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密布,星月无光,冷风阵阵。
师羽抬头看了看天,心说:真是个杀人的好天气。
一个人若是结束过别人的生命,眼神里总有些不同的东西。凶狠、阴鸷、残暴,都不是,而是麻木,是“不过如此”。
他望向人时,和看一只鸡也没甚区别。
书上歌颂人、赞美人,说人是万物灵长,可他知道都是假的。一刀下去,不过如此。
杀人越多,往往越麻木。
都说一将功成而后万骨枯,可事实是需先祭万骨方有一将出世。
名将如此,更别说雄才伟略的皇帝。翻开史书,所谓“功绩”往往字字血泪,只是年代久远,后人懒得细品罢了。
而当事人则更不在乎。
“这条路注定是要用血与火铺就的,你切不可犹豫,不可动摇。”师羽轻声对自己说道,坠霞剑在鞘中发出声声悲鸣。
安贞门下,守夜军士正围坐在一起。
什长刚四十多岁,可脸蛋因风吹日晒黑里透红,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不少。他捧过一只大竹篮,掀开蒙布,香味儿和热气便轰的爆发开来。
什长挥手道:“都来都来,一人两个,别客气!”原来是十几个饼子。
当兵的伙食一般,见了细粮岂能不嘴馋?于是道了声谢来拿,漆黑的手指在雪白的饼子上留下道道抓痕。
入口一嚼,众人更是大赞,原来饼里夹有鸡蛋和切成细丝的萝卜,入口鲜美,滋味无穷。
他们中年龄最小的卒子不过十四五岁模样,吸了吸鼻涕道:“曹头儿,嫂子手艺真不赖,做啥都好吃。”说罢歪着头想了想,补充道:“我看这饼比肉香!”
曹姓伍长哈哈一笑:“小呆子,你吃过肉吗?”
小卒认认真真的说道:“咋没吃过?你少瞧不起人。前年过年时好好吃过一顿呢!”
曹伍长一愣,拍了拍小卒乱蓬蓬的头发:“爱吃就好,赶明儿还让你嫂子做。”
有个老兵掰掉半个饼子递过来道:“喏,拿着!”
小卒不解:“吴哥,啥意思?”
老兵道:“你瘦得跟猴儿一样,不多吃点,俺怕你讨不到老婆!”
小卒一把夺过饼子塞进嘴里,恨恨道:“个儿高了不起?我以后肯定比你还高!”众人听了一阵大笑。
这时忽然有人问道:“头儿,嫂子手艺这么好,你俩咋不开个饭馆?等到不打仗了,咱们弟兄都到你家帮忙去。”
曹什长卷根旱烟用火镰打着,抽了一口,缓缓道:“这事不是没想过,但现在不是不太平吗。再等等吧,过几年朝廷平定叛乱,把钱攒够了就开一家。到时候你们都来!”
众人齐声道:“好,一言为定。”
这时城楼上橐橐靴响,竟走下来一名百户长。众人不禁颇感尴尬,原来守夜时私自饮食乃是违规之举,按律当罚五个大子儿。而且众人已将饼子分得精光,显然是没给那军官留口,于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曹什长沉吟片刻道:“赵大人在上,今天的事全是我一人所为,你休罚众弟兄的钱,只罚我好了……”
不料百户宽宏大量的一挥手,说道:“不碍的。天儿这么冷,弟兄们辛苦了。我跟伙房说了,再熬些热汤来给大伙儿暖和暖和。”
众人连声称谢,暗道这新来的赵大人果真宽厚,与之前只会揩兵油的王八蛋大为不同。
这时冷风骤起,石台上的火把乎一声立起来,乌云间拨开一条缝隙,露出冷森森的月光。
一个少年脚踏月光而来。
只见他身着白衣,腰悬长剑,气度雍容高贵,令人不敢逼视。
众人见了齐声喝道:“何人夜闯城门?有没有通行文书?”
少年正是师羽,他一言不发,只是摸出块金灿灿的牌子一晃。
众人面色大变,齐刷刷跪下道:“不知钦使在此,还乞恕罪!”
师羽不过十一二岁年纪,岂能担负钦使重任?但凡稍有常识之人都能看出这一点。然而军中规矩森严,向来是只认牌子不认人。别说来的是个小孩儿,就算是条狗,也得老老实实跪下听令。
师羽点头道:“起来吧,百户跟我借一步说话。”
赵百户忙把他让进轮值房,施礼道:“有什么事钦使尽管吩咐,下官一定照办!”
他知道宫中来人往往有重大使命,办好了少不得封官进爵。因此手心微微发热,心跳也加快了。
师羽瞧了瞧百户,见他身披铁甲腰横官刀,便诡谲的一笑,转身闩上门:“此事机密,切不可让旁人知晓。”
赵百户喜不自胜,这句话证实了他的猜想。于是将窗户掩好,又里里外外检查一遍,低声道:“现在可保无虞,钦使请讲。”
师羽却仍摇了摇头:“我还是不放心。”然后从怀中摸出张信纸,晃了晃道:“说出来容易泄密,你还是自己看吧。”
百户接过信笺。
轮值房中只孤零零的燃着一根蜡烛,再加上字迹极小,很难辨认。于是他走到烛台旁,贴近纸面仔仔细细的观看。
半晌后他终于认清了,上面似乎写着:“借汝头一用……”
赵百户不由一愣,失声道:“大人这是……”然而话音未落,寒气一凛,烛火被剑风卷灭。赵百户感觉自己腔中鲜血狂喷,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师羽出得房去,又旁若无人的来到伙房,把整整一大包砒霜下到沸腾的汤里。
等到眼睁睁看着军士们喝下之后,他忽然从暗处现身道:“今个儿风大,诸位到上面躲躲吧。”
众人走上城墙,年纪最小的卒子忽然捂着肚子叫唤:“哎呦,好疼!”
曹什长回头笑道:“谁叫你小子吃那么多来的?”
可那小卒满头大汗,带着哭腔道:“疼……疼死我了……”说罢哇的呕出一大口鲜血。
什长大惊,扶住他道:“喂,你怎么了?”
可说话间战友们全都口吐鲜血,惨呼不止。
这声音被阴风裹挟,仿佛地狱中的鬼叫,令人头皮发麻。
忽然间曹什长也感道腹中一阵刀割般的疼痛,他抬起头,渐渐模糊的眼前只剩白衣“钦使”冷酷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