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2024年中秋节,我和父母拎着月饼礼盒前去探望素云姑婆。门铃“叮叮铃铃”响了许久,门终于开了一条缝。隔着锁链,我看到了一个全副武装的老太太——下半张脸被口罩遮挡得严严实实,手上缠着一次性透明手套,头发拢进毛线帽里,活脱脱一个“裹在套子里的人”。
素云姑婆姓姚,生于1948年,是我外公最疼爱的妹妹,兄妹俩关系亲近,后代也交往甚密,只是疫情这几年大家有些疏于走动了。我们听说素云姑婆在疫情后洁癖加剧,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门开后,姑婆指挥我们站在玄关处不要动,随即举起酒精喷雾,把礼盒上上下下消毒了一遍。母亲尴尬地挤出一个笑:“姑姑,我们早就阳过了……现在也不是新冠高发期。”姑婆不语,递过三双一次性鞋套。父亲麻利地换上了,脚刚一挨地,姑婆就大声喝止:“别踩脏地!”原来,她觉得干净鞋套必须踩在干净地板上,如果踩在原地,那么鞋套就脏了。在她的示范下,我和母亲有样学样——套上干净鞋套的脚向前迈一步,踩在地板上,双脚开叉,保持重心前移,再悬起另一只脚,金鸡独立,套好另一只鞋套。
进了客厅,姑婆又督促我们挨个去厕所洗手,并亲自帮按压洗手液,不知她从哪掏出一块厨房纸,小心翼翼地擦盥洗盆四周的水渍。我看到她的手背干燥皴裂,布满了暗红色血点,想来是反复洗手所致。
完成了繁复的“消杀仪式”后,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入座在铺了一次性医用护理垫的沙发上。苹果、梨子和橙子被切成整齐划一的正方体,安置在果盘里,三根牙签不偏不倚地矗立着。我戳了一块橙子正欲往嘴里送,姑婆就提醒我“接住”,并向垃圾桶努努嘴,唯恐汁液滴在地板上。我讪讪地放下手,不敢再吃水果,呆呆地听大人们寒暄。
“我一个人平常糊弄惯了,没办法招呼你们吃饭。”姑婆捏了捏鼻梁上的金属条,把口罩收得更紧了。我父母连忙表示理解。
这气氛压抑、毫无人气的屋子让我如坐针毡,只有电视柜上摆着的全家福暗示着此处昔日的温馨喧闹。照片是在照相馆拍的,姑爹姑婆身着中式正装端坐在前,后排依次站着我的舅舅、舅妈和表哥。
我暗想:不过才几年时间,这五口之家竟然只剩下姑婆一人了。
1.
2019年12月,我们这个南方小城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灌香肠,等风干个把月,过年的时候正好切了吃。素云姑婆家也不例外,她一贯是个讲究人,因信不过灌肠铺的用料及卫生条件,她执意在市场上买黑猪肉亲自剁馅拌料,再指挥老伴儿把肉糜送去灌肠铺借用机器灌装。
我的姑爹王大川虽然年过古稀,但身子骨素来硬朗,那天他拎着40斤肉馅出门了——意外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还没下几级楼梯,他就突然连人带肉倒了下去。好在人送到医院时已经清醒,医生说是动脉硬化造成的早期脑梗,这于“三高”老人而言是常见的疾病。
姑爹病情不算太严重,只用住院保守治疗,姑婆陪护了整整一周。白天为他的检查和打针跑前跑后,夜晚就窝在折叠床上小睡。
儿女们打算请个护工替她,但遭到了她断然拒绝:“那些人我见过,太脏了,信不过。”姑婆斩钉截铁地告诉儿女,不必每日来医院守着,以免耽误工作,她一个人搞得定。儿女们只得作罢——他们了解母亲的脾气,她爱干净,为人强势,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做起家务活来又快又好,只怕一时间难以找到能令她称心的护工。而且,老两口感情深厚,没人能照料得比她更细心熨帖。
50多年前,素云姑婆还是街道纸盒厂的一名糊纸女工,经人介绍,她认识了大学毕业后供职于军工厂的王大川。我姑爹那时还是个小伙子,不是本地人,家境也不如姚家——解放前,姚家财力雄厚,几个儿子都念到大学。新中国成立后,虽然资产一落千丈,但好学的家风尚存,素云虽是女孩,却也念了几年书,后因无力支付学费才退学。现实生活让这个资本家小姐逐渐褪去骄矜,挽起袖子投身劳动。
