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夜多么黑暗，白天总会到来。当太阳升起时，再跋扈的鬼魅也会收起行迹。三人离开绛云楼，第一件事是赶去兵部。沈鉴调出软甲兵刃随身带好，又给柳眉儿换上男装，然后马不停蹄的前往户部。
他要找到那个名叫高元奎的人。
可是他翻阅造册，士农工商查了个遍，唯独不见高元奎这个名字。铁牛道：“怪了，莫非这是假名？”
沈鉴道：“不会的。梦是人最真实的反应，绝不可能作伪。事实上我们还有一册未查。”
“哪一册？”铁牛疑惑道。
沈鉴沉声道：“军户。”
“你是说……”铁牛失声道：“高五和你我一样，都是当过兵的人？”
“只有这种解释了。”沈鉴道。“柳姑娘说那人的眼睛像见过地狱……地狱这种东西，打仗时不是天天都能看见吗。”
铁牛无言以对。
三人又赶往都督府。掌管军籍的都事官见了虎头令不敢怠慢，立即调出档案任由沈鉴查阅。沈鉴按姓名索引，查到“高元奎”时却发现名册少了一页。那张记载高元奎一切身世的档案早已不翼而飞。
都事官吓得两腿发软，话都说不出了。沈鉴好言安慰道：“这是有人从中作梗，不是你的失职。你不用紧张，结案后会还你公道的。”
铁牛皱眉道：“想不到这姓高的真是手眼通天，连档案都能毁掉，这下他真成了不折不扣的隐形人。”
沈鉴道：“我虽然已大概推导出案情，但若是没有一个确定无疑的原点，一切又都会难以成立。档案丢失虽在情理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高五的真实身份不会让咱们这么容易查到的。”
他沉思片刻，对眉儿道：“柳姑娘，高五这人平时有什么怪癖没有。”
眉儿认真的想了想，摇了摇头。
沈鉴追问：“算不上是怪癖的，哪怕是一些微小的习惯也行。”
柳眉儿蹙眉道：“我倒是听说过一些传闻，不知道能不能算。”
沈鉴道：“讲来听听。”
柳眉儿道：“高五吝啬是出了名的，但唯独喜欢资助乞丐。尤其是城隍庙附近的叫花子，有不少得过他的救济。”
“他救济叫花子做什么？”沈鉴问道。
柳眉儿道：“这就不清楚了。”
沈鉴道：“好，我们就去看看高五都周济些什么人。”
南京城隍庙在玄武湖附近，洪武时期一度香火极盛，但靖难之役后便破落下来，逐渐成了叫花子的聚集地。
三人刚到庙附近，便有一大群乞丐拥上来，伸手道：“老爷，行行好吧！”
若不是亲眼所见，沈鉴绝不会相信此地竟聚集了如此多的乞丐。
铁牛一瞪眼，把腰里的官刀和令牌露了露，众乞丐立刻一哄而散。铁牛指着一个腿脚不好的乞丐道：“别跑，说你呢！”
那乞丐慌忙跪下道：“官爷，小老儿没犯法，请您开恩。”
铁牛道：“没犯法你跑什么？”
乞丐道：“百姓怕官，自古如此。您看大家伙儿不都跑呢吗？”
沈鉴听得心里满不是滋味儿，于是和颜悦色的说道：“老人家，我向您打听个人，您认识高五吗？”
老乞丐一惊：“高五爷，认识啊！他可是大善人，常来舍粥呢。”说罢又沮丧的摇了摇头：“可惜呀，这么好的人，死了。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入他奶奶的！”
沈鉴问道：“那高五爷每次来你们这儿，有没有看望过什么特殊的人？”
“有哇。”老乞丐答道。“高五爷给我们舍粥只是捎带脚，他主要是去看望那个住在庙里的疯乞丐。他过去的时候总派人封了庙门，自己在里面和那疯子说话。我就不明白了，一个疯子有啥好聊的？”
沈鉴问：“那疯子今天在吗？”
老乞丐道：“不在这儿待着他能去哪儿？此刻正在庙里睡觉呢。”
沈鉴称谢，赏了老乞丐俩大子儿，和铁牛、眉儿一起进入庙里。
四周只见香炉倒塌，大雄宝殿的牌匾下结满蛛网，说不出的凄凉破败之意。大殿中，先是一股子恶臭钻进鼻子，紧接着便可见一个乞丐对着神像呼呼大睡。
沈鉴过去轻轻拍了拍那人肩膀，唤道：“伙计，醒醒。”
乞丐仿佛没听见，兀自打着呼噜。
铁牛把脸一沉，飞起一脚道：“给你脸了吧？滚起来！”
那乞丐受了惊吓，腾的坐起，居然嚎啕大哭起来。沈鉴瞪了铁牛一眼，好言安慰道：“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乞丐道：“不是坏人干嘛踢我？”
沈鉴一时语塞，这时柳眉儿弯下腰道：“好兄弟，别管他。”然后从怀中拿出一块四四方方的点心递给乞丐道：“我请你吃东西。”
