身边一个不上不下的丫环,当年陆府还没有发达的时候,有过一段非常困难的时期,有多困难呢,大娘都得将身边的丫环发卖,来减少开支。
小青很不幸,就是发卖的丫环之一,只是当时还只有几岁的陆芷凡想办法保住了她,并且让她在大娘面前露脸,地位都往上爬了几阶。
由是小青从此就变成了陆芷凡的人,对陆芷凡那是感激涕零。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陆芷凡从没有真正信任过她,大娘身边除了她,还有另一个人。
第二天很快就到了,陆芷凡一晚上都没有睡,她一闭上眼就是微娘凌厉的眼神,心中一直发毛,此时她打扮好来到门口的时候,神情有些憔悴。
“好孩子,你的身体好了没有?大娘这几日也是忙地脚不沾地,都没有顾得上你。”
一见到她,大娘就亲切地拉着她的手,满眼都是疼惜。
陆芷凡心中还在不停地矛盾,此时也是无力应对,只是敷衍着。
“阿姐没来吗?”陆芷凡见大娘有些不悦了,忙将话题转开。
“阿蔷啊,她这几日都不在家,皇后娘娘留着她在皇宫里玩。”大娘说这话的时候,止不住地骄傲,要知道皇宫可不是等闲人可以进的,更别说被皇后亲自留下住。
陆芷凡配合着露出羡慕和敬慕的神情,心里却想着她今日不在还真是可惜了,要是能一举把她也除掉就真是太好了。
至于什么皇后,她可是立志要当太后的人,自然也就不把皇后放在眼里了。
上了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太庙进发,因为大娘每个月都要去一次,大家倒是轻车熟路的,没一会儿就到了。
陆芷凡下车之后,环顾了一下四周,略有不解地问身边的大娘,“我听闻太庙很是兴盛,为何看起来倒没有几个人?”
大娘笑着伸出胳膊,示意她挽着,两人一边往里面走,一边给她解释道:“今日是初九,每个月的初九太庙就会谢客,普通香客是不能进来的。”
陆芷凡吃惊地长大了嘴巴,低声惊呼道:“专门为了我们吗?”
大娘听她这么说,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变成了鸿沟,她笑道:“当然不是,我们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这是圣上的规定,这一天是给有头有脸的官眷行方便的。”
“这样啊,但是我这么没有见到别家的马车?”
陆芷凡还是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四处张望着。
大娘膨胀了起来,她自豪地说道:“这也是分等级的,比如我们陆府就有这个特权,这扇门就是特意为我们留的,别人都不能从这边走,你当然就看不见了,不只是这里,一直到我们走都不会碰到别人的。”
陆芷凡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太庙这么大,有头有脸的官眷可不多,完全可以安排好。
陆芷凡乖乖地跟着大娘走了一上午的流程,临到中午用斋饭的时候她却忽然不舒服了,看起来是之前的病还没有好全。
大娘忙安排人送陆芷凡先去休息,她的斋饭也送到僧房里去用。
“小青,我要离开一炷香的时间,你能撑住吗?”
一到房间里,前一秒还面如菜色的陆芷凡马上就活了过来。
小青点点头,让陆芷凡快去,自己在这里给她打掩护。
陆芷凡灵活地来到房里唯一的窗户边,小心地查看,确定没有人,这才打开窗户一跃而出。
大娘用完斋饭之后,想着自己还是要亲自去探望一下陆芷凡才好,免得落人口舌,毕竟东京最近关于陆芷凡的流言可是盛地很。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小青被吓得一哆嗦,她看向空荡荡的床铺,恐惧直袭上脑门。
“谁,谁啊!”
明知道是谁,但是小青还是出言问道。
“是我,我来看看柒儿。”
熟悉的声音传来,小青焦灼地搓着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来到床前,快速地将床上叠好的被子铺开。
“夫人,您稍等一下,七小姐刚刚睡下。”小青将被子铺好之后,又将床边的蚊帐放下来,将床铺遮地严严实实的,这才鼓起勇气去开门。
“夫人。”
门打开,小青低着头恭敬地对门外的人唤了一声。
大娘由好几个丫环小厮护拥着,此刻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口,她也不着急进去,只是拿探究的目光来来回回地打量小青,看得小青心里直发毛。
“小姐可用了斋饭?”