在那个年代,高学历男性在相亲市场上不多见,或许是因为自己学业未竟,或许是在王大川身上看到了几个哥哥的影子,素云对他一见倾心。另一边,外向活泼的素云也让性格沉稳的王大川眼前一亮,两人接触了不到半年就决定结婚。
虽是闪恋闪婚,但他俩恩爱有加,琴瑟和鸣,几十年来几乎没红过脸,家庭模式也是十分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姑爹聪明,肯钻研,在军工厂一路稳稳当当地升到领导层,家里所有重大决策都由他做主,比如买房投资,他看好地段就下手,完全不过问妻子的意见,姑婆也信赖他所有的决定;而姑婆有洁癖,爱收纳,是处理家政内务的一把好手,她养育子女、侍奉老人,向来毫无怨言。
他们育有一儿一女,女儿王晴,儿子王晖。两个孩子中,弟弟王晖是被特别偏爱的那个。他小时候得病落下腿疾,导致轻微跛足,姑婆为此痛心不已,总觉得亏欠他太多,恨不得倾注所有母爱。王晴则和70年代出生的大多数女孩一样,打小就不被父母重视,生来就是要供奉弟弟的。就拿念书来说,姑婆总觉得儿子成绩差是因为身体弱,而女儿成绩差则是因为不上进。总之,两人都未遗传到父亲的智商基因,读书磕磕绊绊,总算熬到高中毕业参加工作养活自己。
虽然姑婆早已叮嘱,但王晴姨妈还是每天下了班就带着煲好汤赶到医院探视姑爹。她是个爱操心的性子,担忧医院食堂伙食太差,父母的营养和体力跟不上。王晖舅舅则乐得清闲,把杂事一股脑推给了母亲和姐姐。
在我看来,姨妈着实有几分愚孝。她从小被父母规训着当“合格的女儿”“贴心的长姐”,工作后工资匀一半出来补贴娘家,结婚的彩礼留给弟弟,让丈夫当娘家的免费劳动力。弟弟结婚、生子、买车乃至侄子办升学宴,她都无怨无悔地掏钱、掏钱、再掏钱,尽管竭尽所能,还要被挑三拣四。
出院时,姑爹对儿女幸福地抱怨:“都怪你妈,我住一趟院,倒还胖了几斤。”
姑婆嗔怪道:“当然啦,你吃肉,我喝汤,我掉的几斤膘都贴你身上啦。”
姑爹心疼她累瘦了,姑婆却不在意地说:“还不是因为你住的双人病房,那家人又不讲究,我每天做清洁就累得半死。”
他们是幸运的,姑爹出院不到半月,新冠疫情就悄然爆发了。
2.
2020年春节难熬得很,小城里没有烟花,没有爆竹,没有生机,偶见两三鸟雀在格外干净的马路上踟蹰。除夕那天,我们一家人沉默地吃着并不丰盛的年夜饭,无人在意春晚里遥不可及的洋洋喜气,只觉得乐景衬哀情。我飞快地刷手机,看到“全国累计确诊病例已超过1000人”。按往年春节的习惯,初一我们家要走亲访友,可这年的大年初一,我们只能用微信视频向亲人拜年。
素云姑婆很不习惯这种静态管制的日子,她无法和姐妹们一起跳广场舞了,只能用语音通话交流近日见闻,用微信公号文章分享疫情的凶险情况。通过零散的求助信息,她得知如今的医院已经人满为患,塞满了等待救治的肺炎病人,以致于其他的急病慢病患者只能往边上靠。
按医嘱,姑爹吃了一个月的阿司匹林肠溶片和阿托伐他汀钙片后,应去医院复查胃镜和肝功能,以免造成不可逆的副作用。他本身就有中度胃溃疡和先天性肝囊肿,服药以来总嘟囔着胃疼肝疼,素云姑婆判断这是药物伤了肝胃,可眼下这情形,谁又敢冒着被感染的风险去医院复查呢?
儿女都强调不能去医院,素云姑婆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很着急,她怕老伴突发状况,无论是胃出血、肝腹水,还是像上次一样的猝然昏厥,都无法在第一时间得到救治。忧虑让她每天吃不好、睡不着,仅仅十来天时间,她往日引以为豪的油亮黑发就急白了一大半。
据舅舅回忆,姑婆的一系列变化,正是从她剪发开始的。
一天晚上,舅舅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他踱步到厕所,就看到母亲弓着腰,拿着缝纫用的大剪刀“咔嚓”几下,黑白夹杂的中长发就纷纷散落,她直起腰对着镜子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新造型,半天不语。舅舅忍不住询问,她也只是淡然回应:“人都快吃不饱饭了,还留着它吸营养吗?”
2月初,附近的超市开了菜品团购,我把接龙链接分享到了家族群内,虽价格高昂,品种单调,但毕竟不用饿肚子了。当时我们家抢到了爱心蔬菜和零食礼包,姑婆家却按兵不动,原因是姑婆不让舅舅舅妈出门拿菜:“外面都是病毒,多危险啊。你们年轻人得了病也就是遭遭罪,传给你爸了怎么得了,他受得住吗?”
