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窗户底下传来几声鸡叫。沈鉴推开窗,只见沐豪伪装得像一棵仙人掌,用低低的声音说道:“大人召属下有何吩咐?”
沈鉴道:“我问你,来王舍国多长时间了?”
沐豪想了想:“差不多两年了。”
“那你可知道三年前的事吗?”沈鉴问道“哪怕是传闻也可以。”
沐豪摇头道:“他们对外人很警惕。我的掩护身份是木材商,除了生意很少聊其他话题。”他沉吟道:“不过有一件事却很可疑……”
沈鉴追问:“什么事?”
“王舍国过去默默无闻,咱们大明三下西洋都没听过他们的名号。可就在近几年,他们好像突然暴富起来。我查过他们的订单,全都集中在三年之内。”
沈鉴拧着眉头道:“一场灾难和突如其来的暴富……这中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沐豪不解的问道:“大人?”
铁牛摇摇头:“别问了,他进入状态了。咱们沈大人一旦开始思考,旁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见。”
远处似乎有人经过,沐豪赶紧一缩头,保持植物的样子。
等人走远了,他有些不快的说道:“召我来就为这么点事?也太儿戏了吧。赵副使,我说过,往别国派遣间谍甚至可以视作开战的行为。在四下西洋的节骨眼儿上出差错,咱们可都是要负责任的!”
铁牛安慰道:“你也别太激动,这信息很重要,直接关系到天命人的下落。还有,不会让你白忙,等回去以后我哥儿俩定给你表功!”
沐豪叹了口气道:“好吧,还有别的事吗?”
铁牛道:“就这些,阁下保重!”
沐豪点头,四下望了望,躬身消失在月色中。
沈鉴依旧魔怔了似的喃喃自语,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不知过了多久竟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梦中传来阴森的旋律:
“风儿吹,树儿摇,
好宝宝,要睡觉。
睡在哪?椰树下。
睡在哪?树上头。
树上长满乖宝宝!”
沈鉴抬起头,夜空是诡异的紫色,伤口般布满血痕。它们忽然全都裂开,化作滴血的眼睛凝视着他。
沈鉴踏着荒芜的大地前行,风里不时飘来孩子的笑声。他鬼使神差般来到一片椰子树下。
椰树高大无比,像削瘦的巨人。
沈鉴抬起头问道:“你,想对我说什么?”
突然,一个椰子掉落在他怀里。他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竟是个白白胖胖的婴儿。
他吓得一激灵,椰子掉在地上,却发现密密麻麻的婴儿早已围在身边。他们眼睛里滴着血,死死盯着自己。
沈鉴一声惊叫坐起来,只见屋子里一片漆黑,烛火早就熄灭了。对面传来铁牛响亮的鼾声。
他来不及唤醒铁牛,自顾自冲出门去。
乌云蔽月,阴风阵阵。
现实世界中虽然没有梦境恐怖,但黑暗程度在伯仲之间。沈鉴一口气跑到椰林,只听阵阵海浪仿佛巨兽的低吼,令人心生恐惧。
可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跪在椰树下,发疯般挖起来。很快,指头渗出鲜血,他拔出雁翎刀继续向下猛掘。
沈鉴足足挖了一人深,却什么都没有。
他终于松了口气——此刻他更希望自己的推断是错误的。
但他忽然感到手指碰到一样东西——像是块石子,但明显更光滑。
他小心翼翼的将那东西拿到眼前,这时正巧乌云裂开一道缝隙,冰冷的月光洒下来。
借着月光,沈鉴看清了。那是一颗人的牙齿。
手握牙齿,沈鉴感到毛骨悚然,但心中也豁然开朗。一切线索串联起来,变成事实浮现在他眼前。
他站起身,却猛地察觉到不对劲。
背后有人。
沈鉴刚准备回头,后脑便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人直接倒下去。恍惚中他似乎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抓住他的脚踝,一步步把他拖进海里。
他开始不停下沉,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正当他逐渐失去意识的时候,忽看见眼前有火光闪动,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醒来的时候,沈鉴发现自己被藏在一块礁石后面。他依然头晕脑胀,可伸手在后脑一摸,却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疼痛。
有人给他涂了一层厚厚的药膏,软甲和佩刀都被解下放在一旁。另一侧有篝火燃烧的痕迹,身上的衣服居然是干的。
虽然不知是谁,但可以肯定有人救了他。
阿吉吗?不可能。那人虽然心地不坏,但相当胆小,没胆量干这种事。
一定是沐豪了,除了他再没别人会这么做。
对自己动手的又会是谁?
