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逢卿未嫁时，看着她红衣翩跹消失在晚风中，我对苍天的恨，足以吞噬整个夜穹。
恨天，恨地，更恨她，是他的妻。
初见，她半袖敞裳，破膝蓼裤，明明是衣不蔽体的狼狈，却予人洒脱不羁的惊艳。心头似乎有甚么一闪而过，但却来不及抓住。她拼命乱窜逃跑，我猛然意识，她该是听到了许多不该听的，于是，我闪身挡住她的去路，杀人灭口，人之常情。谁知，她一通鲁莽行动，竟是冒冒失失地踢着石头绊倒向我，我嗤之以鼻的同时，却忍不住调笑起她，她倒是不甘示弱，振振有词地辱骂起我来，全然忘却自己正身处险境，而那些骂声也确是闻所未闻。
她的这些一言一行，忽然就让我觉得，即使此番找不出乌点痕那个老刁婢，玄武之行似乎也不会有何遗憾了。十一年来，深陷复仇的囹圄的我，似乎破开了阳光的缺口。然，她情不自禁唤出声来，那唇瓣兮和间吐出的名字，却再次将那缺口密封得死死的。
万俟玄玙。
万俟。
母后曾经拥有过的姓氏。
我永远忘不了，十一年前，残阳渗血的日暮下，银光熠熠的盔甲和兵器笼罩着大理石筑造的宫殿，那个被母后尊称为“玉墀皇兄”的男人，遒劲的手指拧住我的咽喉，残忍地笑对着苦苦哀求的母后：“你的男人和你的孩子，你只能选一个，这是作为兄长最后的仁慈。”这所谓最后的仁慈，让我“有幸”看着母后将刀，毫不犹豫地刺入父皇的胸膛。父皇眼里的强笑，母后眼角的血泪，从此，成为我永久的梦魇，永远的黑暗。
玄武的金碧辉煌下，那些觥筹交错的丑恶嘴脸，那些奴颜婢膝的刁难下作，讥笑着，嘲讽着，无处不是凌辱，让人活着一刻都是生不如死。然，“栏儿，趁万俟玉墀的血还未冷却，娘亲还能庇佑你一时，你要快点强大，强大到夺回白虎，踏平玄武……”躺在母后冰冷的怀抱里，她时不时叮嘱般的梦呓总让年幼的自己血液疯狂，疯狂地吞噬下所承受的耻辱。
“白虎的孽狗，别弄脏了咱御膳房的地板，快滚出去！”御膳房打杂的哄抬着将我扔了出来，尾随着一厨娘的淬唾。若是只为着自己的一口吃食，至死我亦不会踏入那种地方摇尾乞怜，然，一贯衣食无忧的母后却因进食不善病倒了，只为我能长壮身体，而将那可怜的几口肉尽数强迫我吃了下去。想到面黄肌瘦躺在榻上的母后，我咬紧嘴唇再次冲进御膳房，手疾眼快地抓起盘子里的鸡鸭，奋不顾身直往回奔，很快却被追出来的厨娘揪住了衣襟，一把甩到地上，油腻的布鞋恶狠狠地踩向我的胸口：“狗娘杂养的乞丐，敢在御膳房闹事，老娘废了你！”
胸口似要炸裂开来，我喘着粗气，将手中的鸡鸭砸向油光满面的厨娘，掏出腰间的“花间叶”，割断了那双踩于我胸口的粗脚，我怎么可能就这样死去？厨娘不可置信地跌倒在地，惊惧地盯着一地的血汩汩侵染地面：“恶魔，恶魔，恶魔……”我捡起地上的鸡鸭，不屑一顾地继续往回奔，却是一头撞上了他，纤尘不染的白衣，冷漠无焦的眼神，纤长的手指拨弄着一片青叶，毫无波澜地启唇：“既然动手了，就要彻底点，表皇兄！”那随时都能被风卷走的瘦弱，却透着年幼不该有的坚韧，和残酷。青叶盘旋，厨娘惊恐的眼还来不及阖上，头颅早已告别了肥腻的身体。
九岁的万俟玄玙，就这样，教会十岁的我，强大的法则。
但是，我，不甘心。他是万俟玉墀的儿子，他越是强大，我就越是弱小，现实就是这么残忍，即使年幼，我也没有崇拜的资格，更没有示弱的借口。
“总有一天，我会带着白虎的铁骑踏平玄武皇城，斩下万俟玉墀的头颅祭献我父皇的亡灵！”再大的耻辱，也来不及仇恨的分量。我捏紧手心沾满灰尘的鸡鸭肉，直视那冷漠无焦的眸子，即使逞强，也不愿示弱。
他波澜不惊地转过身，走向我，擦肩而过时，他淡若无痕的话飘入耳际：“抱歉，我父皇的头颅只能由我斩下，玄武的皇城亦只能臣服于我的脚下，你想要，记得先要问过我……”
轻蔑的挑衅，我却听不出轻看的意味，反而萌生出悲伤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