儿孙都不吭声,晓艳舅妈忍不住开口:“那也不能饿死吧?家里的菜还能撑几天啊?”
“一天少吃点,不至于饿死。出门去染了病毒,就是让你爸死!”姑婆气得拍桌子,“你们就想他早点死,好分房子是吧?”
这顶帽子扣下来,晓艳舅妈也噤了声,谁也不想担上不孝的罪名。
之后他们家靠着稀粥面条又挺了几日,姑婆担心饿坏了丈夫和儿孙,情急智生,想到了一个万全之策——让女儿送菜。
我姨妈的婆家住周边的乡下,家里有一小片菜地。姨妈又和往常一样发挥牺牲精神,和丈夫一起突破千难万险,成功给娘家送了两次菜,暂时解决了“口粮危机”。
但随着小城里越来越多的小区被管制,后来他们也没法送菜了,姑婆不得不重新谋划。
老两口是不可能出门拿菜的,那么重任就只能落到家中的晚辈头上。在姑婆看来,出门拿菜等同于“上前线”,不能让儿孙冒险,万一中了“流弹”,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最合适人选只能是儿媳。为此,她主动向我晓艳舅妈服软:“你也知道,王晖腿脚不便,人杰(我表哥)又在备考研究生,只能辛苦你出门了。”
王晖舅舅年轻时换了无数份工作,但姑婆认为结婚成家才是头等大事,于是为他精心挑选了晓艳舅妈——一位温顺、听话的远城区姑娘。舅妈性子软,嫁入王家后就像面团一样被婆婆拿捏在掌心里揉搓,不仅每月工资全盘上交,零花钱都要靠婆婆分发。但这样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我表哥出生后,姑婆特别高兴,孩子有人尽心尽力地照看,小两口家用可以一分钱不给,还能肆意挥霍老两口的退休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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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里,素云姑婆严格执行防疫消杀流程。每次儿媳出门拿菜,必须按她的要求佩戴N95口罩、防油面罩、丁腈手套、浴帽和雨衣。回来后,儿媳得先在玄关处站定,动作轻柔地脱下口罩及衣物,再以最快速度洗手、洗头、洗澡。姑婆戴着口罩和手套,给儿媳的鞋底和购物袋喷洒酒精,再用夹子把她换下来的衣物夹到洗衣机里速洗。
四室二厅的房子被姑婆划分为隔离区和管制区。她让儿媳单独住次卧,非必要不外出,儿子搬去孙子的房间打地铺,她把主卧让给丈夫独享,自己搬到书房睡。她还独力揽下做饭的活儿:青菜的外层要剥除,里层过水洗三遍,鸡蛋也挨个用湿纸巾擦干净……等饭菜做好,她分出一部分送到主卧和次卧门口,再和儿孙一同开饭。
有好几次,姑爹都表示自己身体吃得消,不愿意被封在房间里,想帮她打打下手。姑婆却生气地说:“你是我们家的重点保护对象,我可都是为了你才这么累。”舅妈想出来帮忙,也被教训:“你哪知道怎么给菜消毒,来厨房也只是添乱!”
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姑婆的安排,相信全家人没感染都是因为她统筹有方。但晓艳舅妈却爆发了——她出门拿菜,发现别人家派出门的大多是男性,心里已有几分酸涩,等她回家后,但凡消毒不当,就会被婆婆指责,那不加掩饰的嫌弃眼神,让她忍无可忍。她曾希望丈夫从中调解,但丈夫不是刷短视频就是玩游戏,根本无暇安抚她的情绪。后来,舅妈也认清了状况——男人靠不住,儿子和奶奶更亲,一家人就她显得最多余。
有次,晓艳舅妈在玄关处扯口罩的动作略大了些,蹲在一旁喷酒精的姑婆便如临大敌,囔囔道:“病毒都被你掀在空气里了。”
看着向来缄默的公公、日益刻薄的婆婆,以及习惯装死的丈夫和儿子,晓艳舅妈泪如雨下。后来,她对我母亲说:“那个时候,无数次想跳楼,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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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3月,片区管制不那么严格了,晓艳舅妈不声不响地收拾好衣服行李,回了远城区的娘家——这是她结婚后,第一次因吵架回娘家。舅舅慌了神,迟来地想到了妻子的诸多好处,准备去把她接回来。姑婆却一百个不许,昔日看上去和谐的婆媳关系是建立在舅妈单方面的妥协、服从之下的,当舅妈忍无可忍、露出逆鳞,姑婆就觉得不必再给她好颜色看了。
一来二去,舅妈表示不想再过下去了,舅舅急眼了,他大半辈子依赖母亲的操持、妻子的伺候,如今年纪大了,钱也不多,上哪儿再去找这么安分守己的好老婆?思来想去,他打出了一张王牌:“看在孩子的份上。”
这句话是困住了许多中国女性的镣铐。在儿子王人杰过生日的那天,舅妈又搬回了婆家。不过,人回来了,心也变活络了,她不愿再和婆婆多说话,只想把丈夫彻底扯回自己的阵营。
3.
