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回府后，府内乱糟糟的仗势才消停了下来。
柳氏从来没有这般不知礼仪，没跟贺兰逸打招呼，便径直冲到小绮罗面前，紧紧抱住女儿，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郭氏也几步上前，对小绮罗骂道：“你还有没有规矩！擅自出府不跟任何人说！世家的姑娘们，有哪个像你这样不知轻重？要不是你爹遣了小厮回来报信，我都要去报官了，你这是想急死一家子是不是！”
旁边的姬若章夫妇，默默地抹了抹把冷汗，似乎最先忘记回来报信的，就是他们这两个不懂事的成年人。
小绮罗受着众人或紧张或怒骂的话，一声不吭。
贺兰逸直接从两个女人手里，把女儿抢抱回了怀里，然后望了仪容凌乱、满脸泪痕的柳氏一眼，淡淡地道：“回去休整好了，到我书房来。”
柳氏来得书房，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向来重视仪表的她，此刻头戴金步摇，腰系五纹织锦髾，烟罗紫色的流彩飞花裙随着她的行进，摇曳轻摆，更衬得她气质高雅。
贺兰逸突然意识到，在自己面前，柳氏从来都是高傲如此、雅致如此，她在用她全身的光芒，来逼他不要靠近她。
想他贺兰氏自认风流倜傥，却连后院一个女人都搞不定。
贺兰逸心里冷笑，却没有多说什么。
柳氏的眼角还有些红，用了些脂粉盖住，痕迹也比较淡了。
贺兰逸侧靠在榻上，小绮罗已经被奶娘抱到了隔壁暖阁，他懒懒地看了柳氏一眼：“你有什么跟我说的？”
柳氏沉默一瞬，说：“是妾身疏于管教。”
“还有呢？”
“妾身的人寻到五姑娘的时候，应该出手阻拦她，不让她返险。”想起自己得了回报，小绮罗从一排杀气腾腾的武将刀剑下跑过去的消息，吓得柳氏的心都差点停止了跳动。
贺兰逸眼睛微眯：“还有呢？”
“夫君今日冲动了，那太师轩辕烈乃太祖皇帝的堂弟，虽未封王，毕竟也是出自皇家血脉，皇帝能顺利称帝，建立卫国，轩辕烈诛杀前朝幼主，功不可没，更何况他与离世的大元帅并称双雄，一起南征北战，在军中的威望比起夫君，只高不低，真要正面冲突，夫君讨不得半点好处。”
柳氏说着，看了看贺兰逸的表情。
贺兰逸的目光淡淡地落在手里的茶杯上，不言不语。
柳氏想了想，还是开口：“轩辕烈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夫君今日对他刀剑相向，日后他若得势，怕是夫君会有杀身之祸。”
“你对朝堂之事，倒是一清二楚，这也是河阴柳氏的看法？”
柳氏道：“轩辕烈个性嚣张，这种人功高盖主，不会有好下场，夫君何必非要跟他计较。”
贺兰逸冷笑一声：“你知道他今日在朝堂上提了什么？齐军来犯，他让毁了泾河河提，断了齐军行军路线。现在泾河河面还未结冰，一旦河水决堤，泾河下游的万户平民将死于水祸！”
柳氏一愣，说道：“难道不能提前疏散？”
贺兰逸冷笑：“提前疏散又如何攻他齐军一个措手不及？卫国建国不过数年，前朝本就国库亏空民不聊生，如今战乱未停，又再引如此灾祸，卫国根基将毁于一旦。”
柳氏轻叹一声，垂首，视线落在脚尖上，再没有言语。
突然，她觉得下巴一紧，自己被贺兰逸抬起脸，两相对望。
贺兰逸生得极为俊美，近看之下，更是妖异惑人，让人神魂都有些恍惚。
柳氏不自在地转头：“夫君靠得太近了……”
“我已经派人去宫中请了太医来看你。”贺兰逸淡淡地道。
柳氏一惊，猛地推开贺兰逸：“不，不用了！”
贺兰逸出手极快，直接捏住她纤细的手腕，近乎粗暴地按在墙边。
柳氏后背重重地直撞上墙，胸口翻涌的血腥再次忍不住冒出来。她强行压下，挣扎：“我很好，不用找太医。”
慌乱中，她挂在嘴边的妾身自称都忘记了。
贺兰逸埋头，居高临下地冷笑：“很好？”
柳氏倔强地挺直背脊：“是的。”
“你很好就要半夜呕血？你很好需要奶娘暗中私动公中钱款，自作主张给你买补药？你很好就要不到三岁的女娃，顶着无情的刀剑跑向我，求我来救你？”
贺兰逸一连串的问题，每一个都抽干了柳氏的一分血色，听到最后一个问题时，柳氏的脸白得如纸，嘴唇颤抖。
“绮罗是为我……”
她满眼不可置信，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
贺兰逸将她的表情收在眼底，终于放开了她，于旁侧的座椅下坐下，说道：“我曾经说过，她有早慧，如今看来，确有可能。她今日甚至敢在轩辕的刀剑下，眼睛一眨不眨，问那老贼，‘你可欺我’，这般勇气，男儿都少有，何况她一个小女娃？她的所见所思，比你想象中更多。”
柳氏浑身力气都失去似的，软软地靠在墙边。
书房外传来下人的禀报，说是谢太医到了。
贺兰逸看了柳氏一眼，冷冷地说：“我要你活着，不是因为你河阴柳氏的价值，而是绮罗始终也是我的女儿，我不想她年幼就没了母亲。你若还有几分作为人母的自觉，就收起你那些伤身坏神的哀怨，为她好好活下去。”
