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姬昭玄来了之后,小绮罗的生活有什么变化,大概就是因为姬昭玄和郭氏的几个子女的好关系,连带那几个子女也愿意来春暮院窜门,接触这个最小的妹妹。
经过了一年清冷的独院生活,小绮罗周围变得热闹起来,有时候也会被哥哥姐姐拉出院门,在国公府的其他地方转悠。
小绮罗最喜欢的地方,当然就是贺兰逸的书房。她非常希望能去看书,了解这个国家这个世界的一切。
不过其他人可不像姬昭玄那样有特令,他们没胆子去父亲书房附近,所以只拉着小绮罗采花捉蝴蝶。
小绮罗对此兴趣缺缺。
久而久之,国公府内有了五姑娘生性木讷、是个痴儿的传闻。理由就是,这么小的孩子,居然不喜玩闹,经常独自坐在角落里,要么发呆要么睡觉。
其他人家的后院,要是正妻以外的女人的孩子,被人这样传闻,正妻们基本都是偷着乐的。这样自己的孩子和其他女人孩子的优良贵贱不就分出来了吗?
但是郭氏不是这样。
她听到这种传闻后,立刻把后院整顿了一番,凡是嚼舌根的,都被她给狠狠地打出了府。
小绮罗开始有点吃惊和诧异。
不过在听到过一次郭氏审理下人的话后,她也就了然了。
郭氏那时候怒不可歇,指着颤抖的仆妇骂:“你们这些混账东西,乱嚼舌根也不怕被阎王爷扒了你们的舌头!五姑娘是痴儿,那她阿爹是什么?逸郎何等人物,他的哪一分血脉弱了差了?”
小绮罗大概有点明白贺兰逸的感情了。
毕竟这个世间,如郭氏那样纯粹地爱着一个人的,实在太少了。
郭氏或许不如柳氏那样出身高贵,也没有柳氏那样千年世家的良好教养、博览群书后的审时度势,她有的,只是对贺兰逸精纯的爱意。因为爱他,所以不允许旁人说他半点不好,哪怕旁人批评的是小绮罗,但只要有可能涉及贺兰逸,郭氏都会发怒。
仔细想想,郭氏除了见着柳氏,要用言语冷嘲几句,春暮院的一切吃穿用度,半点不少,跟春曦院没有任何区别。
就如柳氏所言,府中有郭娘子照应,无所需。
小绮罗经过此事后,对郭氏没有之前那么疏远。贺兰家的后院两位夫人地位相当,没有谁给谁请安的,小绮罗偶尔被哥哥姐姐带着跑,才会见着郭氏。
这个时候,她也会认真地给其行礼。
郭氏平时对待小绮罗,一如既往,不甚讨厌也谈不上喜欢,只是小绮罗给她行礼行多了,她也会在下次相遇时,给小绮罗递上一个小糖人或者一朵小野花。
虽然郭氏依旧抬着傲慢的下巴对着小绮罗,眼高于顶,但在小绮罗认真地吐出“谢谢”两个字时,郭氏的嘴角也会稍微放松,轻轻上扬,然后冷哼一声,傲娇地走开。
小绮罗发现,郭氏的心,真的被贺兰逸保护得很好,纯净又善良。
如果贺兰逸这一生都没有柳氏这么个被旁人塞进来的女人,这个家里,或许连最后一点不和谐的恶话都会消失。
郭氏的病刚刚好起来,就开始忙碌。
因为给长女准备的嫁衣材料已经搜集完毕,剩下的便是将那些雀羽珍珠、华美金饰给绣上去了。
再高门的家世,女子也希望自己的嫁衣是亲手绣制,因为这一针一线中藏着的,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和期望。
郭氏忙碌了没几天,没事基本不会主动踏入春暮院的她,破天荒地带着上好的缎子找上了柳氏。
恰逢秋凉,柳氏正在给小绮罗量身裁衣。
三岁的小绮罗,头发渐渐丰茂,柳氏手巧,给女儿那丝滑短发也梳出了个精巧双髻,配着荷藕色的襦裙的冰蓝色绸花丝带系上,简单又娇俏可人。
郭氏看着小绮罗衣裙上那些柳氏亲手绣上去的百蝶穿花图纹,眼睛都有些直了。
每只蝴蝶都栩栩如生,花朵娇艳活泼,简直就如精美的画一般。
柳氏看了眼欲言又止的郭氏,主动开口问:“郭娘子,二姑娘的嫁衣需要妾身帮忙吗?”
郭氏忙摆手,将缎子递了过去:“我是看这缎子好,颜色好,想着五姑娘做秋裳不错,才专门给拿过来的。”
柳氏接了缎子,看一眼,手轻轻地摸了摸那色泽光丽灿烂的面,说:“这是南楚的云锦。”
郭氏点头:“对,柳娘子果然好眼力。”
柳氏默默地将云锦还到郭氏手中。
郭氏一愣:“这,这是上好的云锦。”
柳氏浅笑:“妾身知道,而且这云锦颜色,还是锦署专供南楚皇家的御品。”
郭氏想到了什么,有点惊慌:“皇家御品不能制衣对吗?”