2021年,全民可以免费接种新冠疫苗,国内大多地区步入常态化防疫管理阶段,低风险地区手持金框健康码的人大体回归了平静的生活。但这平静不属于姑婆,她和姑爹都没有打疫苗,出门时不敢放松警惕。
社区催打疫苗,她打电话向我母亲咨询我外婆的情况,得知我外婆因基础疾病未接种疫苗,她无奈地说,姑爹一直关注新闻,说疫苗该打,但她觉得老伴儿身体吃不消。“他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整个人好像被抽走了精气魂儿。”说着说着,姑婆哽咽起来,连说了几声,“真怕、真怕。”母亲面色凝重,忙不迭地安慰,毕竟我外公去世后,除了外婆,姑婆是她最亲的长辈了。
挂电话前,姑婆让我母亲代为问候我外婆:“等我有精神再去看她。”
我们都知道,这只是一句客气话,她不会来的——姑婆出一趟门非常艰辛,她会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走起路来气喘吁吁。她走在街上,奇特的装扮都会引来路人异样的目光。
有次做全城核酸,我远远就看到“装在套子里的”姑婆在和医护人员吵架。走过去一问才知道,她嫌医护人员没有做好手部消毒就“捅喉咙”。
“你们怎么培训的?”她尖声质问,“手套也不换,碰到嘴了怎么办?”
对方耐心解释,却不敌她的大嗓门,其他排队的人都像看怪物一样打量她。她不管不顾地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集体感染?还不是因为聚集做核酸!”
我把她劝到一旁,小声说:“姑婆,现在挺安全的,全城只有两例病例而已。”
她却后退一步,好像我身上带着病毒:“那两人的活动轨迹,好像经过了你们学校啊。”我想再多说几句,她却和我保持了安全距离,大声说:“丫头,你这口罩看着就不行,下次出门至少戴个KN95。”
这事儿过了没多久,我听说姑爹又晕厥住院了,这次得做冠状动脉搭桥手术。我问是否需要去医院探望,母亲摇摇头,说姨妈已经特别交代,别去医院,姑婆的思想负担已经够重了,我们这些“潜在的病毒携带者”去了,她的担忧只会再加一层。
母亲叹了口气,幽幽地转述起姨妈的陪护见闻:
由于医院病床紧张,姑爹只得入住三人病房,还是中间床位,这可苦了抗疫如抗洪水猛兽的姑婆。在医院,免不了要拿病历本和检查单,姑婆除了睡觉,随时都戴着一次性手套。她还带了一整箱酒精棉片,经常当着护士的面给药片的外包装消毒,弄得大家很尴尬。每天还要把公用卫生间消毒个三五遍,看着另两位病人及其家属在卫生间进进出出,她痛心不已……
“这样不累吗?”我打断母亲说,“光是听我都听累了。”
母亲说:“所以他们提前出院了。”
术后,医生建议姑爹再住10天院观察一下。但姑婆无法忍受群居生活,申请提前出院了。同房病友都很开心,大家终于松了一大口气。
一回到家,姑婆就病倒了——原来,她一直担心自己在医院感染了新冠病毒,成为全家首阳的人。她过往的人生经验不足以预料病情发展,也不知道会落下怎样的后遗症,她更害怕被带至医院接受封闭治疗,关于方舱医院和定点医院,网上说什么的都有,未知事物带来的恐惧是难以名状的。
长时间蜗居家中,姑婆能接触到的只有越来越虚弱的姑爹、不中用的儿孙以及无法交心的儿媳。大家各有自己的黑洞,哪有工夫为她疏导情绪?疫情前一起搓麻将、跳广场舞的朋友们早已不怎么来往,因为姑婆怕那些天天乱跑的小姐妹是病毒携带者,放弃了这两样不多的爱好,也和社会彻底脱了节。她不爱看电视,也玩不转智能手机,大段大段的时间如何打发呢?除了日复一日地做卫生,就只能是看看不靠谱的微信推文。
姑婆越看相关症状,越觉得自己中了招,心病淤积,茶饭不思,夜难安寝,可家里人都未发现异样。还是姨妈回娘家才察觉到不对劲,连番追问下,姑婆终于吞吞吐吐倾诉了心事。
姨妈估摸她应该没有患病,但为了解除心病,还是决定带她去医院做核酸。姑婆一听却急了:“潜伏期一般是7天,现在我熬过了4天;如果再去一趟医院,我又要从头开始算潜伏期。”
姨妈只能由着她在家数日子。
一周后,姑婆的精神恢复了不少,嘱咐姑爹:“我们还是继续分房睡,万一我的潜伏期有14天呢。”
一家人变着法子劝她,但她心里的石头在两周后才逐渐卸下。
4.