小青依旧低着头,拿眼睛飞快地瞟了一眼里边的桌子,这才用平缓的声音回答道:“未曾。”
大娘轻哼了一声,抬腿跨进了门槛。
小青侧身侍立在一旁,里衫尽数被汗水打湿。
“柒儿,你感觉可好些了。”
大娘一边往床边走,一边温和地问着。
小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动作,等看到她抬手去掀蚊帐时,只觉得有火石在头顶炸开,轰隆隆地要将她炸死。
大娘的手掀开了蚊帐,手腕上的古玉镯子轻轻地碰在了一起,发出了极清脆的叮铃声。
小青紧紧地闭上眼睛,等待着自己的宿命,她已经想好了,这件事她要是糊弄地过去就糊弄,不过有极大的可能是糊弄不了大娘这个人精的,到时候也不能出卖陆芷凡,大不了自己又被发卖罢了,就当是还了这份恩情。
只是她闭眼等了良久,都没有等来大娘的质问,什么声音都没有。
大娘的手又将蚊帐放了下来,悄然起身,示意身后的人也小声些,然后就往外走。
小青奇怪地看着被蚊帐罩住的床,没道理大娘不发作啊。
大娘轻声地往外走,在经过小青身边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
小青的心跳蓦地停了一拍,再也承受不住这股压力,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大娘的声音稳稳地从她的头顶上传来,“我还没有说你,你先跪下了,倒显得是我太过刻薄。”
“奴婢不敢。”小青压抑着快要哭出来的声音,拼命摇头,就差直接认错了。
“虽说柒儿是庶出,但是老爷可是很看重的,既然要你伺候,就不要敷衍,她身子不太舒服,这样寒冷的天气,你怎么连窗户都不知道关,她要是再着凉了,仔细你的小命。”
“啊?”
小青茫然地看向那扇本该放下来的窗户,此刻正大大的打开着。
“好好当差。”
接下来还有一下午的事情,大娘也不在这里继续耽误了,只提醒了小青一句,就带着人离开了。
等到门关上,小青马上就泄气般地瘫倒在地,捧着自己狂跳不止的心,满脸都是劫后余生的欣喜。
“难为你了。”
清脆的声音传来的同时,蚊帐被人从里面撩开,陆芷凡的脸出现在了她面前。
小青又哭又笑地摇头,爬过去抱住了陆芷凡的脚。
一股冷风从打开的窗户吹了进来,小青的事情过去了,可是她陆芷凡的事情并没有结束,或者说是刚刚开始。
那天下午,太庙的温度越发地低了,一些安排好的户外祭拜完全无法进行,所以那些官眷全部转移到了寺庙之内。
陆芷凡感到的时候,大娘一行人已经准备离开了。
“大娘。”陆芷凡在小青的搀扶下,提着裙子跨进了庙宇。
“柒儿,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好要走了。”大娘一见她,就亲昵地迎了过来,亲自给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陆芷凡微微点头,顺从地站在大娘的身后。
跟太庙里负责她们的人告别之后,大家便收拾好了东西,准备顶着这场大雪下山。
陆芷凡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一样,微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大娘身边,随着她往庙外的轿子走去。
就在她们走在回廊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了异样的喧闹声,一种完全不应该属于庄严太庙该有的声音。
大娘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行人,又继续往前走。
陆芷凡依旧低着头,只是心跳地特别快,在这个紧要关头,母亲那时候的眼神忽然出现在了她脑海中,一遍一遍地警告她,要是她手上沾了人命,那么就会杀了她。
陆芷凡的心乱了起来,脸上再也没有了淡定的神情。
越往前走,喧闹声就越大,大娘终于觉得不正常了,她要前方带路的小沙弥带她们换个方向,她不走这条路了。
走在最前面的小沙弥双手合十转过身来,朝大娘点了点头,就往她们这边走,大概是要带她们走一条完全相反的路。
大娘连声道谢,小厮们也没有看出什么问题,就这么由着那个小沙弥越来越靠近队伍的中心。
心神不稳的陆芷凡此时抬起头,随意地往前看了一眼,就一眼,她的瞳孔蓦地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