沈鉴四下望去,树林在黑暗中摇晃,岛上危机四伏。几乎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动机对自己下手。但现在他没精力追查这件事,当务之急是找到先知。
他抬头一看,月在中天,自己大概昏迷了一个时辰,于是拿起软甲和刀,跌跌撞撞地跑回馆驿。
铁牛兀自在床上呼呼大睡。沈鉴推醒他:“快,咱们有事做了。”
铁牛揉了揉通红的眼睛,见沈鉴的模样不禁吓了一跳,问道:“你去干嘛了?”
沈鉴没工夫详细解释,说道:“到海边走了一趟,大致的案情已经推断出来了。”
铁牛一骨碌爬起来:“你快说说!”
沈鉴略一沉吟:“还记得吗?沐豪说过,这是个注定要被上天毁灭的小岛。现在看来他们完全是咎由自取。三年前,出于某种原因,这岛上发生了一场大灾难。很多——甚至可以说大部分人,都死了。”
铁牛不禁愕然:“怪不得他们都不愿意提过去的事……我错怪他们了。”
沈鉴摇摇头:“你错了,可怕的事在后面。生者本应将逝者埋葬,却不知为何改主意了。他们把尸体当作肥料施到了椰子下。国王说过这种椰子里提炼出的油脂可以让人焕发青春。椰油绝没有这种功效,只有人油可以。”
铁牛瞠目结舌道:“这么说……”说罢胸膛一鼓,跑到墙边呕吐起来。
吐过一阵儿,铁牛感觉好些了。
沈鉴拍着他的后背道:“王舍国民知道了这个秘密后竟是谁也不说破,反而靠贩卖椰子陡然暴富。他们购入精美的建筑、器皿。俨然将王舍国打造成了人间乐土。人们平明纵酒,夜夜笙歌。只是……”
他冷笑两声:“他们无论如何也忘不掉椰树下的尸体,只能用假笑来掩饰内心的不安。慢慢的,他们都成了不会笑的人。”
说罢沈鉴慢慢摊开手掌,亮出那颗人牙。
“这就是证据。”
铁牛听得冷汗直流,咬牙切齿的骂道:“这群王八蛋!”
沈鉴道:“我还有一点疑问:毕竟三年过去了,当时的尸首如果都用完了该怎么办?岛民会不会‘制造’些尸体出来?”他叹了口气:“以我对‘人’的了解,答案多半是会的。”
铁牛听罢默然,似乎对人性颇感失望。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什么,对沈鉴道:“老沈,按都兰的说法……先知不会真的躺在椰子树底下了吧?”
沈鉴道:“先知得秘密口耳相传,都兰一家怎能知道?那不过是说辞而已。况且千年以来,历任先知都能藏住身份,所以定有过人之处。”
他指了指窗外的高山。
“来时你也见了,罗乞察娑岛岛分成东西两半,西侧是广阔的原始森林。如果你要避难的话会藏到哪里?”
铁牛恍然大悟:“明白了,先知就藏在岛西。等等,也许……咱们上山时遇到的黑影就是先知!”
沈鉴点点头:“正是。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先知不肯害人,所以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逃。”
铁牛忽然道:“但他为何不逃往海外呢?其他国家不是更安全吗?”
沈鉴笑道:“你把出海想的也太简单了。即使咱们登岛坐的小船,没有上好工艺也绝难造得出。况且先知不会离开罗乞察娑岛,他还要找人把秘密传下去。”
铁牛道点点头,草草抹了把脸,又穿上衣服挎上佩刀。说道:“那咱们还等什么快去,现在就去找吧。”
沈鉴道:“岛那么大,你到哪儿找去?咱们需要个向导!”
铁牛一屁股坐回椅子道:“那说来说去还是不行喽!这岛上哪还有人肯帮咱们!”
沈鉴摸了摸下巴:“其实倒是有个现成的……”
“你说阿吉?”铁牛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咱们不能指望那个胆小鬼。”
沈鉴叹气道:“不,咱们只能指望他。因为只有他知道先知的在哪儿。还记得阿吉为什么被抓吗?”
铁牛敲了敲额头道:“我知道,偷椰子嘛!”
沈鉴道:“阿吉是个有自尊心的人,他为什么要偷呢?如果我没猜错,逃进森林中的并非只有先知一人,还有对阿吉来说很重要的人,阿吉是为了帮他活命才不得不这么做。”
他踱着步子推理道:“所以阿吉一定知道怎么找到逃亡者,我们必须靠他打开突破口。”
铁牛深吸一口气:“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是他不肯呢?”
沈鉴神色凝重的说道:“希望善良能战胜懦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