2022年12月,全国不再实行疫情强制性管理,姑婆起初没弄懂政策的变化,后来她的姐妹告诉她:“就是放开咯,病了也不进方舱了。”
她一下懵了。
就是这时候,姑爹头晕胸闷的症状越来越明显,血压和血脂也没控制在正常范围内,恐是病情在持续恶化。姑婆提心吊胆地出门给老伴买抗凝血药物,惊讶地发现外面的世界已经换了天地:药店里,有不少人在登记抢购布洛芬等药品,咳嗽声随处可闻。纵然这些人戴着口罩,但她仍如惊弓之鸟般躲得飞快,还把自己的N95口罩摁得更紧了。随后,她绕道去了一趟超市,购置了84消毒液,储备了足量的医用酒精,决定打一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持久战。
当天晚上,舅舅舅妈一下班回家,就闻到了一大股浓烈的消毒水味,呛得直咳嗽。姑婆把自己外出穿的鞋子泡在84消毒液里,洗衣机里也倒了大量消毒液,浸泡着外衣。她向儿子媳妇宣布:“以后的外衣外裤,都要消毒了再洗。”
舅妈忙去开窗通风,埋怨道:“84给多了会中毒的。”
“你连手都不洗就去开窗!”姑婆生气地追过去,用酒精湿巾把窗户擦了一遍。
舅舅迟疑着说:“妈,衣物消毒液还不够吗?84消毒液有腐蚀性的,到时候怎么穿啊?”
姑婆斗志昂扬地说:“我今天出门才知道你们每天简直是在‘毒圈’里上班,特殊时期要用特殊办法。”
一番交涉后未果,姑婆不耐烦地说,自己为这个家忙前忙后,家人也不愿意配合,她心累:“不如你们搬出去算了,也省得把病毒带回家。”
这其实是一句气话,她还指望孙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结婚生子,再凑个四代同堂呢。可舅妈果断反击:“搬就搬。我们一家三口一起搬。”
姑爹姑婆名下还有一处房子,自租客退租以来已闲置几个月,面积是小了些,但对于舅舅舅妈通勤更方便。说起来,王晴姨妈曾为这套房子补贴了不少体己钱,但房本上自然不会写她的名字,未来它大概率会留给王晖舅舅或我表哥。舅妈大概早早瞅准了这套空房,她罕见的硬气起来,我们猜,一方面是她再难忍受婆婆的洁癖,另一方面也和经济有关——公婆已经帮忙把儿子养大了,她不必再过掌心向上、赔笑脸讨钱花的日子了。
姑婆惊讶地望向自己的儿子,想在他脸上找到叛逃的蛛丝马迹,但舅舅不吭声,踱步逃离了婆媳纷争的现场。在以往,他总是对母亲言听计从,这次的选择大概是反复掂量的结果。从感情上说,母亲和妻子不好分孰轻孰重,但从价值上判断,50岁不到的妻子显然比70多岁的老母亲有用,且好用。这些小心思外人都能看穿,舅妈却不愿相信,她宁愿将这一切归结为“迟来的爱”。
姑婆面露冷漠之色:“人杰不跟你们走,他天天在家复习,也不用出门的,跟着你们反倒不安全。”
我表哥被叫出来表态,他睡眼惺忪,说要跟爷爷奶奶一起住。舅妈气得够呛,姑婆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舅舅则是远远地张望了一下,还是不吱声。
王人杰读的是专科,连专升本都没考,毕业了却以考研的名义窝在家中啃老,几年都不愿意出门上班。舅舅舅妈多次劝他找个工作,都被他以“提升学历”为由拒绝,姑婆也会帮腔道:“外面多危险啊,不如在家安心考研。”
父母在家时,王人杰还装模作样地学一会儿,等父母上班了,他就关着房门打游戏,还糊弄爷爷奶奶说“在上网查资料”。他经常给爷爷奶奶画饼,开口闭口就是“等我考上研究生了如何如何”,把两位老人哄得眉开眼笑。姑婆疼爱孙子,经常给他零花钱,所有家务都不用他伸根手指头,所以他也是家中最配合防疫的人。他恭敬遵循奶奶制定的严格消杀标准,一个月偶尔出次门,也会把N95口罩牢牢焊在脸上。
5.