柳氏拉住郭氏的手,柔柔地安抚:“那是南楚的皇室又不是卫国的皇室,就算我们国公府用了他们的御品制衣,南楚皇室也奈何我们不得。妾身不要,只是思量夫君得这些东西回来不易,既然赠予郭娘子,就请娘子好好珍惜,莫要转赠他人。”
郭氏心直口快,惊诧:“你怎么知道是逸郎赠的?”
说完,她又瞬间窘迫。
毕竟拿赠送之物转赠人,实在不礼貌。可是她选来选去,府库内最好的,便是这云锦了,河阴柳氏向来讲究,她也是考虑柳氏的品味,才拿了这东西。
没想到,柳氏直接给她指出这是赠送之物。
柳氏笑了笑,拍了拍郭氏的手:“郭娘子,如今我们卫国与齐国并列北方,南楚偏安江南,三国年年交战,商品并不流通。要拿到这南楚皇家的云锦,除了由夫君的军队抢来,还能从哪里买到不成?”
郭氏其实也不知道这云锦从何而来,贺兰逸送她的时候,就像是普通市集买回来之物,不值一提。现在听柳氏一说,想着贺兰逸得来不易,她又有点舍不得给柳氏了。
“柳娘子……”
“你和妾身也算相识数年,彼此知根知底,有话明说更好,你觉得呢?”柳氏直接打断了郭氏的犹豫,浅笑道。
郭氏想了想,说:“你能教二姑娘绣花吗?”
没等柳氏回答,郭氏便道:“过去没想过敏儿会成为皇后,卫国一般人家的媳妇,对绣工要求也不高。不过如今就要嫁入皇家,我不想她被人小瞧了,柳娘子你出身名门,琴棋书画、女红针线样样精通,若是能指点敏儿一番,也是她的福气。”
郭氏甚少说软话,更是不会对着柳氏软言细语。
如今为了她的嫡长女,她不得不向柳氏示好,原本那些她觉得不可能低头说出的软话,在说出第一句后,后面居然也变得理所当然地说出。
柳氏轻轻摇头:“郭娘子,皇家和大家族中,都有自己的绣娘,咱们贺兰府也有,其实姑娘们的绣工就算不好,也不会被人看轻了去,妾身的女红,只是因为喜欢,才稍微有些小成,你就是整天担心太多了。”
郭氏嘴里有些苦涩,一下子站起来:“柳娘子既然不愿,我就不打扰了。”
柳氏拉住她的袖子:“你啊,性子也急。妾身没说不愿,只是这绣工一两年难以出师,郭娘子若是担心,二姑娘的嫁衣,妾身来帮忙绣制,一定让二姑娘漂亮风光的出门,你看可好?”
郭氏望着柳氏,柳氏那如烟容颜,温和得没有半点虚假。
“你,你当真?”
柳氏浅笑:“郭娘子平日给绮罗又是送糖又是赠花,妾身无论如何,也要给二姑娘回赠一番。”
郭氏对着柳氏,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真切的笑:“我的糖和花儿,还挺有价值。”
柳氏也笑:“郭娘子赠的,当然价值连城。”
笑过之后,郭氏又坐回了柳氏对面。
柳氏继续给小绮罗量着,郭氏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母女俩的互动。
突然,郭氏开口,目光认真:“你怨我和逸郎吗?”
柳氏的手顿了顿,回眸:“郭娘子何意?”
郭氏脑袋偏转,目光投向窗外,声线低低的:“没有夫君疼爱,甚至从来不到这边夜宿,和守活寡有什么分别?”
呃,郭夫人你说话也太直了……小绮罗再次对郭氏的脑子感到无语。
柳氏却没什么反应,拿笔在纸上记了些数据,摇头笑道:“这样很好,夫君是这世间少见的长情专情之人,妾身本来就无意打扰你们。虽然有了绮罗是个意外,但是洞房那夜牵扯太多,夫君不能不做,而妾身也不能不留他。”
小绮罗在心里默默地鄙视了贺兰爹爹一下,一个大男人,真的不想做难道还能硬起来,要么就坚守到底不碰柳氏,要么就好好对柳氏。这样睡人家一晚,就长期把人丢在一边,让人独自给他带孩子,怎么想都过分了啊。
郭氏还是第一次听到柳氏如此直白的话,一时间愣在椅上,不知道说些什么。
“可你是陛下赐婚啊。”郭氏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
柳氏放下笔,认真地望着郭氏的眼睛,说:“若非当初是夫君带兵攻克河阴,也轮不到夫君来接那道圣旨娶回妾身。国栋四公子任何一人对于柳家来说,没有区别。”她说着,一字一句补充:“是任何人,无论老幼。”
郭氏的眼里突然多了些别样的同情。
“你不难过吗?”郭氏的心,没由来地软了。
柳氏的背脊挺直,仪容一如既往的端庄典雅,她缓缓开口:“这就是世家女儿。从妾身出生起,就必须背负的责任。”
郭氏想起自己伴着贺兰逸青梅竹马长大的欢乐时光,第一次沉默不语。
柳氏又道:“所以妾身希望,不管是绮罗,还是妾身看着长大的少女,都能有自主的人生,不要夹杂着算计利益,也不要成为斗争的牺牲品。二姑娘进宫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往后四姑娘的婚事,郭娘子要好好规划一番才是。”
郭氏垂眸,低声道:“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般想的。”
柳氏抬手,虚扶了下郭氏:“郭娘子无须如此,妾身进府四年,诸多事务耽误,也未跟你有机会长谈,误会总会难免。”
“都是误会吗?”郭氏苦笑了一下。
自从赐婚的圣旨到来,郭氏心里每天滋生的,便是恨意。
整整四年了,柳氏的存在就是她心底的一根刺,若不是为了二姑娘的嫁衣,她不会直面这根刺。可当她真正对上时,才发现柳氏并不是一根刺,而是一根飘无定所的孤单细线,这根线,没有栓在任何人身上,随波逐流。
“郭娘子你很好,”柳氏淡淡地笑,“若是妾身在其他人家,今日这番话,说了也没人会理睬相信,只当妾身是为了争宠示弱,唯有你才会一说就信。”
郭氏眼睛一瞪:“你笑我头脑简单是不是!”