疯乞丐眼睛都绿了，抢过点心一口便吞下肚。沈鉴吓了一跳，问道：“你几天没吃东西了？”
这话一问，疯乞丐又哭了，用乌黑发亮的袖子抹着泪水道：“不知道，没有五天也有四天了。”
沈鉴叹了口气，给铁牛使了个眼色。铁牛离开寺庙，片刻后提了只烧鸡回来，扔在乞丐面前道：“喏，吃吧！”
疯乞丐没命似的狼吞虎咽，不一会儿便将烧鸡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嚼碎了。沈鉴等他吃饱，问道：“你认识高五吗？也就是高元奎。”
疯乞丐忽然面露悲戚之色，道：“他怎么不来看我？是不是发了财把我给忘了？”
沈鉴黯然道：“他……他在忙别的事，让我们来看你。”
铁牛问道：“疯子，高元奎是你什么人？”
疯乞丐边嘬着鸡骨头边答道：“他是我兄弟。”
铁牛哈哈大笑：“瞧你那德行，还他娘高五的兄弟呢！”
乞丐紫胀了面皮，把鸡骨头一扔，愤怒的站起身，口齿不清的吼道：“他就是我……我兄弟，我们一起同……同生共死，我还……还救过他的命！”
沈鉴忙拉住乞丐问道：“你如何救的他？”
乞丐突然一哆嗦，把手抽回去，疑神疑鬼的望着四周。他仿佛来到一处空旷的所在，边向前走边边说道：“土地烧着了，天上也下着火雨。到处都是人……死人。我跟他说：别打了，回家吧。高元奎却说：我们是吃皇粮的，要对得起皇上。我俩往前走啊，走啊……”
他说到一半，眼睛突然猛地瞪大，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可怕的事物。
铁牛问道：“然后怎么了？”
疯乞丐举起手，指向虚空中。“然后，迎面来了个骑白马的恶鬼！”
铁牛冷哼一声：“真是疯子。”
沈鉴却颤声问道：“那……那恶鬼做了什么？”
疯乞丐道：“他折断我们的大旗当作长矛，刺中了高元奎，又把我撞倒了。他和几十个小鬼一阵风似的冲过去，过不一会儿又翻身杀回来。我背起高元奎藏到死尸堆里，他们……他们没看见我俩。”
说罢他长出一口气，喃喃的重复道：“没看见，没看见……”
沈鉴忽已泪流满面，垂首对乞丐道：“对不起。”
乞丐抬起头，仔仔细细的看着沈鉴。突然间伸出双手，抓住沈鉴的脸庞。半晌后，他突然迸发出一声绝望的嚎叫：“你就是那恶鬼，恶鬼来找我了！”
三人都吓了一跳，疯乞丐不顾一切的夺门便逃。
沈鉴喝道：“别跑！”然后紧紧在后追赶。
那疯乞丐的体力出人意料的好，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居然还有余力，和沈鉴一前一后跑到后山。
此地是古建邺遗址，几段废弃的城墙高高耸立着。
疯乞丐低头狂奔，前方忽然闪出一个人影，结结实实和他撞到一起。乞丐一屁股坐在地上，而那人却是纹丝未动。
疯乞丐抬起头，只见那人头戴面甲，手持长矛，宛如修罗一般。
疯乞丐吓得魂不附体，双腿在地上乱蹬，哀告道：“别杀我，别杀我！”
那人走上前，拦腰将疯乞丐扛在肩上，一步步登上古城墙的墙头。
沈鉴也赶到了，气喘吁吁的喊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把他放下，咱们有话好说。”
鬼面战士沉默的注视着沈鉴，突然一撒手，将疯乞丐从城墙上扔下去。
疯乞丐的头撞开了花，鲜血染红了碧草和灰色的墙砖，而那战士几步消失在城墙后面。
沈鉴已无力再追，大口喘着气，一拳又一拳锤在地上。
半晌后铁牛也赶了过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老沈？”
沈鉴道：“那鬼面战士又出现了，他杀了乞丐。”铁牛上前看了看疯乞丐的尸体，跺脚道：“可恶，线索又断了。”
沈鉴却摇了摇头：“并没有。事实上我已知道这几人的身份了。”他上前拨开疯乞丐的衣服，擦去胸口的污泥，竟赫然纹着一对交叉的画戟。
铁牛惊道：“这是……”
沈鉴点点头：“不错，是禁军特有的纹身。这个乞丐，还有胡庆、高五，他们的确都当过兵，而且是战友，只不过在靖难之役中是建文帝一方的！”
他边说着边站起身，望着空荡荡的墙头道：“而且凶手的身份也可以确认了。他是我的战友，一直在猎杀我们曾经的敌人。唉……十年过去了，你的怨恨还没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