送走了两个潜在的病毒携带者,姑婆还是迎来了人生的至暗时刻。
一家人分居没几天,深夜里,姑爹再度昏迷。老的小的都不会开车,姑婆急得给儿子打电话求救。2辆车,7个人,在冬夜里踏上了漫漫求医路。
因为没有48小时内的核酸证明,他们连跑两家医院,姑爹都没被收治入院。最后,是远城区的一家医院接收了姑爹,但已经来不及抢救了。12月15日凌晨时分,他死于脑疝。
大约两天后,一则消息传来:本城将全面取消医疗机构门急诊核验48小时核酸阴性证明。
葬礼上,姑婆居然没戴口罩,也没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她哭得肝肠寸断,历数跟老伴儿走过的大半辈子,感慨“这三年不是人过的日子”,最后悲愤嚎啕道:“现在国家规定医院抢救不看核酸证明了,你死得冤啊!”
葬礼一结束,姑婆就“首阳”了。但儿子儿媳并没有搬回她身边,陪伴她度过这段艰难的时日,倒是把更多物件搬走,彻底在小房子里安营扎寨了。
五口之家,转眼只剩下祖孙二人。姑婆症状较重,很吃了些苦头,症状较轻的王人杰不得不担负起照顾奶奶的职责。看着孙子的双手泡在洗菜盆里,忙活大半天也做不出一碗能吃的东西,姑婆心如刀绞,还没好利索就挣扎着爬起来烧菜做饭,病程就这样被拖得很长,还留下了气喘的后遗症。
“阳康”之后,孙子告诉她,盛行的奥密克戎BA.5.2和BF.7也许会有新的变异株,说不准未来会有第二次全国感染的浪潮。姑婆听不明白,只是牢牢抓住了“复阳”和“二阳”的关键词,寻思,这病不是得了一次就能高枕无忧的。听说老熟人猝死的消息后,她更觉得不能懈怠,又迅速恢复了紧张防疫的状态。
这下,我表哥也受不了了。他是个天生的乐天派,患病于他而言是落下的锤子,心里反而踏实了不少。他觉得家里的防疫应该告一段落,起码先快活三个月再说,但自己的奶奶如此执拗,不听任何人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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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春节,我问表哥是否还在准备考研。王人杰自嘲道:“在考公哩,我发现我就不是学习的那块料。”我心想,这不是老早就摆在台面上的事吗?你能全职“考研”几年,靠的是姑婆一味的溺爱。
小时候,我和表哥上同一所小学,淘气的他恶名远扬,低年级的同学都知道这位和老师顶嘴互呛、组织群架的混天魔王是我亲戚。颇有大哥大做派的他偏偏没罩过我,一视同仁地把嚼过的口香糖粘在我帽子里。我很羡慕他从不用接受惩罚,因为每每被请家长,姑婆都会冲到学校去为他撑腰,一通据歪理力争下来,老师们摇着头不吭声。
同住太久,王人杰被奶奶灌输了“外面的世界很危险”的观念,久而久之变得不太敢出门。疫情后,他只每周陪奶奶外出采购一次,驮回足量的食物。封闭式生活过得越久,人越是安于现状,一个20多岁的男孩在屋内躺平度日,如此蹉跎下去,只会荒废掉自己。我劝他在考公考编的同时也多看看国企私企的招聘信息,毕竟他学历不高,上岸机会少,与其去偏远地区吃公家饭,不如就近找个工作,先就业再择业。
他不太高兴,嘟囔着问我是否是他父母派来的说客。我否认了:“只是不想看你继续混日子。”
到了夏天,王人杰终于找到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在城郊的工业园里当库管员。工资不高,包吃包住,倒班制,有五险一金。舅舅舅妈都挺高兴的,觉得起码儿子终于迈出了一步,愿意和外面的世界接触了。姑婆却持反对意见,嫌弃这份工作劳累且收入低,她放言:“与其这么折腾,不如在家继续备考,我还养不起他吗?”她说这话也是有底气的,她的退休工资负担两人的衣食起居完全没问题,甚至还有不少结余。