柳氏捂嘴轻笑。
不知为何,郭氏过去所看不惯的柳氏的小动作,现在看来却是娇美可爱。
柳氏本来年岁就不大,刚过碧玉之年,与郭氏相差十岁,与贺兰逸相差十二岁。只是她平时凄婉惯了,少有这种少女的姿态,让人常常忽略了,她其实也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小绮罗看着郭氏叉腰叨念自家娘亲的模样,知道大概从今天起,只要贺兰逸没有移情别恋,郭氏跟柳氏的冰封关系,都将渐渐融化。
她对此没有感到开心,心里反而压着块石头似的。
只有常年在柳氏身边的她知道,柳氏最近夜里,越发的有些咳嗽。有几次小绮罗还从奶娘的洗衣盆里,看见了带血的手绢。
可是只要在人前,柳氏永远都是光鲜亮丽的,也从没听她请过大夫登门。
柳氏笑着的模样,就像是刻意在脸上挂了个虚假的外壳。
只有从柳氏平时发呆的忧思目光中,小绮罗才能看出什么叫做“哀莫大于心死”。
虽然小绮罗不知道娘亲到底是为了谁而心死,但心死的人还需要交朋友吗?
不,不需要。而且交朋友的对象也不会是跟对自己有敌意的正妻。
柳氏的每一个举动,看起来都透露着一个信息。
她想要郭氏对其产生同情和好感,这样如果她有一天不在人世,至少郭氏也会将小绮罗视为己出。
让柳氏做这个决定的,恐怕就是郭氏仗责污蔑小绮罗的下人的态度,还有郭氏近来渐渐对小绮罗温和的举动。
小绮罗甚至怀疑,以柳氏的缜密心思,说不准那些说自己是木讷是痴儿的话,都是柳氏自己放出去的,为的是试探郭氏的态度。
她突然伸手,紧紧地抱住了柳氏的腿。
女儿的动作让柳氏一愣。
“娘,绮罗需要你。”
小绮罗一字一句地说,发音清晰。
柳氏的眼底闪过一抹痛楚,快得只有一瞬,让人看不明白。
她抱起小绮罗,轻笑:“小机灵,娘还没有疼别人,这就吃味了?”
柳氏说着,转头又对郭氏道:“妾身在家中做姑娘时,琴棋书画略皆有涉及,若是郭娘子不嫌,妾身也给二姑娘、四姑娘做个老师,把所学传授一二。”
河阴柳氏的长女柳沁瑶的名声,郭氏这种不关心天下事的都知道,柳氏愿意教自家女儿,郭氏当然高兴。
从此,春暮院中越发热闹。
二姑娘贺兰敏,四姑娘贺兰贞,都到了柳氏的院子。
贺兰敏因为马上就要嫁入皇家,越发上进,每天时辰安排的满满的,上午弹琴,中午作画,下午练字,夜间行棋,渐渐的把她身上那些跟郭氏一样的外露锋芒,都收敛了进去。
小绮罗和贺兰贞因为还年幼,就蘸着彩墨,在纸上胡乱画绣花样子。
当然,小绮罗虽然能认真的画,但小手没有力道,画出来的东西也是歪歪扭扭不像样,而贺兰贞就大小绮罗一岁多,还不到五岁,画着画着,就开始往别人脸上和衣服上乱涂,傻呵呵地笑。
干净整洁的春暮院,变得总是狼藉一片。
柳氏对此从不责怪,任由他们胡闹。
她除了跟贺兰敏教导技艺,也跟其讲解些史料中的宫廷争斗,宫闱深处的黑暗,听得贺兰敏心情不好了很长一段时间,差点又让郭氏对柳氏产生了误会。
整个秋天就在一群孩子们的欢声笑语里过去。
到了冬日,柳氏以要赶工嫁衣为由,让郭氏的女儿们都回了春曦院。
但小绮罗却偷偷看见,柳氏躲在屋内的暗处,咳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