柳氏最后有没有听进去，贺兰逸不知道。
他只知道，谢太医提着药箱出来的时候，表情是凝重的。
“太傅，柳夫人的情况……”谢太医欲言又止。
贺兰逸道：“你只管说。”
“唉，太晚了，五脏六腑已伤，药石难以回天。她是忧思过重，郁积于心，生生将自己的身体给拖垮，却又没有得到及时的诊疗，耽误了最佳的诊治时间了。”
贺兰逸愣住，他也没想到柳氏的身体已经糟糕到这一步，他问：“还有多少时间？”
谢太医摇摇头：“长则三四年，短则……半年，看她的造化了。”
从国公府告退的谢太医，最后没有接受任何贺兰逸的答谢之物，留下一道长期调养的方子后，离开了。
对于大夫来说，他们不是神，所以会面对病人的二次、三次甚至更多次复诊。
唯有一种病人他们不会等着再次见面。
那便是……将死之人。
小绮罗被奶娘好好地梳洗一番抱出来时，看见自家爹爹坐在庭院里望月发呆。
她靠近他，乖巧地爬上他旁边的石墩，坐好，眼巴巴地看他。
贺兰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他不开口，小绮罗也不出声，静静地陪着他。
过了许久，夜露渐浓。小绮罗的衣衫抵御不了秋寒，小身子微微发抖。
一件温暖的男子外袍，就这么披在她身上，将她裹了起来。
“带五姑娘回去安歇。”贺兰逸淡淡地开口。
只剩白色中衣的他，转身往春曦院走去。
小绮罗眼见自己就要被仆妇抱走，赶紧拉住贺兰逸的袖子：“阿爹，娘亲看过大夫了吗？大夫怎么说？”
“……”
“阿爹？”
贺兰逸脚步一顿，从怀里拿出了谢太医的方子，交给了小绮罗。
小绮罗赶紧把方子塞进怀里，松了口气：“谢谢阿爹。”
望着她那如释重负的精致小脸，关于柳氏命不久矣的话，贺兰逸怎么也说不出口。
回到春暮院，小绮罗看见趴在榻上屁股肿的老高的姬昭玄，心里忍不住涌起浓浓的歉意，她用手戳了戳他：“姬昭玄，你还好么？”
姬昭玄扬起笑容：“没事，我爹经常打我，习惯了，现在在太傅这边，我还少挨了很多板子呢。”
小绮罗搅着衣角，垂眸：“对不起。”
姬昭玄挣扎着爬起来，又被小绮罗给按回去。他拉着她的小手安慰道：“都说我没事啦，柳夫人呢？大夫怎么说？”
“开了药方，明天就可以开始服药了。”
姬昭玄吁了口气：“那就好，柳夫人挺好，就是身子太弱了，要是我娘的话，一年到头都不会叫一次大夫来。我爹说，蠢人不容易生病，我娘还追着他打，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好几天都不敢去军营。”
小绮罗想起五大三粗的姬将军被娇美的夫人追着打的滑稽情形，沉重的心情也明快了一点，笑了起来。
姬昭玄趴在软枕上看她笑，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她，唇角也微微弯起。
“阿妹，柳夫人会好起来的，你放心。”
“嗯。”小绮罗钻到他身边躺着，用小手轻拍他的后背，“姬昭玄，你也要快点好起来，不然就没人带我去书房玩了。”
姬昭玄本来疼得睡不着，被小绮罗的手轻拍着，居然慢慢的感觉不到痛，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柳氏回到房间时，不知是从哪里回来，全身都是阴郁的寒气。
她的目光落在蜷缩依靠而眠的两个孩子身上，久久没有移开。半晌，两行清泪从她眼角滑落，她忍不住又用手绢捂嘴咳嗽起来，殷红的血残留在唇角怎么也擦不干净。
大统七年的冬天，整个春暮院都长期沉浸在药气里。
小绮罗每天都要亲眼看着柳氏把药喝下去，不给娘亲任何把药倒掉或者换掉的机会。
她当年主修历史，也因为兴趣关系，博览群书，经济科技，化学物理都有涉及看过，唯独医术她完全一窍不通。
但她知道，中药治病，过程漫长，柳氏又不是郭氏那种小风寒，养一段时间就有成效。所以她愿意等，等着柳氏的病慢慢地有起色。
柳氏看着女儿完全不怕沾染病气的在自己跟前跑来跑去，甚至姬昭玄都帮着给她端茶递水、陪她下棋解闷，她的心渐渐地生了些生命力的火苗。
或许正印了病由心生的话，心情好，身体总会慢慢变好。小绮罗觉得自己的坚持是有成效的，柳氏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郭氏从贺兰逸那里听到了更多，于是三天两头往春暮院跑，带些最贵重的补药，尽数送过来。只是她看着小绮罗的目光，越来越多了怜惜。
过了大统八年的春天，郭氏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因为嫡长女贺兰敏的大婚在即。
皇帝从宫中发了手谕，立后典礼，就在大统八年的十月。
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贺兰敏就要成为皇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