但我表哥终究还是搬走了,姑婆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她觉得自己被所有家人背叛了,他们都不理解她坚持抗疫的苦心,只将其归结为“老了被嫌弃”。姨妈向来心疼母亲,眼看着弟弟一家抛下母亲,不免谴责他们是“占尽好处的白眼狼”。经过深思熟虑,她决定搬回娘家陪母亲住一个月,以免老人家一时想不开。
听闻这个决定,舅舅揶揄道:“我们是不肖子孙,她不同,她是扮惯了孝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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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住期间,姨妈凡事配合自己的母亲,却没得到好脸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姑婆的性格变得更焦灼易怒,往常不好撒气撒到儿孙头上,但对女儿却可以为所欲为。
姨妈下班回家,姑婆掐着时间监督她洗手洗满3分钟,有时还亲自给她做示范。姨妈洗手的工夫,姑婆已经麻利地用酒精湿巾把她的手机、卡包、钥匙擦拭了一遍。本想把包也一并消毒,但考虑到真皮会被腐蚀,便把包挂在玄关处,不许拿进屋。
姑婆还逼迫姨妈每天洗头,她的联想很丰富:头发沾染了外面的细菌或病毒,如果不每日清洗,那么会弄脏枕头被褥。万一头发掉在地上,那么地板便脏了,从而污染她的拖鞋和脚。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安全洁净之家,毁于女儿的头发。
到了周末,姨妈有意带姑婆出门散心,好说歹说才劝服了她同意去公园转转。起初想打车去,姑婆认为出租车内空间小、不透气,宁愿乘公交。母女俩上了公交,明明有空座,但姑婆坚决不坐,倚靠在窗户边摇摇晃晃地站着,隔着手套拉紧扶手。姨妈一问才知道,她觉得公交座椅太多人坐过,交叉传染的细菌会弄脏她的裤子。无奈之下,姨妈只能陪她一起站着,护在身边防止她摔倒。
到了公园,姑婆也无心赏花看湖,打起十二分注意力,警惕地观察周围是否有咳嗽或擤鼻涕的人。一旦发现可疑人物靠近,她就迈着小碎步飞快离开。走到小山坡时,她突然注意到地上是新翻的泥土,当即开始抱怨姨妈给她买的新裤子太长了:“鞋跟又矮,裤脚在地上拖。”
正常人或许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回家洗净就好,但在姑婆的想象里,裤脚兴许会粘上泥土,带着不知名细菌回家,继而污染洗衣机……这一切都太可怕了。一回到家,她就在玄关脱下新裤子,翻过来折叠好,扔在垃圾桶内。
姑婆最怕去医院,可偏偏因免疫力低下得了带状疱疹。姨妈做好了思想工作,准备带她去看病,但还是被老太太的架势震慑住了:又热又晒的晴天,姑婆穿着长袖长裤出门,还围上了丝巾,不让一寸肌肤暴露在外。做检查时不得不躺下,她掏出了提前准备好的加大号产褥垫,在众目睽睽之下平铺在检查床上。医生碰到她的皮肤,她强忍不适,转头对女儿说:“回家要好好洗澡。”她还死活不愿意在医院上厕所,说门诊的厕所是最脏的,宁愿憋回家。
这趟出行下来,姨妈觉得比连上7天班还累。
压倒姨妈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件小事——天气炎热,她住的次卧空调突然罢工,她想找修理工来看看,却遭到姑婆的断然拒绝:“他们连鞋套都不愿意换,一双脏手到处摸,到时候我怎么消毒得过来?”
于是,姨妈吹了两晚电风扇,睡眠缺失。应付母亲让她身心俱疲,只得以丈夫身体抱恙为由回了自个家。算下来,她与亲妈同住,也就坚持了20多天。
姨妈隐约察觉到姑婆的心理状况向着不太好的方向滑落,曾私下对我母亲吐槽:“她像在犯病。”但具体是什么病,姨妈心里完全没谱,也没想到去救助医生。她文化程度不高,觉得心理医生都是骗钱的,比求神拜佛还没用。再者,她性子软,劝不动姑婆外出就医,通常都是话还没说完,就会被姑婆训斥一顿,所以也不想自讨没趣。
6.
