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不禁又是一惊,事情的确如杨道远所说,只要毁掉证据他就能逃脱制裁。无论如何,沈鉴这次大意了。
但沈鉴不动声色,冷冷道:“证据?仔细看看你手上是什么。”
杨道远猛然低头,这几张纸的质感虽然和银票相似,却绝不是同一种东西。原来它们是医生给病人开方子用的黄纸,只见上面用愤懑的字体写着“天花,天花……”
沈鉴道:“杨大人。我没有朝廷的命令怎么敢搜查你的府邸?那可以作为证据的银票还在你家中放着呢!”
杨道远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喃喃道:“你……你居然骗我……”
沈鉴上前抓住他的衣领,喝道:“骗你怎样!说,你究竟是用什么手法杀人的!”
杨道远全身骨头都软了,被沈鉴一揪整个人烂泥般瘫倒,断断续续的道:“我……我是收了他们的银子,但我确实没害过别人性命!”
他趴在地上朝冯知府哭诉道:“大人,咱们济南府俸禄低,您是了解的!现在这世道,咱们为官的若不自己想些办法,只怕是要活活饿死。就比如上次……”
冯知府一惊,大喝:“住口,别再说了!”他生怕杨道远狗急跳墙把自己也扯进去,于是急忙下令道:“来人,将这厮押入大牢!”
沈鉴厌恶的望着杨道远,冷冷道:“姓杨的,你在府衙中饿了有山珍海味,冷了有锦衣轻裘。这样的生活还跟我谈饿死两个字?”
他指了指外面:“你可知山东百姓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就在咱们说话的工夫又有多少人死于饥寒交迫?你应该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回来以后在告诉我什么叫‘饿死’!”
他这话听上去是在骂杨道远,但也如同板子般重重打在冯知府身上。冯大人脸一阵红一阵白,挥手道:“好了好了,先把人带下去!”
正在争吵不休时,验尸间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艾草的气味四处弥漫开来,阵阵烟雾中现出一个人影,正是大夫何保。
沈鉴撇下杨道远,上前道:“何大夫,有劳您了,犯人已经……”他本想说“犯人已经捉拿归案”,但猛然间望见何大夫的模样不禁大吃一惊,半句话卡在嗓子里说不出来。
何大夫与刚进去时判若两人。只不过一夜的工夫便须发皆白,仿佛陡然苍老了二三十岁。
他双眼无神的望着沈鉴,问道:“你想说什么?”
沈鉴想道:何大夫一定是为了查清真相而心力交瘁。唉,我真不该连累他。于是略带歉意的说道:“何大夫,凶手找到了,您……您先歇歇吧。”
何大夫嘴角牵动几下,低声道:“找到好,找到好……”说罢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沈鉴忙唤来一名军士道:“快去送何大夫休息,不可怠慢。”
军士刚要上前,何大夫却回过头摆手道:“不必了。沈大人,我开的药你还在吃吗?”
沈鉴一愣,这两天事务繁忙,他早把吃药之事抛到九霄云外,于是红着脸道:“在下忘了。”
何大夫意味深长的望着他:“下次一定要记得。”然后十分决绝的转身离开。
沈鉴感觉他的背影有些异样,刚想叫住他时,空中却突然传来翅膀振动的声音,一大群乌鸦鸣盘旋而来。
沈鉴分明记得,上次有人死亡也是这样的情景。在场众人也都大骇不已,死神仿佛再度临近。
沈鉴立即令众人散开,冲杨道远道:“你要杀就杀我,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动手。来呀!”
杨道远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真的不是我……”却忽然瞳孔放大,似乎望见了什么恐惧的景象,喃喃道:“他要来!”
沈鉴疑道:“谁?”
杨道远举起颤抖的手指向天空:“屠夫。”沈鉴吓得寒毛倒立,猛然回头望去,却空无一物。
这时只听暮色苍茫中响起沉重的鼓点,节奏越来越分明。杨道远脑海中浮现一个怪物,那是具骷髅,眼中磷光闪闪,拍着鲜红的腰鼓来到身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臂死死扼住自己的脖子。
申时鼓声响了十二下,杨道远已经俯卧在地,变成一具干尸。雪花落在涣散的瞳孔里久久不能融化。
众人不禁“啊”的一声惊呼,纷纷向四周退去,冯知府更是吓得躲到椅背后面。
沈鉴惊诧不已,轻轻摇了摇杨道远的身体:“喂……你怎么了?”而杨道远一动不动,就连手指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但温度却已经消散。
沈鉴将手指插入头发,他第一次感到不可思议。明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杨道远,但这个罪犯竟然在众目睽睽下死于非命,事情变化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
沈鉴长久以来信奉的逻辑出现了裂痕,这是前所未有的混乱。
然而骚乱并未停止。众人不知所措之时,一名军士慌张的跑进来对沈鉴道:“大人,不好了。何大夫……”
沈鉴一惊:“何大夫怎样?”“他……他上吊死了。”
沈鉴顿感天旋地转。空中仿佛响起阵阵笑声,那是屠夫冷酷的嘲笑。他踏着积雪闯入屋子里,看见何保晃晃荡荡的挂在房梁上,舌头伸出老长。他的白发被寒风一吹,显得分外凄凉。
沈鉴几乎难以接受眼前的事实,倒退几步,摇头说道:“你为什么自杀?究竟……为什么?”
院子里的众官吏见片刻死了两人,不禁心惊胆战,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此刻谁都顾不上体面了,他们一股脑儿闯到大门边上,吼道:“让我们出去,让开!”柳升也慌了,问道:“沈兄,该怎么办?”
但沈鉴傻了一般站着,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这时跛脚老平嘟囔着走过来,抱起何大夫双腿将尸体放下来。直到此刻,沈鉴才听清老平一直说的话。
“尘归尘,土归土。”
他不由得心神恍惚,昨天还生龙活虎的何大夫在片刻间就成了尸体。天空中阴云密布,朔风漫卷,沈鉴不禁问道:“你还有公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