2023年下半年,姑婆迎来了75岁生日,姨妈想给她大办寿宴,又遭到了拒绝——她已经几年没有出去堂食了,说什么也不愿意去酒店吃饭。姨妈只好亲自跑到酒店打包硬菜,又订了蛋糕送去,可姑婆却为一点小事冲她发脾气。
我父亲私下对我母亲讲:“够古怪的,还好她不是你妈。”
我母亲摇摇头:“只怕我做不到王晴那样好。”
姑婆一生要强,正式开始独居生活后并不觉不妥,反倒是再也不用担心同住之人携带病菌弄脏她引以为豪的“无菌环境”了。与同龄人相比,她身体素质较好,耳聪目明,且无慢性疾病。所以舅舅一家也放心,只偶尔打个电话,远程表达一下关心,姑婆就能开心大半天,而帮她处理各种生活琐事的姨妈,却难得见到她的好脾气。
我以为表哥这次会回来给姑婆祝寿,就约他顺道出去喝咖啡,结果他回“忙着呢”。我瞬间明白了姑婆拿小事为难姨妈的原因——儿孙都不陪她过生日,装惯了镇定潇洒的她嘴上不说,心里难免失落烦躁,便迁怒于女儿。
但姨妈做不到不管,她觉得母亲独居不是长久之计,便思量着请个住家保姆照顾姑婆的衣食起居。姨妈托熟人找了50岁出头的陈阿姨,陈阿姨做事麻利、经验丰富,最重要的是清爽干净。当时行情价是每月4000元,姨妈在此基础上加了500元,特别叮嘱陈阿姨尽量满足老人的要求,照顾老人的情绪。陈阿姨得知雇主讲究干净,满口答应:“蛮好嘞,您就放心吧。”
可仅仅过了两周,陈阿姨就请辞,连称自己受不了刁难。本来她预计每天买菜做午饭的时间在3小时内,但因姑婆要求她反复清洁、换洗衣物、消毒菜品,她无法在正午准时开饭。倘若按自己的心意洗菜切菜,姑婆又会喋喋不休:“脏的、脏的、你又把厨房搞脏了!”下午,陈阿姨做清洁,姑婆寸步不离地盯着她,时而提醒她每擦完一样家具都应去洗抹布,时而指责她的衣角扫到了马桶圈。大半夜的,陈阿姨被厕所的异动惊醒,还以为是进小偷了,蹑手蹑脚摸过去一看,是姑婆在洗刷墙壁——她抱怨陈阿姨洗澡时弄脏了厕所也不收拾。
“以前的雇主都说我有洁癖,这还是头一次天天被人说我脏。”陈阿姨摇摇头,表示自己伺候不来。
姨妈无奈,只得把工资加到了5200元,又给姑婆挂电话做思想工作,两边赔笑脸说好话。最后陈阿姨勉强答应继续干,但也只坚持了半个月,任凭说什么也要走了。
接下来的3个月内,姑婆又换了2位阿姨,她们最后都逃也似的离开了。姨妈又想到请钟点工,觉得接触时间短,也许矛盾也会减少。但钟点工们也被轮番挑刺,姑婆既不给人家倒水喝,也不让她们坐自己家的沙发或凳子,还振振有词:“钟点工一拍屁股走了,我还得给她们摸过的东西再做一遍清洁。”
末了,向来温顺的姨妈也忍不住了,对老母亲发了牢骚:“疫情早就结束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呢?”
姑婆说:“现在外面二阳、三阳、四阳的人一大把,我保护好自己有什么错?起码我只阳了一回!”
姨妈说:“但你没有过过一天正常日子。”
姑婆怒喝:“我乐意!我对自己身体负责,也没有妨碍别人。你也别尽想着给我找保姆钟点工了,每天出门瞎转,回来也不好好消毒,不如我一个人过省心。”
老太太说到做到,从2024年开始,她的独居生活就以一种诡异的秩序维持着:每半个月拖着小拖车“全副武装”出门买一次菜,不管多重,坚持不坐电梯,宁愿走几步歇几步,喘着粗气爬上五楼。为了节省精力,她几乎不买难洗的叶子菜,最常吃的是萝卜。即使身体不舒服,也强撑着每天做清洁,把本就一尘不染的地板、家具和玻璃擦得锃亮……
疫情后,社会的车轮滚滚向前,姑婆却仿佛被丢在过去、碾入车辙里。肮脏、细菌、病毒、阳了……皆暗喻着失控的引子,她不自觉想掐灭它们,让生活回归2019年以前的轨迹。但日子回不到2019,亲情也回不到从前。老伴儿去世,得到深爱优待的儿孙都审时度势地离开,都加剧了她的焦虑、抑郁和不安,在不确定的生活里,她能掌控的,只有家中的洁净。
如果非要为姑婆寻找一丝精神寄托,或许只能是已经离世的姑爹了。空荡荡、冷冰冰的家里摆着姑爹的遗像,他神情淡然地凝视着这个家。姑婆常常对着遗像一坐就是一整天,喃喃自语,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倾诉内心的委屈怨气,还是在回味曾经的温馨美好。
后记:
从姑婆家走出来,我们一家三口大口呼吸外面的空气,顿觉轻松了许多。
父母说,之前只是听闻,如今看来,姑婆是病得不轻。我问父母有没有听说过“防疫钉子户”,网上说他们如今还坚持佩戴连通便携式空气净化器的肺宝口罩。母亲叹气道:“还好你姑婆不怎么上网,不然也会整一个戴上。”
后来,母亲给舅舅和姨妈打电话,劝他们带姑婆去看心理医生。舅舅离家后过得很滋润,谈起姑婆的状况,他和往日一样满不在乎;姨妈思虑重重,但否认姑婆患有心理疾病:“她只是穷讲究,唉,由她折腾吧。”表哥的态度也差不多,谈到新交的女朋友,他有一肚子话要倾吐,可谈到奶奶的异常,他沉默片刻后说:“还好早早搬了出来。”
父亲说,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我们也不好干涉太多,兴许,哪天姑婆就突然想开了呢。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